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 谢容琅强作笑脸,率领百官将单谒迎接到朝中,回到相府后, 终究没能忍住满腔怒火,对着属下大发雷霆。
一个一个都是废物!
先前派出那么多人去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凤昭搞不定,如今连一个满脸褶子的老家伙也束手无策。
被派去刺杀单谒的刺客并未全军覆没, 回来了一个活口。
那刺客自知罪无可恕,在自我了结之前, 跪在谢容琅跟前,详细交代了当时的情况。
“是属下失策,我们没料到女王的身手那么好, 大意轻敌才失手了。”
谢容琅奇异地看着他:“凤昭身手好?你是在开玩笑吗?”
凤昭, 一个娇生惯养、弱不经风的小女子,她能有什么身手。
那刺客面色苍白, 是重伤使然, 更是因为回想那晚的经历,至今心有余悸。
他忘不了那日。
当晚夜黑风高,一行刺客绕过了山下保护陛下的大队人马, 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东篱村, 但还是惊动了藏身于黑暗的护卫。这一步并不在他们的意料之外,双方在黑夜中接连交手,护卫将绝大多数刺客挡在了东篱村外围。
他和少数几名同伴成功突破重围,悄无声息来到单谒的住处。
忽然从暗处冲出一对男女。
夜色昏暗, 但他们这些能在暗夜行动自如的人, 还是轻易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乾国质子容迟, 与女王凤昭。
容迟文武双全,虽然意外却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们此前从未听闻,女王凤昭有什么武艺。
女王的脸上看不见什么杀气,面色淡然姿态从容,只是那种游刃有余的淡定放在当下剑拔弩张的环境中,就显得尤为诡异。她也没有携带任何杀伤力强大的武器,看起来两手空空,但经过几番交手后,刺客们才发现,她手心其实藏着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片,那刀片仿佛她修长双手的延伸,所到之处,直至要害,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便例无虚发,招招毙命。
鲜血飞溅,洒在她的绝美容颜,美艳如妖鬼,索魂催命。
同伴们前赴后继,死得悄无声息。
这名刺客自知毫无机会,重伤脱身,只为回来禀告这一意外发现。
谢容琅听完他的描述,冷笑着看向他:“你是不是发了臆症,若说单谒那老头有一身武艺,尚且有几分可信度,你却说凤昭,怎么可能?”
先王凤宴,膝下无子女。坤国派往邻国的质子,都是王室宗亲所出,在派遣出去之前,被凤宴收归膝下,封个公主、王子的称谓,以女王子嗣的名义,前往他国为质。
凤昭被送到离国之前,才五六岁年纪,初初启蒙,只识得几个大字。到了离国之后,身边跟着的都是些寻常宫仆,只管着她衣食无忧,其余就不必多想了。
后来凤宴离世,谢容琅将她从离国接回来,彼时凤昭才十一二岁。
当时谢容琅曾亲自考校她的功课,即便没抱什么希望,也忍不住摇头。
身为一国之君,即便只是个傀儡,也应有起码的礼仪与素养,为此,谢容琅指派了先生教她读书识字。
只是凤昭平日所学,不过是些诗词歌赋、礼乐仪制,别说什么杀人的武艺,君王应读的史籍经略、治国之策,都从未叫她接触过。
那样的女子,非争辩着说她像个杀人艳鬼,着实好笑了些。
若非亲身经历,那刺客也不能相信,此时也只能不停重复着:“属下句句属实。”
横竖是个没能完成任务的废物,谢容琅皱了皱眉头,任由属下将他拉出去处置。
眉宇却不自觉凌厉起来。
刺客的话,他听完并非完全无动于衷。
凤昭。
谢容琅想起,那日分明派了那么多人去围攻王宫,禁卫军都出动了不少,总该有几个人能闯进寝宫,但事后他去探望,凤昭不禁毫发无伤,看起来甚至没有受到什么惊吓。
当时,谢容琅只当是乾国的护卫了得。
现在想想,这段时间,凤昭的所作所为,跟从前那么任他揉圆搓扁的女王相比,确有几分不同。
谢容琅忽然产生一个诡异的念头,宫里的那位,还是真正的凤昭吗?
当初他千挑万选,最终确定了扶持这女子,便是看中她如同一张白纸的经历,任由他挥毫泼墨,可以肆意描绘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见到对方之后,谢容琅确实也很满意。
可这样白纸一张的凤昭,竟然从头到尾都是装的?她其实满怀文武艺,却只是在跟自己藏拙?
谢容琅不信。
可她最近的种种表现,又让他不得不怀疑。
与其相信自己被一个弱女子耍弄了这么多年,谢容琅更偏向那个看起来不可能的可能。
他选中的女王,难不成被人暗中替换掉了?
比如说,那个一看就心怀叵测的,乾国质子容迟。
谢容琅起了疑心,便决定寻找机会,亲自试探一下这位越来越不听话的女王。
这日,楼昭接到了乾国密探传来的消息。
乾国太子容寰打算秘密起兵谋反,但因为她的密信示警,乾国国君容尧顺利阻止了这件事的发生。
原文中,容寰也没能成功,但是太子这次的行动,导致了容尧受伤昏迷,虽然叛乱最终被平息,容寰没能成功篡位,但国君的昏迷不醒,还是让乾国很是混乱了一阵子。眼下,乾国的十万大军陈列在边境,对谢容琅是个很好的威慑,楼昭绝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坤国目前的局面,所以才提前警告。
然而事关乾国的局势,却会影响到任务对象——容迟的命运。
她不得不在意这件事的影响。
楼昭不确定自己的这个决定,对容迟的命运是好还是坏。毕竟容迟的悲惨结局直接来自他的父亲容尧,可楼昭的这封信,却暂时保住了容尧。
原本,容尧因为重伤在身,国内动荡不安,邻国蠢蠢欲动,他用尽了方法,才勉强维持局势稳定。这个时候,坤国要求他严惩私逃回国的质子容迟,他没有选择,只能大义灭亲。
容迟便是那般死在自己亲生父亲的手中。
楼昭想通过进度条来判断自己的方向是否正确。
为此,楼昭专程命令司珍房精心制作了几款精美的男子发饰,这日完工了,他们用精美的匣子装好,一一呈递上来。
楼昭得了这些发饰,遣散左右,只留下质子在旁,打开匣子让他选择。
每个匣子里,都安静盛放着一款小巧精美的发冠,或一根造型精致的发簪,容迟看着案几上琳琅满目的盒子,一时有些怔忡。
“容郎喜欢哪个?”
容迟默默看了她一眼,指了其中一款玉质发冠。
楼昭笑了笑:“君子如玉,这发冠确实能衬出你的气质。容郎坐下,朕帮你戴上试试。”
容迟静静的,任由她带着,在镜前坐下。
这段时日,两人习惯在人前扮演恩爱,但每当回到寝宫,四下无人时,却总是各自忙各自的事,互不打扰。
今日倒是个例外。
容迟透过眼前的铜镜,看着镜中举止温柔的女子。
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好像在梦中也有过类似的场景。
楼昭将他头上原本的发冠拆下,换上司珍房新制的这顶。她的动作并不熟练,容迟原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丝,在她手指拨弄下变得凌乱起来,她反复拆解了几次,才歪歪斜斜地将那顶发冠戴上了。
借着这机会,她早已经将他耳后进度条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确定目前的情况没有偏离计划,楼昭便也懒怠整理被她弄的乱七八糟的发丝,道:“看来朕的手艺不行,还是叫寥独来帮你戴,他手巧……”
才准备喊人来,话没出口,便察觉到手心被轻轻握住了,一低头,却见质子的神色有些微沉。
质子道:“不必叫他,这样便很好。”
楼昭见他神色认真,想到这两人素来不合,便点了点头,没喊寥独。可看着他头顶歪歪斜斜、将倒不倒的发冠,到底有些不妥,便道:“罢了,朕再试试看。”
说着还是将那发冠拆下,拿起梳篦为他梳理。
方才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刻却专心了不少,发现倒也并不难。长长的发丝在发顶处挽成一个发髻,再套上玉冠,形状没有那么完美,却总算是端正了不少,还能见人。
楼昭内心生出小小的成就感,奇怪的技艺又增加了。
容迟从镜中看清她眼角细微的笑意,心中不知名的烦躁烟消云散,嘴角也微微勾了起来。
寝殿内静谧无声,气氛正好,此时却听见外头寥独的通传,说:“谢相到了。”
并非“谢相求见。”
只因陛下寝宫,往日里,谢相便是随意进出的。
楼昭认为,是时候该改一改这个规矩。
转身看去,谢容琅果真已经进来,一双锐利的眼睛,来回在室内两人身上打量。
“臣才听闻,单大人隐居的东篱村,竟然遭遇了刺客。陛下当日也在,不知是否受到了惊吓,王嗣是否安然无恙?臣惶恐不安,恳请为陛下诊断一二。”
谢容琅精通医理,看这幅样子,竟是要亲自为女王号脉。
楼昭皱了皱眉头,好端端的,为何忽然提出这个要求?难不成开始怀疑她腹中的孩子真假?
不论用意如何,楼昭直白地拒绝了:“太医每日来请脉,朕没有任何不妥。”
谢容琅审视她的模样,看不出跟从前的凤昭有丝毫不同。他要求诊脉,并非出于对孩子的怀疑,而是因为女王凤昭手臂内侧有一个心形胎记,这是他回想起来,唯一记得的标记,便想借诊断之际检查一番。
楼昭的拒绝他置若罔闻,伸手便要将人拿下,此刻容迟却上前一步,将楼昭护在身后,冷笑道:“容迟在此谢过谢相关心陛下凤体,只是你这幅模样,不知道的,还当你准备对陛下不利呢?”
谢容琅冷冷一笑:“本相对陛下之心天地可鉴,只是十三王子,你是乾国质子,能得陛下青睐固然是你的福分,但陛下与王嗣安危,事关我朝国祚传承,质子还请明哲保身才是。”
楼昭握了握质子的手,她猜测,谢容琅多半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消息,或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才会有此一举。
她对脉相的控制炉火纯青,既然有信心能够骗过专业的太医,对于瞒过谢容琅的诊断,便没道理没有信心。
干脆断了他的念想。
便是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当场被他揭穿了,叫他再走不出这座宫殿便罢了,双方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容迟看懂她的眼色,虽不甘心,却也只能默默退下。
楼昭坐在案前,将手腕放在脉枕上,叫她意外的是,谢容琅却被她的脉相并不感兴趣,却猛然抬起她的手腕,将袖子往上一扯,双眼紧紧盯视着她手肘处,因为位置偏后,楼昭这才发现,那里有一枚胎记。
谢容琅有些意外,随即想到什么,用指腹在那处抹了一下,白皙的手肘处因此变得微粉,那胎记的边缘但染上了淡淡的血色,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枚天生的胎记,而非刻意的描画或贴饰。
楼昭起先没看懂,至此也大致明白了。
谢容琅这是,怀疑起她的身份?
她将手抽了回来,佯怒道:“谢相这是做甚?”
谢容琅却话音突转,问起她多年前的一桩小事:“陛下可曾记得,本相到离国接您回国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楼昭登时想记起了那段回忆。
她皱了皱眉。
不肯回答。
谢容琅却狠狠盯着他。
楼昭冷笑道:“谢相,今非昔比,有些春秋大梦,还是早些清醒为好。”
她没有回答谢容琅的问题,谢容琅的疑心却消除了。
当初,谢容琅亲自去离国接女王凤昭回国,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听话。”
只要听话,便带她归国。只要听话,便能扶她登上君位。
如今的楼昭,根本没打算听从这个命令。
谢容琅的心情,却是复杂的,复杂到有些惊心的震撼。
难不成眼前这个人,当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伪装了这么多年?
谢容琅对自己安排在楼昭身边的耳目,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这些废物,这么多年,都是干什么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