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间的推移, 一波接着一波的刺客和禁卫闯入王宫,却都纷纷折戟沉沙,没能带来女王凤昭的死讯。
信鸽每隔一刻钟, 便将宫中的情况传出,让滞留在京郊的谢容琅随时知道进展。
然而,一直没能有什么进展。
谢容琅将收到短笺揉作一团, 随手扔在桌案上。
乱糟糟的纸团,掉落一地。
谢容琅内心并不平静。
他心中清楚, 自从自己下令出动禁卫军时,便就已经陷入了被动。
漫长的等待,让这份被动越发沉重。
女王意外遇刺身亡, 才是最简便的解决方案。出动少许禁卫军帮忙, 事件也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如果当真将刺杀演化成宫变,却不在谢容琅的计划内。
谢容琅大权在握, 却始终没有选择谋朝篡位。
他之所以选择利用女王生下自己的孩子来窃国, 而不是直接兵戎相见,说到底,除了王位, 他更要名声。
他要行窃国之实, 却不肯担负窃国之名。
谢容琅,在坤国,在诸国,都有着很好的名声。
坤国先王凤宴对谢容琅有知遇之恩。谢容琅年幼时, 母亲便重病早逝, 继母跋扈, 待他甚为苛刻,谢容琅在家中地位尴尬, 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当时的女王凤宴偶然遇到这个年轻人,珍视他的才华,带到宫中,在身边亲自教习。
待谢容琅成年时,也是凤宴力排众议,坚持重用他。
当时坤国经历了几次天灾,国库空虚,与邻国的摩擦不断,战乱无止无休。内忧外患之际,年轻的谢容琅大刀阔斧,在凤宴的支持下,在官员选拔、兵制军事、经济法制、外交主张等各个方面都进行了符合国情和发展的改革。
他亲学农业,提高土地产量,帮农民增产,为国家增财政。他改革兵制,将人们的生活和军事相结合,让百姓可以随时参与战斗。他提升了商人的地位,认为农业、手工业和商业都要发展,目标是让百姓富裕起来。
短短十余年的时间,风雨飘摇的坤国又在大国之列重新站稳了脚跟。
这段君臣情谊,在诸国之间都广为流传,是一则足以载入史册的美谈。
可惜凤宴身体羸弱,很快英年早逝。
谢容琅为了让自己的改革不受干扰,扶植了性情软弱的凤昭继承王位。此举十分正当,新君继承先王遗志,才能让坤国百姓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些年,随着坤国国内情况的渐渐稳定,谢容琅开始频繁在诸国活动。
谢容琅有个不为人知的野心,他想统一这片大陆。
这片大陆,并非一开始就四分五裂,原本是个统一的王国,名为恒。
恒王室姓谢,后分崩离析。谢容琅便是恒王室后人,谢氏祖先没落,但家学渊源,子弟精通诗书礼仪,知识丰富、武艺高强,被诸国国君奉为上宾,引为国士。
谢氏子弟,在诸国地位都很超然,许多人都位居士大夫之列。
谢氏族人从未放弃复辟恒王朝的荣光,谢容琅昔日是谢氏弃子,但骨子里流淌着的,依然是谢氏血脉。
这件事不容易,毕竟恒王朝已经灭亡差不多三百年了。
恒王朝是礼乐巅峰。传闻那个朝代的人们人人谦恭知礼,品德高尚,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谢氏王族更是圣人的代表。
谢容琅想复辟恒王朝,以身作则是很有必要的。他很早之前,就计划把自己树立成一个道德标杆。
他习惯在各种场合,将先王凤宴的知遇之恩挂在嘴边。
在坤国,谢容琅的名声也很好。毕竟,百姓摆脱了战乱和天灾的苦难,生活变得富足起来,的确是谢相的功劳。
相反,现任女王凤昭的名声很差。
可以说,坤国百姓只知谢相,不知女王,或者说,以他们有个荒淫无度的女王为耻。
这样的女王,倘若出什么意外死了,大约没几个百姓会伤心在意。
多半已经开始期盼着更体面的新王继位。
可是,女王再坏,不能是谢相杀死的。
毕竟谢相口口声声称,他愿为先王守护坤国,扶持新王。
真弑君了,他的行为又算什么?
王宫中厮杀喊天,寻常百姓却并不知情,只因通往王宫的几条街巷都被禁卫封锁道路,闲人不得靠近。百姓们虽然各种猜测,却没想到,几条街道之外的王宫内,已经血流成河。
距离王宫最近的建筑,都是权贵们的住宅。
百姓们被隔离在外,但这么近的权贵们,还是隐隐听到了动静。
却心知肚明,不敢声张,静待事件结束。
妇人抱着孩子柔声安抚,有官员在家中微微摇头,叹道:“礼乐崩坏,人心不古。”
权臣弑君,如此明目张胆。
国君被捏圆搓扁,偌大的王朝竟然无人敢多嘴一句,岂不荒唐。
但多年以来,胆敢对此表示异议的,要么身首异处。要么,已经流落到别国他乡。
剩下的人不过只想明哲保身。
这个女王,着实让人看不清,有什么以命相博的必要。
但那是从前。
经过楼昭这段时间的努力,也不乏有人心思浮动。他们也望着王宫方向,悄然等待。
禁卫久攻不下,是不是意味着,女王已经拥有了一定的自保之力?
有人猜测凤昭的底牌,有人惦记她腹中的胎儿。
等到天色擦黑,谢容琅还是没能等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罢了,让他们撤下。”
低调奢华的马车内,传来谢相略显疲惫的声音。
随着这声命令,王宫内持续半日的厮杀,终于告一段落。
金棘受了重伤,从乾国赶来的死士们身上也都挂了彩。
楼昭从寝殿内走出来,质子陪在她身侧,手持犹在滴着血的长剑。
两人的衣袍都光鲜不再,被鲜血浸染。
他们对众人深鞠一躬,感谢诸位好汉,护佑他们的安全。寥独领着一列宫仆鱼贯而出,手中捧着珍贵的伤药。
众人领了药,又去处置在场的伤亡人员。
空气中翻涌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腥气。
楼昭觉得自己不应这般面不改色,掩面做了个不适的动作。
质子看见了,原本沉肃的眼中,浮现一丝笑意。
重伤未能撤退的刺客,被悉数下了大狱。即便对幕后凶手心知肚明,但以楼昭眼前的实力,却暂时不能奈对方如何。
只能先留个罪证,待日后清算。
混乱消退后不久,谢容琅带着人,进了宫。
“臣闻陛下遇刺,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谢容琅年纪三十有五,正值壮年,美姿仪,颜如玉。他并未行拜礼,仅微微躬身拱手,以示表面的尊敬。
楼昭此刻已经沐浴更衣,一身清爽坐在王座上。
她并未挑剔谢容琅的礼仪,微微抬手,浅浅一笑:“有劳谢相记挂,不过区区几个小贼,闹不出什么大事。只是不知谁人与朕这般深仇大恨,还得好好审一审才是。”
谢容琅垂了垂眼,掩去眸中的阴鹜。
随即森然命令侍奉的宫仆:“你们都下去。”
众人不敢不听,包括寥独在内,都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谢容琅抬眸看向伫立不动的容迟,冷笑问道:“乾国质子,为何不退?”
这是怒极,连王子都不愿称呼,直呼“质子”了。
容迟并不在意,甚至微微一笑,稍稍上前一步护在楼昭身前,淡淡道:“陛下如今身子不同以往,需万般小心在意,请谢相体谅,容迟必要随时保护在侧。”
当真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容琅锐利的目光滑过他的面庞,看向凤昭的腹部,露出一则阴霾的笑意:“质子这是担心本相,伤害陛下腹中胎儿?”
容迟点了点头,道:“是啊。不止陛下的孩儿,便是陛下本人,如今也危险得紧呢。”
谢容琅怒不可遏,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竟然趁他不在坤国,做出这般无耻之举!
在谢容琅最初的计划中,只要凤昭乖巧听话,顺利诞下他的子嗣,他愿委身为王夫,两人夫妻恩爱,鸾凤和鸣,不失为另一段佳话。
但这个懦弱无能的凤昭,在男女情.爱方面,竟出乎意料十分执着。
面对谢容琅的曲意逢迎,刻意示好,她却丝毫不为所动。
凤昭并没有旁的坚持,生平所愿,仅“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谢容琅早已娶妻,家中妻妾成群,儿女也有好几个了。
凤昭怎会看得上他?
谢容琅口蜜腹剑,骗过了多少人,却偏偏忽悠不了一个小姑娘。
老阴比的心中都是阴谋诡计,不愿相信凤昭不从他,只是因为他不能专一。他认为凤昭大约是看穿了自己的目的,这才坚决不从。
谢容琅很忙,懒得与她玩过家家,一次簪花宴后,撇开群臣,潜入女王寝殿,强迫了凤昭。
他哄骗凤昭,只要生下自己的孩子,要什么样的一心人,都可以为她求来。
凤昭却在两人成事的第二日,便招了一个良家子进宫侍奉。
君臣两个从那天起,才算是看清了彼此的真面目。
谢容琅难以置信,这世上竟有这般的女子。
凤昭被毁了清白,便干脆破罐子破摔。
她从前天真,以为丞相对自己诸般示好,多少心存爱意。却原来彻彻底底,只为她腹中子嗣,为将来的王位归属。
既如此,他要什么,凤昭偏不给什么。
两人斗法至今,终于,再次走到了这一步。
谢容琅看着眼前的男女,忽而冷笑:“你们当真以为,本相便拿你们没法子了?”
他指向楼昭,怒道:“凤昭,本相能将你扶上王位,自然有千百种法子,将你废了。”
楼昭却看向他,无辜问道:“谢相,朕没听错吧?您这般贤明忠诚,克己复礼,要是废了朕,怎么跟诸国国君解释?这等恩将仇报、擅权窃国之徒,将来还怎么复辟你那谢氏的礼乐之邦?”
谢容琅手指一顿,面色阴沉下来。
容迟默默补充一句:“好叫谢相知晓,为保护陛下腹中王儿,也就是我乾国王室的珍贵血脉,我父王已经在坤国边境陈兵十万。倘若陛下出了什么差池,就别怪我乾国将士公报私仇、伸张正义!”
此言一出,谢容琅终于没忍住气急败坏,长袖一拂,案上杯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