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缨,你感觉怎么样?你想不想喝东西,我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点心,你尝尝看好不好?”

  “夏恩,不要凑那么近。阿流,医生说你要先喝药,还有健康仪马上要扫,你先伸手出来……”

  房间布置奢华面积够大,一堆侍女佣人井井有序地团团转,中间一张大床躺着一个微笑的清秀少年,旁边凑着两个英俊男人,一个是他哥哥顾留钧,一个是夏恩。

  乍一眼望去,多和谐。

  这是侍女帮他推开门之后,穆朝心里升起的第一点无谓的想法。

  看到有人来,屋子内戛然静了一瞬。

  之前皇帝已经派人通告过穆朝会过来,但所有人仍然欲言又止又敌意满满地瞪着穆朝。

  除了一个人。

  在所有不善的目光中,顾流缨显得这么另类:

  “殿下,您来看我了!”

  他声音沙哑虚弱,却明晃晃地透着惊喜和热络。

  一双水般明亮的眼睛看着穆朝,像是真心欢迎他:“您来得好快,我没有什么事的,您不用急……”

  穆朝走过去,他无视周边戒备的眼神,在顾流缨床边站定,垂下头,乌发也遮住眼,遮住他眼底浓重疲惫的青黑:“医生说你精神力失控了。”

  “是的,说是发育期就会这样,不用担心的。”

  穆朝静静望他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去拂上对方手心,浓密的睫毛上下眨了眨,轻轻托住对方的手。

  “你做什么,”夏恩猛地站起来,伸出手去要抓住穆朝的手臂:“你别动他!”

  比他更快的,是一直紧紧守在一边的顾留钧,第一时间就钳住穆朝:“殿下。”

  他冷冷望着穆朝,语气却强硬:“请您松手。”

  没等顾留钧说完,穆朝已经放开了顾流缨的手,乍眼望去,脸色竟又苍白了。

  他摇摇头:“我不会做什么。”

  “……”顾留钧死死瞪着他,僵持片刻,还是松开了手。

  穆朝也就从善如流地往后退。

  他看着顾留钧替他占了顾流缨床边最近的位置,自己就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一边,只能静静凝视顾留钧焦急的侧脸。

  这一刻穆朝再次肯定,这个男人,不再是他的朋友,不再时时刻刻把他放在第一位。

  现在顾留钧有自己的弟弟,有自己的爱好,有自己的喜恶,他有很健康的身体,有很英俊的容貌,有很好的生活。

  只是,这样好的生活里,没有穆朝。

  而已。

  佣人的声音忽然响起:“陛下到。”

  进来的男人步伐如流星,眉眼傲慢冷漠,五官明明是标致的,却让人不敢直视。

  他肩上披着军装外套,打底的白衬衫扣紧到最后一颗纽扣,显出一股莫名的肃穆与克制。

  穆渊行忽视所有人对他的问好,几步走过穆朝身前,在床前站定,偏头问一旁的顾留钧:“怎么样?”

  顾留钧:“医生说休养几天就好了。”

  穆渊行轻轻一颔首,低头叮嘱顾流缨好好休息,余光随意一瞥,便看见站在边上的穆朝。

  那少年瘦弱,身上一件单薄的单衣,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一片无悲无喜的茫然,居然在放空。

  好像这整个房间,都不能得到他一点目光。

  穆渊行喊他:“过来。”

  穆朝抬眼望望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走到穆渊行旁边。男人很高,比在场所有人都要高,穆朝走过去,只能平视对方领口:“陛下。”

  穆渊行没答他。取而代之的,穆朝感觉冰冷的视线在自己眉间梭巡,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整个人上下打量一遍。

  片刻,穆渊行才收回了视线:“你之前去过训练场。”

  “……是。”

  “去做什么。”

  穆朝垂着头,手攥紧又松开。

  他其实有些不清醒了,但还是强撑着抬起眼,一双金色的眼瞳如春日冰湖,乍暖还寒时也冰凉平静。

  他回答他的父皇:“您明明知道。”

  第一次,面对穆渊行,他连解释都不想解释。

  正以为又要等到一股剧痛,等来的却是笑声。穆朝茫然地抬起头,看见穆渊行的笑容。

  如果这浅浅一抿也能叫做笑容的话。

  皇帝挥挥手,一边转身离开,一边朝旁边的近卫说:“把训练场的通行令给他一份。”

  “是。”近卫回答。

  穆朝凝望着皇帝离开的背影,麻木的指尖抽了抽。他本就是被吵醒的,被冷风吹了一晚的滋味并不好受,此时头一突一突的痛。

  既然是穆渊行叫他来,那现在他走了,自己自然也该告辞了,他与另外几人告别。

  顾流缨致歉不能送他离开,而夏恩第一个冲上来拦他,吵着说:“话还没说完呢,你走什么!”

  却被顾留钧一把拦下,他皱着眉按着扑腾的公爵继承人,沉着脸看穆朝离开。

  在对方快走出门时,顾留钧终于忍不住开口:“殿下——”

  却只看见穆朝未曾停留半步的背影。

  穆朝其实不是故意的。

  他确实没听清。

  头痛变成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紧紧密密地笼在他身上,让他眼前都开始朦胧,变成一张扭曲抽象的油画。

  他方才托住顾流缨手腕,不是想害他,只是他曾经也受过精神力发育的苦,知道这种病症少见,想帮帮他而已。

  可惜白费了精神力,还被人怀疑不怀好心。

  穆渊行进来的时候,穆朝精神力已经见底,只觉得世界乱成一团,像猫玩过的毛线,一缕一缕杂糅在一起,变成梳理不断的模样。

  他支着清伶的脊背,在这样的混乱世界中硬生生凭着意志力走了长长一段,直到听不见顾流缨房中的声音,他才卸力般靠在墙边,抓着自己的衣领,小而急促地喘息着。

  “主人,”他听见17着急的声音:“您怎么样?您先等等我,我马上请求强制介入——”

  “主人!”

  “主人……”

  就连精神海中的声音都逐渐模糊。穆朝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手臂猝然失力,整个人砸到地上,发出闷钝的声响。

  他颤抖着手,伸出去按自己的太阳穴,指尖下突突跳动,像一个十万危急的信号。

  好吵。

  指下跳动的皮肤好吵,头痛好吵,心跳声好吵,这个世界好吵。

  ……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一次?

  是做了那个交易来到这里之后吗?是在看到小顾和父皇那样冷淡的模样之后吗?

  还是在第一次听到父皇的死讯,被迫站上最前线之后?

  他睡不着。睡不着会头痛,穆朝知道。

  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睡不着,心也会痛。

  恍惚中,有人抓住自己手臂。气息很熟悉,触感是微微的冰凉。那双手稳稳地扶他起来,又忽然将他带离地面,穆朝看见绘满名贵壁画的天花板。

  他将手软软搭在对方的手臂上,不堪重负地闭上了眼。

  再次醒来,天色都还亮着。

  房间空空荡荡。比起顾流缨满屋子的人,他这里安静过分。

  穆朝不讨厌这样的安静。

  窗帘被拉上,只有缝隙里透出些微亮光。穆朝凝望着那细细的光芒,“你拉的窗帘吗?”

  “是的,主人。”17回答。

  “我睡了、不,我昏了多久。”

  “只有三个小时,主人。”17语气担忧:“您还是叫医生来——”

  “不用。”穆朝打断他:“三个小时里,有人来过么?”

  “……没有。”

  穆朝不说话了。终端忽然弹出信息,穆朝伸手点开,先看到时间,然后看到几张图片。

  他略略睁大眼睛:这是那天顾流缨生日的照片。估计不知道是谁拍了下来传到了网上。

  也是,据穆朝所知,顾流缨并不排斥网络,经常在公众面前露脸,偶尔还参加过全网直播的慈善活动,在星网上有很高的人气。

  不过寥寥几张照片,下面就全是评论了,每一条都很激动,有感叹顾流缨已经这么大了的,也有说顾流缨长得真好看的……

  穆朝的视线停驻。

  他看到条消息:“第七张照片最后边,有个黑头发的人是谁?”

  下面跟了好几条,各种胡乱猜测,然后最后是一条“喂,他的眼睛好像是金色的”结束了混乱的争吵。

  穆朝蜷了蜷手指。

  “金色……不会是那个人吧?”

  “怎么可能,他早就死了!”

  “别说了,要被封了!”

  穆朝愣了愣,下一秒页面果然全部消失。他不死心地又搜了搜,发现几条零星的相关消息,但也是很快就不见了。

  一股不祥的预感往上升。穆朝皱着眉搜索了几次名字,最后得到的结果让他心底发凉。

  ……没有自己。

  所有网页,所有引擎,都没有自己。没有名字,没有照片,没有一星半点痕迹。

  像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穆朝”这个人一样。

  手心发凉,指尖像冰一样。穆朝抿了抿嘴唇,问17知不知道什么,而17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与主剧情线无关,”17的声音无比自责,还有一点莫名的愤怒:“抱歉,主人。我没办法得到相关的信息。”

  穆朝定定看着一片空白的终端,忽然眼前一闪。

  又是一条新的关于顾流缨生日的报道,下面迅速刷起评论,中间夹了几条——

  “别告诉我真的是十八年前那个怪物!”

  “金色的眼睛,而且又不是陛下……”

  “如果是的话,那个怪物怎么还活着?”

  “怎么没人杀了他?”

  穆朝的眼神颤了颤。他张了张嘴,方才一片恶毒言论的屏幕又被清空。他终于不堪重负地关掉终端。

  许久之后,穆朝扯扯嘴角。17担忧地喊他,他摇摇头。

  “我没事。”

  他没事。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他。穆朝早就知道了。父皇,小顾,皇宫里所有人,他以前所有朋友,所有点头之交。

  没人喜欢他。

  所以,前世那些,他守护过的帝国的人民,不喜欢他,也似乎不是什么接受不了的事了。

  只是消失了而已,穆朝对自己说。

  只是没人知道自己而已。

  只是知道的人似乎都讨厌他而已。

  只是从前为他欢呼为他祈祷的人,现在都喊他“怪物”而已。

  ……只是这些而已。

  他将脸埋进膝盖。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