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流缨从自己的侍女中挑了一个,让她将赌约告诉陛下,请他裁夺。

  等待期间,顾留钧仍然残留在震惊中,拧着眉看着穆朝,对方却始终不和他对视。

  那位似乎身体就没恢复过的皇子殿下垂着头,独自一人靠在一旁,好像在给自己打绷带。

  他用一只手笨拙地给另只手臂系绷带,神思还有些恍惚,雪白的绷带杂乱地捆在他手上,像索命的囚索。

  顾留钧凝视他一会,撇开了头。

  没过多久,有人喊他们去见皇帝陛下。

  仍然是上次的接待室,仍然是安然居于高座上的穆渊行。

  他白皙的指尖把玩着那枚嵌着蓝色宝石的装置,问顾流缨到底怎么回事。

  顾流缨一五一十地将事情讲清楚了,甚至话语间把责任都揽给了自己,言辞恳切地祈求皇帝能够同意他们的赌约。

  他愿赌服输,请求将R9017给穆朝。

  “是吗。”穆渊行漫不经心地听顾流缨为穆朝说好话,在听到他说“殿下只用了三十几秒就击败我”时摆了摆手。

  顾流缨噤声。

  始终低着头的穆朝感到穆渊行的视线在他脊背上掠过,刺得他发疼。

  “S级……”穆渊行谓叹,视线从阶梯下一群人转移到自己手上那块枢纽。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看那颗被人哄抢的机甲控制枢纽,将它握在手心里,随后——

  他松开了手。

  那枚有着蓝色宝石光泽的无价之宝,被穆渊行如丢弃垃圾一样,狠狠摔在地上。

  他是帝国最强者,无论精神还是身体,都是顶级素质。

  此刻用力一摔,那装置连一点缓冲都没有,转瞬就砰然碎裂,炸成无数小块,在阶梯上轰然弹起。

  顾留钧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些碎片。

  他甚至脑子一片空白,一时半会无法处理眼前的景象。等他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去看顾流缨的脸色,却发现对方看起来和自己一样震惊。

  视线再顺过去……

  穆朝。

  那个今天一鸣惊人的废物,不,新生的S级脸上没有一点波动。

  一双金色的眼睛茫然地看着那些碎片一点点滚下台阶,最后滚到他脚边。

  半片碎开的蓝宝石,轻轻摔在他脚边。

  对于一副机甲来说,它们的控制枢纽在刻印精神力之前是绝对不能有任何损坏的。

  这个控制装置是起承载机甲“意识”作用的,而在刻印精神力后,机甲会以主人的精神力为载体,相应的,控制枢纽也就没有了用处。

  然而,在没有精神力刻印的前提下——

  一旦它碎了,就意味着这台机甲的“意识”被摔碎了。

  它再也不能和任何人有共鸣,不能听任何人的指挥做出动作,不能跟随任何人上战场,更不可能杀死任何一只虫族。

  换句话说,R9017,在这一刻,就变成了一块废铁。

  穆朝的嘴唇动了动。

  他从脚边开始,一点点顺着往上看。

  那四分五裂的蓝色宝石和银色碎片,散落这么多级台阶,在阳光之下,竟折射出一道道璀璨的亮光。

  在这样的亮光下,穆朝觉得自己什么都想不到。

  只有痛。

  只有心都要被撕碎的痛苦,在全身上下奔流、咆哮,好像势必要把他每寸血肉都吞噬掉,才能熨平其中半分。

  为什么。

  为什么他的机甲碎了?

  它应该是坚硬的,强大的,像一堵厚重而沉默的墙,或者一副能隔绝全世界的盔甲。

  它一次又一次保护穆朝,将他小心裹在自己身体里,无论穆朝想要多快的速度、多强的力量——它都能做到。

  但穆朝却没有保护好它。

  那些碎片还发着光,穆朝听到阶梯上高高在上的皇帝高高在上的声音:

  “是什么让你们有了这种错觉,认为我送出去的东西,你们会有处置的权力?”

  全帝国都敬畏无比的暴君随手拈起一粒碎片,看阳光透过它散发出来的盈盈蓝光:“从一开始,你们就只能选择接受,”

  他毫不留情地将那粒碎片碾成齑粉,任那些粉末在空气中散开。

  “或者毁灭。”

  夜晚,穆朝坐在床尾。

  他呆望着窗外一帘幽幽的夜色,两只手叠在一起,像半开的花一样拢起。

  而手心最中间,是一块蓝宝石碎片。

  “主人……”17犹豫地探出来:“您……还好吗?”

  穆朝不回答。

  他指尖颤了颤,将那枚碎片握在手中央,迟来的珍惜。

  “主人,”17担忧极了:“您没有吃晚饭,今天又过度使用精神力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没事。”穆朝的声音很空白:“我没事。”

  “……”17沉默一会,又说:“至少吃点东西吧。”

  穆朝没回他,只是将双腿撑起来,整个人缩在床上。忽然他问道:

  “你之前和我说过,小顾、父皇……所有人的灵魂,都和我认识的一样。”

  “那,‘穆朝’的灵魂呢?”

  这个在传闻中疯狂、善妒、行事恶劣、被称为废物的孩子,他的灵魂呢?

  近来与穆朝互动越来越多、回答问题也越来越快的17沉默了。

  “主人,”17的声音变得艰涩而机械:“系统无权强行夺走角色体内的精神、意识及灵魂。”

  “……他是自愿离开的。”

  穆朝听了,没说话,只扯扯嘴角。他凝视着手心里那块碎片,边缘好锋利,快划破掌心。

  “17,”他说:“R9017,以前是父皇送给我的。”

  “……我知道。”

  穆朝没问17是怎么知道的,自顾自继续说:“这是我10岁生日的礼物。”

  我很珍惜它,它也很珍惜我。

  他的声音变得破碎:“我成年之后,除了父皇,没有人能赢过我和R9017。”

  “我知道。”

  “……”穆朝笑了笑,脸色比被风吹皱的纸更苍白:“你知道吗?”

  “17,”穆朝说:“父皇以前说他爱我。”

  穆渊行抱着他,嘴唇贴在他额头上,然后说爱他。

  ——他的父皇真的爱他吗?

  如果是真的,那么对待这个世界的“穆朝”,他怎么忍得下心这么做?如何忍心,才能放纵他“自愿离开”?

  一旁默默守候的17,尽管听不见穆朝此刻心声,却也能从对方凌乱冰冷的思绪中窥见一点末微。

  他忧愁地在精神海里转了几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闭上嘴。

  按照系统守则,其实这时候有很多种办法处理,比如强制安抚情绪啦,比如直白点告诉宿主这个世界不过是个剧情故事啦,比如……

  可17着实说不出口。

  或许面对别人,17还能正经以待,公事公办,冷冰冰说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

  可唯独穆朝……唯独他的主人,

  他做不到。

  他看着穆朝这样,哪怕只是眉眼里露出一点落寞,都觉得痛得不能呼吸。

  或许主人应该离开这些人,17忽然想。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他马上就认同了。

  如果主人愿意离开这里——

  他的想法还没说出口就中断了。

  第二天清早,有人来敲响穆朝的门。

  “殿下,”侍女垂手立在门侧,“陛下找您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