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你是那帮里希人用我的血肉,耗费足足三十年才造出来的废物。”

  “用我的基因和不知道什么鬼东西混在一起,最后还敢堂而皇之出现在战场上,让我白白养了十七年的劣等品。”

  “现在,”穆渊行说,“你知道了么?”

  穆朝搭在穆渊行手臂上的手僵住了。

  废物?

  ……劣等品?

  他敏锐地抓住了这段话里的重点。

  里希人,穆朝有印象。前世,穆朝是在历史课上学习到这个名词的。

  据说,这是穆渊行登基后的第三场战争歼灭的对象,他们是与虫族勾结的叛徒,以基因改造为主要攻击手段……

  基因改造?

  穆朝的心停跳一瞬。

  不,不可能。

  他记得很清楚,里希人早在自己出生之前就被父皇歼灭了,而那些所谓的基因改造技术根本比不上帝国,他们根本不可能培育出自己。

  整个帝国,只有皇帝——只有他的父皇能完成那样的实验,给予他生命……

  “你现在知道了,”穆渊行叹了口气,目光从之前的憎恶变成一种看着孩子淘气的无奈。

  这一会他又是那个不屑于在他身上浪费感情的皇帝了:“饿了吗,回你房间吧。”

  “陛下……”

  “回去,”穆渊行加重声音:“没有我的命令,不准来这里。”

  大门在穆朝眼前缓缓合上。

  他呆怔地望着紧闭的门,望着上面繁复细密的花纹,一点一点蹲了下去。

  伸出手,用指尖触摸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又缓缓收回来。

  穆朝将自己蜷成一团。

  他很小地缩在一起,将头埋进了膝盖。

  …

  夕阳彻底西沉,整片走廊都坠入黑暗之中。

  穆朝一个人躲在门角的阴影里,没人赶他走,他便定定呆着,头也没有抬起来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喊他:“……殿下?”

  穆朝耳尖动了动。

  “您怎么在这里?”来人声音温和,语气诧异,急急地来碰他:“您有哪里难受吗?”

  穆朝将头从臂弯里抬出来,一双金色眼瞳黯淡,倒映出眼前人的身影。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最后吐出干涩的答声:“……林——”

  说话说到一半,穆朝改了口:“林知护卫长。”

  蹲在他面前的男人好脾气地笑了笑:“殿下晚上好,您需要我帮您叫医生么?”

  穆朝安静地凝视他片刻,摇摇头。

  林知有些为难。

  他看着穆朝苍白的脸色和晕红的眼睑,无奈地笑了:“不看医生的话,殿下和我一起吃个饭好不好?”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是诱哄想吃糖的孩子,听起来让人发笑,穆朝却怔怔发愣,盯着林知不放。

  半晌,他伸出手,将手指搭在林知摊开的左手手心里。

  某间偏殿,佣人鱼贯而入,放下餐点后又默默退出去。

  “先吃一点吧,殿下。”林知体贴地帮他放好餐具:“这么晚了,您千万别饿坏了。”

  穆朝沉默看着他。他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甚至说他对他很熟悉。

  曾经很熟悉。

  林知,皇帝直属护卫队队长,据说是穆渊行的发小,陪伴穆渊行长大。

  ……亦然,他也曾陪伴穆朝长大。曾经无数次,穆朝安安静静地睡在林知怀里,被抱去见穆渊行。

  穆渊行总是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脸颊,穆朝往往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看父皇一眼,又伸手去扯林知领口,小小一团,软软地喊他“林叔”。

  但现在,他只能喊他一声“护卫长”。

  “殿下有感觉好点吗?”林知还是带着穆朝熟悉的笑容,用穆朝熟悉的声音问:“最近降温了,殿下要注意身体,以后不要再像刚刚那样躲在角落了。”

  他绝口不提穆渊行将穆朝赶出去的事,只抿着嘴唇笑:“殿下如果有心事,都可以同属下说。”

  “别的不敢说,至少保守秘密,属下还是很在行的。”

  穆朝还是不说话。

  林知也不催他,耐心地等到穆朝肯抬起头。他安静地打量林知许久,问:“护卫长,您知道里希人吗?”

  “……里希人?”林知对穆朝的提问表现出惊讶:“殿下,您怎么会问这个?”

  “陛下刚刚叫我过去,告诉我说,我是里希人的实验产物。”

  林知定然没想到穆朝会如此直白,他一时失语,半天才慢慢说:“是这样没错。”

  旋即,他忧虑地皱起眉:“您怎么与陛下提起这个?您明明知道——”

  林知骤然噤了声。

  穆朝毫不放松,单刀直入:“知道什么?”

  林知有些犹豫。

  他为难地蹙起眉峰,叹了一口气:“陛下在十七年前就下令过封锁这件事的消息,您为什么还要提……”

  电光石火,林知的话顿时僵住。

  他难以置信地抬眼:“您……难道您不知道当年的事?”

  穆朝摇摇头。

  空气陷入微妙的沉默。林知的手都僵住,瞳孔缩成一线,怔怔望着对面那个瘦弱单薄的身影。

  许久,林知才艰难地说:“……是我们的失职。”

  随后,他缓缓讲述了十七年前的事。

  十七年前。

  这是穆渊行成为皇帝后亲征的第三场战争。敌人是里希人,帝国的叛徒。

  如同前几场战役一样,穆渊行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不费吹灰之力便击败了对方主力部队。

  直到最后一场战役。

  到十七年后的今天,林知都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将入冬的秋日,他跟随穆渊行打入里希人主力驻扎的星系。

  一路上穆渊行视所有阻拦为无物,在他攻进最后一颗行星时的指挥塔时——

  他看到了一个孩子。

  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恐怕出生不超过一个月,有黑色的发和白皙的皮肤。在穆渊行的炮火将要将他摧毁时,那个孩子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

  那一刻,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林知作为护卫长,始终紧紧跟在穆渊行身边,也是第一批看清那孩子长相的人。

  也是那一刻,林知第一次看到穆渊行那样的表情,震惊,无言,愤怒,憎恶,还有——

  还有一点小心翼翼。

  “陛下将您带了回来,然后颁下了最高等级的令条,下令在场所有人都绝不能将此事外传。”

  林知叹了一口气:“但当时那是最后一场必胜的战役,战士们且不提,随军人士就有无数,几乎是您现身的瞬间,整个星网都传开了……”

  “然而陛下的命令自然是无人敢违反。这么多年,没有人敢提起,但没有人会忘记。”

  “大概……已经变成了一个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

  穆朝听完,始终沉默着。

  直到听到“秘密”时,他才从喉咙里挤出一点笑声:“但我不知道。”

  “……”林知将头深深垂下:“是我的失职,没能考虑到您……”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个在战场上突然出现的孩子就是个怪物,他身上带着原罪,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原罪。

  没有人想过,那只是一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的婴儿。

  林知不敢想象,穆朝是如何在“废物”、“杂种”的谩骂声中,无知无觉无助地活过了这漫长的十七年。

  ——他如何活下来的呢?

  这一刻,连林知都觉得浑身发冷。

  穆朝靠在椅子里。他那么瘦,瘦得像是要被那靠椅吞没。

  “……我不知道,” 穆朝喃喃重复:“……‘穆朝’不知道。”

  所有的困惑都连成线,讳莫如深的生日,没有痕迹的星网,“杂种”,“怪物”,“劣等品”……

  穆朝知道了,现在才知道。

  而那个没能活到十八岁的孩子……他到死,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憎恶自己,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父亲”将他当作垃圾,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被任何人爱和期待。

  就在这样的“不知道”中,那个“穆朝”一次次的心生希望又绝望,最后自愿“离开”。

  他会感到困惑么?

  那个孩子,在别人鄙弃冷待他的时候,他会觉得难过么?在别人为顾流缨庆生的时候,他会不会有一个瞬间,很想很想找到一个人,可以回答他,告诉他——

  告诉他,为什么他连生日都没有呢?

  穆朝咬紧牙关。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知感到有冷汗从自己颈后渗下。

  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强烈的心痛从他身体深处炸开,像是他最爱的孩子被狠狠地伤害,而他无计可施一样。

  ——可明明这是他第一次和穆朝好好说话。他心爱的孩子,应该只有留钧和流缨才对。

  为了缓解这种痛苦,林知语无伦次地说:

  “……殿下,请您不要太难过,如果有什么就直接与属下说就好,属下无论什么都会为您做到。”

  而被他恳求的少年一动不动,目光空洞地凝望着桌面。

  林知愈发慌张,心快跳出喉咙:“这样、这样!”

  他眼前一亮。

  “您看这个!”

  林知献宝一样,取出个东西,推到穆朝面前:“您看这个,是留钧说要送给您的!”

  穆朝空白的目光往上抬,落到那东西上:

  那是一个有六角的方体。外壳是仿木质的纹理,上面雕着繁复的花纹,在黑夜里闪着隐秘的幽光。

  “留钧今天才托我将这个送去您那里,您看看好看吗?”林知捧着那物件:“留钧说他找了好几个人,才做出来这么漂亮的!”

  穆朝嘴唇动了动。

  那是祈愿灯。

  据说是古时流传下来的习俗。在一年一度的帝国祭中,人们都会同亲朋爱人,一起点亮一盏祈愿灯,将它放上天去。

  “留钧说这盏灯放上去能燃烧足足两个星期,比一般的只能亮三五天的好多了!”林知急急地说:“帝国祭快到了,殿下,您同留钧一起去看祭典……”

  看着穆朝落在那灯上的眼神,林知顿了顿,恳求般说:“……好吗?”

  穆朝轻声问:“顾留钧想和我一起去祭典吗?”

  林知点点头,重新带了点笑意:“留钧说他之前对您态度不好,他很愧疚,所以想邀请您一起去看灯。”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给我?”说完,穆朝都觉得自己可笑:“……他不想见我?”

  明明是疑问,却用肯定的语气。

  可不是么?

  别说顾留钧。这一刻,连穆朝自己都不想看到自己。

  太难看了,他在心里轻声说,怎么这么难看?一个怪物,一个妄想得到爱的可怜人。

  “……”林知瞠目结舌,半天才说:“流缨正在禁闭,留钧大概是在陪弟弟。”

  旋即林知焦急地说:“但之后的帝国祭,留钧一定会和您一起去的!”

  “——您不是,一直想和留钧一起去看灯吗?”

  这么多年,被拒绝过这么多次都没有放弃,固执地一遍遍去问,“今年要不要一起去祭典?”。哪怕被如何恶语对待,伤心一次,消沉一次,又死灰复燃,下一次还是期期艾艾,祈求对方回头,看自己一眼,哪怕一眼。

  即使明知道他不会回头。

  没有人会为他回头。

  直到最后,穆朝仍然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慢慢抬起指尖,抚摸着那盏灯,手下触感冰凉,大概用了很好的材料,才做出了能放上天燃烧这么久的灯吧。

  那……

  那那个“一直”,又是多久呢?

  三次?五次?……十七次?

  曾经那个“穆朝”,多少次去求顾留钧,希望他陪自己去看一次灯呢?

  会比十七次还要多吗?

  穆朝不知道。

  他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