三月初,春寒料峭时。

  时隔两个月,顾留钧终于能出那间不见天日的地牢。他换上一件白色的制服,第一次没有佩戴代表大公身份的勋章。

  他对着镜子,一点点洗掉指缝间的脏污,但却洗不掉面容里夹着的深深疲惫,也洗不掉无神的眼睛里空洞的情绪。

  顾留钧定定望着镜子里那个眼底泛青的男人,看见他唇角有一道小小的驳口,那是他方才给自己刮去青茬却错手弄出的伤口。

  门外有人喊他,顾留钧走出去,沉默地跟在对方身后。

  领路的人频频回头看他,想从这位被废黜的少大公身上找些新闻或者乐子,却只能看到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

  他暗自打了个寒颤,赶紧把人领到另一间牢房前溜走。

  顾留钧站在那牢房外沉默了一会,才伸手敲敲门。

  门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温和纯善一如既往。他稍等片刻,就看到一张清秀的脸。

  顾流缨对他笑:“哥哥。”

  两个月不见——这是他第一次和阿流分开那么久——顾流缨瘦了。

  那张被娇生惯养宠出来的精致面容有些微憔悴,眼睛里却泛着奇异的光,翘起的唇角藏着无尽的恶意,又带着神经质的痴狂。

  “你终于来接我了,”顾流缨若无其事地走出牢房,自己带上了身后的门:“我们回家么?……哦,现在不能回皇宫了。那我们去哪?”

  “我在军部分配有宿舍,去军校前我们先留在那里。”

  顾流缨顿了顿,“好啊。”

  他自顾自地跟在顾留钧身边:“那我们的行李呢?还留在宫里吧,陛下没有让我们回去拿么?”

  这个问题顾留钧答不上来。

  顾流缨似乎也没想得到他的回答。他又冒出好几个新问题,一个接一个,顾留钧偶尔答得上偶尔答不上,他也不在意。

  宫外有人准备接他们离开,顾留钧领着顾流缨离开地牢,穿过前殿走廊时,忽然迎面撞上两个人。

  那两人一人都穿着绿色军礼服,一人浅些另一人深一点,似乎都没注意到顾留钧两人。

  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声音很低,但对于精神力S级往上的顾家兄弟来说,简直和趴他们边上大喊一个效果。

  “陛下还没有下令么?早就过了该宣布的时间了。”

  “是啊,一月底就应该公布了,但陛下的心思谁猜得透呢?……也可能是没什么人在意这档事。”

  “这倒也是!说起来真是晦气,跑出去就算了,居然还死了。”

  “死得还不明不白,要我说,前几代皇族里都找不出这么糟心的死法,当年陛下就应该直接将他杀死。”

  “当时议政厅也有讨论过,但这位殿下当年不是被全星网都看见了么,陛下也是没办法才养着他。”

  听到这里,顾留钧已然明白那两人在说些什么了。他脸顿时沉下去,手也紧紧攥在一起,想上去打断他们,却又听见那两人说:

  “不过总算是死了!要是没死,都不知道今年他去军校要闹出什么笑话。”

  “说是这么说,但陛下现在都不宣布,除了我们几个家族和军部,外头都不知道这位死了啊。”

  “别说知道这位殿下死了,估计帝国都没几个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吧!恐怕都觉得这人几年前就没了。”

  “唉,你说做皇子做成这样,可真是……那还有葬礼吗?”

  “还葬礼……遗体都没有,哪来的葬礼!”

  “闭嘴。”

  这并不是顾留钧说的。

  方才一副高兴模样的顾流缨收起了笑容,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像黑洞一样,直直地瞪着那两人:“——你们在说谁?谁死了?”

  “阿流。”顾留钧皱起眉。

  顾流缨却不看他:“什么殿下?哪位殿下,帝国的殿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你们说谁死了。”

  那两人显然被吓到了。他们面面相觑,很快认出了这位脸色阴沉的人是谁,神色就开始莫名。

  顾家被废黜爵位的事早就在帝国高层里传遍了,那两人的眼神变得几分轻蔑:“还能是谁?——当然是那位穆朝殿下!”

  “……”顾留钧握紧了手。

  从前从没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和他们说话。

  顾家从帝国立国起就是贵族,后来更是凭借战功不断晋升,直到升到帝国贵族的最高爵位。

  他们兄弟虽然年幼失怙,却被接入宫中由陛下抚养长大,从没有人在他们面前无礼过。

  眼前人嚣张傲慢的脸色,顾留钧是第一次看到。

  但他却无法说什么。顾留钧紧紧挡在弟弟面前,冷冷看着那两人:不认识面貌,恐怕也不是多有能力的贵族,多半只是哪个显赫家族里的小辈而已。

  连这种人都敢妄言,顾留钧冷声说:“你们尚在宫内就敢妄议皇族,评判陛下的决策,要我同侍卫长上报么?”

  那两人神色慌了,又嘴硬道:“还侍卫长?你们现在就要被赶出去了吧!”

  顾留钧神色一凝,他上前要说什么时,却被人打断:。

  顾流缨强硬地站在前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那两人,眉眼深处却溢出来一股疯狂和阴冷。

  近日来天色一直很昏暗,唯一那么点细细的光洒下,在他脸上,像点燃火海的第一缕硝烟。

  他站在那里,好像由黑暗诞生:“穆朝没有死。”

  这一次,就连顾留钧都看向他了。三个人都傻了一样看着顾流缨,看着他眼睛里神经质的执念:“他没有死……谁都没资格说他死了。”

  “什么没有死,报告都出来了,生还概率不超过千分之一,顾家的高材生连这个都看不懂吗?议政厅早就确认过死亡了。”浅绿制服不可置信地说。

  “……”

  顾流缨看着他。这瞬间浅绿制服忽然渗出冷汗,沁湿整个后背。那位一直风评极好、被所有人夸赞好性情好容貌的人,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具会说话的尸体。

  “千分之一,”他听见顾流缨带着疑惑的声音:“就不可能了么?”

  这人疯了。那两人同时想到。他们恐惧地看着顾流缨,丢下句“疯子”之后忙不迭逃走了。

  独留顾留钧站在他身后,脸色僵硬,声音沙哑:“……阿流?”

  “哥哥,”顾流缨突然喊他。他转过头,脸上笑盈盈的,眼睛却吸走全世界的光,幽幽地望着他:“殿下没有死。”

  这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没有死——对吧?”

  顾留钧的唇瓣张开。他说不出话,怔怔地看着自己弟弟微笑的面庞,在顾流缨笑容快挂不住的时候,他如梦初醒,说:“……我有东西在房间里。很重要的东西。”

  顾留钧问:“要不要一起去拿?过去一趟,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顾流缨眨了眨眼睛,点头同意了。

  说是回房间拿东西,但没有人往他们之前住的宫殿走。顾留钧和顾流缨一句话都没说,却很有默契地走向皇宫的偏僻处。

  他们绕过一条条走廊,最后去到一个人影稀少的地方,连花园都有些荒芜,看起来许久没有人住过。

  确实很久没有人住了——离上一次有人在此处醒来睡下,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

  这是穆朝住的地方。顾留钧本以为这里不可能有人,却在接近穆朝寝室时隐隐约约听见了什么声音。他微微一愣,看到门扉半掩,轻轻往里推——

  他与一双金瞳对上了。

  刹那间顾留钧的脸微微白了。他在这两个月里受尽刑罚,人虚弱又疲惫,一张脸几乎变成了纸片。

  “进来。”

  那是穆渊行。

  皇帝在穆朝寝室中间。他坐在穆朝床边椅子里,一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脸,眼睑微微垂下,让人看不懂情绪。

  穆渊行看着两人走到自己面前,神色莫名。顾留钧拉下顾流缨跟他行礼,他也不说话。

  “起来吧。”穆渊行淡淡说,将视线从他们身上移开,落在穆朝的床上。顾留钧无意识地顺着皇帝的视线望过去,看到枕边被放了个什么。

  他只敢匆匆一瞥,却也认出来了:

  那是一朵半开的白色鸢尾花。

  鸢尾花是帝国皇族的象征。出席典礼时常用黄鸢尾,若有战争则戴紫鸢尾。

  唯独有皇族逝世时——用的是白色鸢尾花。

  顾留钧眼眶发涩。他喉咙隐隐肿痛。

  这么多年,穆渊行从未和公众透露过关于穆朝一星半点消息。他从未承认过穆朝的身份,从未赐予穆朝任何能象征皇室的物件,就连每一位皇族都会有的冠冕和机甲,他也从未授予穆朝过。

  而在他死后,在穆朝死之后,穆渊行却用皇室的象征来祭奠他,用一朵未开花,放在他枕边,好像期盼它能开在穆朝梦里,陪他行最后一程。

  ……可这根本不可能。就连顾留钧都知道,这没有任何意义。

  他已经死了。顾留钧此刻无比清醒地意识到,穆朝死了。

  他就是这朵被摘下的白色鸢尾花,还未能完全绽开时就被取下,无论初见时有多惊艳,却被关在皇宫中慢慢枯萎。

  他无声无息离开这里,决绝,残忍。所有人等待他归来,却只等到一封死讯。

  他才十八岁。或许不到十八岁,没有人知道他生辰。

  顾留钧不敢再看,余光瞥见顾流缨,看见弟弟痴痴地看着那朵鸢尾花。

  他叹了口气,将要告辞时,听见穆渊行说:“对了。这个拿去吧。”

  穆渊行将一台光脑递给顾留钧。他坐在椅中的姿态格外疲惫:“本来要林知转交,既然你们来了,就拿去吧。”

  顾留钧茫然地接了过来,穆渊行就让他们走,他抱着疑惑,在走出门后就点开,发现里面只有一份文件。

  顾留钧打开它,随手翻了起来,脚步渐渐缓慢下来。

  他的神色像看见了全世界最荒诞、又最可怖的东西。

  “……阿流。”

  顾流缨应声扭头。他整个人恍惚又怔愣,就好像灵魂留在穆朝房间里,从此就不出来了:“嗯?”

  顾留钧好一会儿没说话,只怔怔看着弟弟的面容。顾流缨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瞳孔渐渐有了焦距,又是平日里那副温和纯善的样子。

  “怎么了?”

  “9月10号那天,你……”顾留钧看着顾流缨,第一次对他的微笑,从心底里感到一丝寒意。

  在顾流缨平淡疑惑的视线,顾留钧的声音脱口而出了:

  “你曾,轻薄过殿下么?”

  作者有话要说:

  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