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周末的日子,总是过得漫长而艰辛。
这几天来我昏昏沉沉,时间观念好像变得更差,抽离般的感觉常常浮现,有时觉得自己飘在云端,有时觉得自己被埋入深土。
很难让人不怀疑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生活似乎永远在循规蹈矩,但偶尔惊现的奇怪总令人心悸。
比如我本来要去给乌龟喂食,结果回过神来却发现饲料被自己扔进了垃圾桶。
想去阳台浇花,可拿的水壶是空的。
又或是想做点工艺品,工具刚拿到手便觉得困倦,不留神就睡着了。
睡着的时间总比醒时要多,经常闭眼时是白天,睁眼便已成黑夜。我好像开始变得异常嗜睡,但又找不出其中的原因,但好在宋西川一有空就陪着我,这些小小的古怪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现在,我倒是不担心自己的身体还会出什么幺蛾子,我担心的是宋西川的精神状态。
自打我出院后,宋西川似乎从没睡过好觉。
起初是因为夜里我睡得太沉,完全没意识到。
后来我去他书房拿书,看到桌面上摆着的一盒阿普唑仑片,全新的,没有拆开过。
三四天后,那盒药换了个隐秘的地方摆放,却依旧没有被拆开。
那时我就知道,宋西川是在持续失眠的。可不同于半年前,这回他全然放任这样失眠的情况,不服用药物,也不尝试用其他的方法辅助入睡。
宋西川好像一直在强撑,又迫切想要证明什么似的。
有时他锐利的目光在屋中巡视,踏步,描摹每一件物品,每次我问他在做什么,他都说没什么。
有时他站在阳台抽烟,会把门窗关得很紧,我只能看见宽阔又孤寂的背影,像是背光照片里侧身站着的模特,只能看,不能摸,烟味也闻不到。
有时他走到沙发跟前,抚摸我的身体,从脸颊到腰腹,再轻轻提起我的手,压在他的脸上。他以为我睡着了,其实五次里三次都在装睡。
我终于觉得再这样下去不行。
“我希望你能好好睡觉,”我举起书房里的药盒,对靠在椅背上的宋西川说,“你黑眼圈很重了,今晚一定要吃。”
不管他乐不乐意,我去厨房倒一杯热水,不轻不重放在他的面前,俯视他,示意他自己动手。
宋西川敲了敲玻璃杯壁,抬眼问:“你是在照顾我吗?”
“我在关心你。”我说。
宋西川放下手指,改撑起脑袋,低垂眉眼静默地注视那杯透明的液体,过了很久都毫无言语,最后只将其往前一推。
“拿走吧,我不吃。”宋西川说。
我把水杯重新推到他跟前,“不行,你一定得吃。”
“不吃。”宋西川依旧这样说。
“你是想猝死还是想把自己累死?”他这执拗不听理的态度彻底把我惹恼,我抓过药盒,抠出药粒,强硬地塞进他手心。
他却对我摇头,转眼就将药粒丢进垃圾桶。
我拧起眉心,“你做什么?浪费啊?吃吧,西川,或者吃点安眠药也好,你听我说,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你是不是已经好几周没睡好觉了?是我发现得太晚,要不然——”
“何知,如果我不想吃,你逼不了我,”宋西川打断我,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盯着我,“听话。”
听话?他竟然叫我听话?
我明明占理,为什么要听他的话?任由他这样无理取闹、作贱身体!?
“你白天还要工作,晚上睡不好,怎么有精力干活?”我深呼吸一口气,属实是被他气得不轻,“你给我一个理由,随你说什么,否则我今晚肯定把药塞你嘴里!”
宋西川一动不动,依然与我对视,就当我以为他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理由时,他却只说:“没有理由。”
他话音刚落,我三下五除二飞快抠出新的药,气急败坏地往他嘴里塞,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让我别闹。
宋西川扒开我的手,取出被紧攥着的药粒,放到桌面,进而平静地与我说:“我想多看看你。”
平静下是难见的汹涌波涛,我望着他,像是将自己投入海中,挣扎扑乱,不得呼吸。
“只是想多看看你而已。”
宋西川又说。
“......”
那一瞬间我觉得宋西川得了病,又疯得可怕,因此想马上、立刻逃离这窒息的空间。
腿很顺利地迈动了,三两步便轻而易举跨到门口,或许是因为动作过于顺畅,我怀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宋西川依旧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端正得有如不带感情的机器——我马上收回视线。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就是害怕他哭,害怕他下一秒就落出眼泪。
因为情绪来,如山倒,这一点我太明白,也太知道。我太了解他,因而连他下一瞬呼吸都能预判。
我打心底抗拒这种场面,这种仿佛要生离死别一般的苦楚,这种不能控制的悲悸——这些恼人的玩意儿都他妈不该出现在宋西川身上,宋西川就该挺直腰背沿着他该走的路一直往下走,而不是把情绪耗费在这些莫须有的害怕上。
对。
他不应该掉眼泪。
我也同样不想看到他哭。
*
老天似乎非要让天气时刻映衬我的心情,那晚我一个人窝在床上昏昏欲睡,猛然间开始电闪雷鸣,疾风骤雨。
门窗被吹砸得砰砰响,我觉得吵闹,却也无力去顾及,只是满心想着,宋西川刚刚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明明我就要治好了肝癌,能和他在一起很长很长数不清的日子,为什么他非得说这种容易让人误解的话,就好像分开是即将到来的事,任由什么都无法阻止他将我的容貌刻画于心。
说多看看我,我会一直在他面前,有什么好看的?
我当然不会离开他了。
可这种坚定,随着夜晚时间的流逝开始动摇,时钟的嘀嗒声被雨夜完全覆盖,屋内的床头灯不知何时被我关了,现在漆黑一片。
窗帘没拉,偶尔的闪电是唯一一闪而过的照亮途径。
我睁着眼凝视昏暗的天花板,可能过了好几个小时,卧室的门突然被打开。
宋西川轻脚走进,在我旁边躺下,他一躺下我就开口叫他“西川”,他似乎是一愣,而后慢慢搂住我。
感受着他全身肌肉的松懈,问着熟悉的气味,听到他在我耳边说“睡吧”。
这是一句带有魔力的话语,我很快便浸入黑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
第二天醒来,才发现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止或弱化的意思。
我打开手机一看,今天是周六,是原本预订要与宋西川一起出去散心的日子,估计计划是要泡汤了。
我摸了摸身侧的床,早就冰凉,紧接着在客厅绕了一圈,只发现了锅里煮好了的早餐,没看到宋西川。
吃得没滋没味,好像有点尝不出味道。
我很快就解决完早饭,洗刷干净碗碟,拿了个小音箱走到阳台。
阳台可没有窗户,经历一晚的风吹雨打,早已是大水漫灌,白净的瓷砖上布满一层积水,我低头看了看凉拖,会弄湿,但没关系,踩出去就好了。
扫了扫坐台上的水,我把小音箱放上去,环顾四周发现紫色风信子被雨水打蔫儿,角落的沙盆里没了声音。
是雨声太大,盖住了吗?
是吗?
不对吧。
自我质疑间,我已经蹲到了沙盆边,那绿乌龟好像在睡觉,一动不动,我伸手戳了戳,还是一动不动,捏起龟壳将其提起晃了晃,仍旧一动不动。
重复此上的动作达到三次,我去客厅取来牙签,挑开乌龟的眼皮,发现它的眼珠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混浊*膜。
这是常见的白眼病,染上这种病的乌龟一般不会主动进食,即使将事物摆在它面前,也会因为它无法视物而不去进食。
明白了乌龟的死因,我这才钝钝地回想起这些天,都是稀里糊涂地放了饲料和吃食就走,没去在意太多。
作为主人,这是不应该、也绝对不能犯的错,可事实上就是我完全没有发现——这几天我过得仿若完全隔绝外物,活得不知所云。
此时它的尸体在我面前,冰冷而僵硬,我却感受不到丝毫难过。
毕竟这是宋西川送我的,毕竟我也养了它这么久,合该有感情,可我不为它的死感到不适。
当年听说那条哈巴狗死了,我还缩进厕所偷偷掉了一会儿眼泪,可现在我的内心毫无波澜,看待它就像看待一件玩具。
这是不正常的。
我也知道自己不正常,但我没有修正的方法,只能放任它的死亡成为今早的小插曲。
翻上坐台,没擦干的雨水浸湿了裤子,我不觉得冷。接着打开音箱,连上蓝牙,调到一个足以盖过雨声的音量,开始外放。
转过身,再转过身,要是没有这护栏,我估计就可以掉下去了。
这个位置很合适,于是我开始长久的缄默,眺望远处的层叠的房屋,宽敞的街道,来往的很少的行人,一切都被朦胧的水雾盖住了,从天上到地下。
连接成一片模糊的虚无。
应该是浑浑噩噩坐了很久,竟然一个喷嚏也没打。恍惚中,我看见路上驶过一辆黑色轿车,速度快得惊人,让人不由怀疑它是不是会在雨中翻车。
直到近了,我才发现这车是如此熟悉,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是宋西川的车。
他从车上下来,关门时发出嘭响,我看到他穿着黑色衬衫很快走到遮挡物下,然后就看不到他了。
等了一会儿,这人复又出现在我视野中,发梢上沾着水。
他走向我,来到阳台,伸手揉我的头发,责问我在阳台吹了多久的风、淋了多久的雨。
“你全身都湿了。”宋西川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不听话的小玩偶。
没点头也没摇头,我盯了他一会儿,指着角落的沙盆说:“它死了。”
“什么?”宋西川明显一怔。
“死了。”我又重复一遍。
他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最后只淡淡说:“知道了。”
看,宋西川和我一样没有感情,这说明不仅是我不正常了,他或许也变得不太正常。
于是我心中沉积的情绪好似在这一刻完全消散。
下一秒,我轻松地、好像是带着笑、又近乎不受控制地问他。
“宋西川,我想问你一件事——”
“过去的事情,真的可以改变吗?”
他僵着不动,我走上前捧住他的脸,强迫他与我对视。不一会儿,他的脸上开始出现上方掉落的水珠,一滴接着一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到下巴,最后滴在脖颈,淌进衣领。
“可以吗?”我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眼眸,感觉自己都要涣散开来。
宋西川也许真的很抗拒回答这个问题。
他从不信佛到信佛,从唯物主义变成唯心主义,相信的不就是能让他去改变一切的过去吗?
如果他发现自己信奉的一切都是虚幻,都是水月镜花——
“不可以。”
他打断了我的思路。
“不可以的,何知。”
我说过,过去不会改变。
宋西川错了,我是对的。
于是我轻声对他说“我知道”。声音很小,不知道能不能通过厚重的雨声传递到他耳中。
一秒两秒三秒,慢慢地,大脑重新开始转动,我大概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又是怎么回事。
出乎意料地,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的情绪崩溃,我平静得很,就像在思考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良久。
我俯身,碰了他的嘴唇,发现冰凉得很。
“你好凉。”
我伸手搓了搓他的脸颊,而他没说话。
于是我又说。
“我没有想让你这样伤心。”
最后是他先按耐不住,狠狠扣住我的后脑勺,肆无忌惮亲吻起来,席卷着、冲垮着一切,恶劣又顽皮,暴躁又凶狠,牵扯着把一切情绪塞入其中。
我任由他啃着、咬着,即使把血液都撕出,也无所谓。
想到之后也许再没有这样的机会,那么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都是好的。
缺氧,提不上力,眼前开花,好像就要沉浸在其中如此死去。
这样的死法也不愧为好事,能用肉眼看到他猛烈澎湃的爱意,完完全全对我的爱意,太过值当。
粘腻的亲吻声被雨声盖过,只有彼此能够听见,这回不仅脸上湿润,唇角边也是湿润的。
当时耳边播放的是《Veloma》,后来播的是什么已经没有印象了——我只知道我亲不够,吻不够,难受得快要窒息,却也不想松开他。
我想他,我爱他,我多希望能永远和他在一起。
可是,梦中的何知说的话是对的。
他说宋西川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这里根本就不是一个所谓的真实的地方,这是宋西川的臆想,是宋西川的梦境,是由宋西川一手捏造,堂而皇之摆在我们面前的虚幻。
当梦境主人意识开始逐渐苏醒,我才发现自己就快要消失了,我的情绪似乎随着宋西川一块流走了。
都是假的,花是假的,养过的乌龟是假的,生活是假的,治好病是假的,我也是假的。
原来我才是那个梦中的何知,我才是一切虚构的源泉。
直到此时此刻,才能生出难过得仿若要割裂般的情绪,夹杂着先前所有憋闷的难以宣泄的情绪,如呼啸的潮汐,冲破了一切。
我不能陪着他......我无法陪着他!
明明我才是健康的何知,才是那个能陪伴宋西川很久很久的何知,可偏偏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错得无可救药。
我没办法陪他走,他没办法带我走。
他也不属于这里,即使再留恋这亲手铸造的一切,也不能留在这里。
可是......可是我为什么会有自己的思维呢?
我是宋西川的梦,我凭何有着自己的思维?
我不该有,这一切都不该有!如果我没有思维,就不会难过,我也会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梦,把自己当做宋西川的玩偶,一个没有感情、任凭摆布的玩偶。
可这一切都太过真实,陪他走过的半年多,所有记忆都清晰得要命,都深深刻在脑中。
我贪恋、贪恋宋西川,贪恋这样健康的、这样来之不易的生活,贪恋宋西川的吻,贪恋他的温度,他的躯体——
贪恋他的一切。
这太过分了......也太要命了。
“2月15日深夜,宁州市高速公路某隧道发生一起大型汽车追尾事故,至6人死亡,14人重伤。雨天行驶要注意安全——”
电视机突然开启,新闻播报的声音清晰传入我耳中。
宋西川松开我,看向室内,几秒后才转回头。
我不在意那电视是如何被打开的,我只在意近在咫尺的宋西川,他眼中流露的不舍与悲恸像是一把利刃,划开我的脉搏又刺破我的心脏,不住地流血、喷涌。
抽离的感觉更甚。
这是最后的时间,那电视的声音是给我最后的警告,可这还不够,这还远远不够——
我不想放他走,也不想他把我丢下——
我攀附他的肩膀,从坐台一跃而下,地上的积水让我脚底板打滑,没站稳,带着他一块儿摔到地上。
来不及疼痛,我勾住他的脖子狠狠吻住他,探入舌尖,深**入,我和他的呼吸都在不断变得急促,像是来一场誓死不休的斗争。
我知道他要走了,他只要主动睁眼就会离开,再也不回来。也许是下一秒,下两秒,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分钟。
“西川、西川......”
我胡乱亲吻他,纠缠他,叫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恨不得把我的心脏挖出来给他看,我有多想陪着他,我有多想一直在他身边。
我使劲,翻身将他按在地板,冰冷的水浸湿他的发,让他变得和我一样湿透。
我用模糊的视线去描绘他的每一寸细节,他黑润的眼眸,他肿胀的嘴唇,他的鼻子、耳朵,直到他的喉结、他的肩膀。
......
我真没用。
事到如今,我只能用这种无用的方式去记住你,可我马上就会随着你的梦一起消失,你醒来后也许记不清我了,你会回到那个是我又不是我的何知身边,陪他走完剩下的最后一段路吗?
那我呢、那我呢——
我能不能变成他?
“西川、西川,对不起......对不起——”
我颤抖着嘴唇,沙哑地喊着你。
“我才是骗子......我是全天底下最大的骗子!”
我所有承诺给你的我都没办法兑现。
我说让你以后想看我多久就看我多久,和你说可以一直睡在我身边,现在看来我好像都在骗你。
“你不应该、不应该希望我好起来的,这太痛苦了......西川,可是怎么办啊,怎么办——我真的好想你,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
“对不起,对不起......你带我走吧,带我走吧西川,我不想就这样没掉,我不想就这样消失,你带我走吧......我可以一直陪你——”
“我可以一直陪你......如果带不走我,书签、书签......”
我哽咽着,开始发不出声,喉咙又堵又麻,呼吸也变得困难。
“别哭了。”
你摸上我的脖颈,揉捏着,抚摸着,像对待冬天的小猫。
“我一直都不想看到你哭。梦里是,现实中也是,你明不明白每次我看到你的眼泪,我都在想,为什么,你要遭这份苦、这份罪。”
“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
我愣怔着,听你一字一句如此艰难地将自己所坚持的言论推翻。
“如果无法改变、无法逃避——人就只能向前看。”
“你得多笑笑。”
“答应我。”
你的眼睛透过雨雾直直望进我,沉默片刻,将我的头压下,摁在你的左前胸,非常用力地,仿若想把我融入你的血骨中。
你对我说没事,对我说别怕,可我分明在低头的瞬间看清你通红的眼眶。
你的手掌温热得滚烫,胸脯的起伏像是潘多拉魔盒的开关,我绞心般的疼痛开始逐渐清晰——
因而也终于能感受到自己的泪水,听到自己在号啕大哭,听着那哭声震颤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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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走向是最开始就定好的,中途也犹豫了很久,因为更新时间跨度很长,总会产生一些不一样的想法,所以最后的结局改了很多遍,决定还是走HE。
其实很早之前就在一点点铺垫了,包括何知最开始和房东、桂望的对话等等,实际上若有若无大家都在传达一个意思,生活是不断向前的,舍弃过去才能面向未来,不必遗憾或者后悔过往,当下能把握住的一定要牢牢去把握。
我个人认为这场梦对宋西川和何知都是一场盛大的逃亡冒险,在逃避与不断选择中破开道路,重铸自己面对生活的态度和思想。是后续剧情发展必不可缺的一环。
下章走一下宋西川视角,之后是醒来的剧情。感谢追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