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云碎是凭本能反扣住迟燎手腕的。
迟燎一松开他手往蒋玉走去,他虽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心脏也被骤然捏紧,泵出血液般的强烈直觉。
浮雕柱的阴影笼罩在迟燎脸上,视线沉冷,他像个被黑色荆棘托起的修罗,气场强势到能瞬间碾碎晨光、海风和应云碎单纯仔的印象。
应云碎的印象确实没用,蒋玉坐着轮椅出现那一刻,他便无力地意识到迟燎应该是早就成为了“反派”。
至少说他早已和主角走向被恨意包裹的对立,不然蒋玉也不可能连假意寒暄都不做,劈头盖脸直接突兀地给自己扔个替身称号,扔给迟燎的则是杀人犯。
但应云碎也不是那种偏听则信的人,没蠢到意识不到蒋玉就是想激怒迟燎,以及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脑子很懵,想重新理一下思绪,但再此之前。
他下意识先拉住他。
虽然已经有了后果,但他知道自己若不这么做,将会有更不堪设想的后果。
手背触碰眉骨,一种坚硬却又光滑的质感,他笑得温柔,其实内心又慌又乱。
他是做给主角看,也是在安抚迟燎。可他不知道,反派还会不会在蒋玉出现后,仍在自己面前装得乖巧。
今天明明拥有很好的天气。
好在迟燎在他伸手那刻,眼眸便小幅度地震颤着。露出类似困兽的表情。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卫衣袖下的手臂青筋河流般凸起。
他轻易就能挣脱应云碎,却终究没再往前迈步,只怔怔地望着他。
蒋玉没想到自己说了两个重磅炸弹对方却是这种反应。
他仔细端详迟燎的情人,很瘦,脖颈冷白纤细,有种掩饰不了的支离。但自始至终都没露出什么弱势。
无论是在自己面前,还是在迟燎面前。
他的眼眸色彩很浅,看自己的目光缥缈冷淡,像审判。可看迟燎的目光,就像在看他一个珍藏多年的艺术品,眼波流转。
应云碎笑得很深,好像是真对他的话充满不屑浑不在意,捏了捏拉着的迟燎手腕:“去换衣服吧。”
风大,把他睫毛都吹得轻飞,宛如从浅褐色标本里逃出的蝴蝶。
迟燎看着他。
就像一座压抑沉山突然被蝴蝶压垮,他肩膀突然微松下来
锋利的气场减退,他开口:“顾在洲。”
顾在洲在一旁以一副淡漠局外人表情欣赏兄弟又一次对峙,没想到突然被cue。
“那天我去吃饭,碰到你妹妹了,她给我送了颗糖。”迟燎口吻平淡,声音却沉,在应云碎面前的那股黏糊劲儿荡然无存。
别说19岁了,瞬间他就像个29岁的男人,掌控,高傲,又冰冷。
他扫了顾在洲一眼:“麻烦今天就别推着你的瘸子伴侣瞎逛了。”
两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但顾在洲和蒋玉脸色都不太好看,应云碎也不受控制地蹙起眉。
他虽不清楚这些人的家庭关系,也能听得出来迟燎是拿顾在洲妹妹做威胁让他管好蒋玉,顺便讽刺了下蒋玉的腿。
说实话,在他看来,拿别人亲人做威胁是无耻低级且幼稚的。
但顾在洲的表情证明,他是真有点忌惮迟燎的话。
好像他知道迟燎就是这种残暴无度的人,也有能去搞他妹妹的能力。
迟燎在他们面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到底又做过什么……
身上还裹着迟燎的黑大衣,长长地垂到脚踝,可应云碎看着那灰色卫衣的吊绳,知道自己永不可能再把他当成单纯天真、只是被迫当傀儡的男孩。
迟燎反拉住应云碎的手腕,把亭台上的绘画用品收好拿起:“走吧。”
他拽着应云碎,阔步就从另两人身边离开,临走还极深地睥睨了蒋玉一眼。
待两人远去。
顾在洲扶着蒋玉轮椅,无奈却轻松的口气,“你弟弟眼神是说这事儿没完呢。每次都以身试探,这次把顾窈窈都搭进去了,我妹出事了谁负责?”
蒋玉笑了。
和刚刚在迟燎应云碎面前颇有些做作浮夸的刻意表情不同,此刻他风轻云淡沉静从容,扬起嘴角:“怎么可能。他只会冲着我来。”
“那也不一定。你弟弟这么疯。”顾在洲说,“怎么样,我就说那替身是真喜欢他吧?很坚定的。”
蒋玉手指拧捏着袖口,如出一辙漆黑的眼眸深不可测:“谁知道是不是演给我看的呢,你没发现他看到我也不惊讶,就像早就知道我是谁一样。只能说明他不像蒋燎那么又莽又蠢,他比他冷静理智,还会不露声色。”
“那他如果是真的喜欢蒋燎呢?”顾在洲问。
他知道蒋玉最害怕的就是迟燎被人疼爱或喜欢,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试探并挑弄下他新伴侣的情感,说出去的两句话连铺垫都懒得做。
蒋玉引以为乐。
轮椅上的人笑意很浓:“就是喜欢了,等蒋燎发起病来才会更有趣,他也才会在意自己的替身身份呀。”
“那如果蒋燎不把人家当替身了呢。”
“不会的。”蒋玉果决道,“以他那种性格,怎么可能再喜欢第二个人。更何况还死了。”
“也是。”顾在洲想了想,颔首讥笑,“这么说你弟弟还挺深情。”
“那倒是。”蒋玉撇撇嘴,“所以会栽得很惨,就像他妈和我妈一样。”
……
迟燎圈着应云碎的手腕,从观景台下来沿着镜厅长廊走。
他手非常大,攥着应云碎纤细的手腕,食指上像藤蔓又像蛇的纹身就像马上要延展入侵到应云碎的青色血管中。
镜厅是岛上一个山寨法国凡尔赛宫的景点,一边透过拱形落地窗看壮美的海景,一边墙壁镶嵌着十几面巨大的镜子,折射着壮美海景和斑斓的穹顶壁画。
应云碎恍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被拽着走,像身处一座斑斓碎蓝的迷宫中,终于忍不住开口:“有点疼了,迟燎。”
迟燎松手。
他站停转身:“云碎哥。”
以前应云碎和迟燎交流时,除了在林肯加长的前几分钟,他都隐隐会有一种类似迟燎在仰视自己的感觉。
虽然迟燎比自己高那么多。
可能是年龄原因,他总是把他当小鬼,也相信他是个乖仔,把他拍卖会那天的气场看做是西装豪车下的包装。
而迟燎的目光也总是专注,声音也总是讨好,行为更是殷勤。
表现得也确实很像只奶狗,拥有一头顺毛。
但此刻虽然他只是穿了件灰色卫衣,卫衣兜里还鼓鼓囊囊地塞着颜料盒和木雕,甚至还提着个颜料桶,虽然他还是叫的“云碎哥”,视线也还是不加偏移地笼罩着他。
给人的感觉就是完全不一样了。
带着和蒋玉对峙时残留的强势和戾气,用一种近乎压抑的声音:“我不是杀人犯,也没把你当替身,你要信我。”
你要。
是命令强迫的句式。
镜子里海水在动,流动的画。应云碎偏头扫了两秒,心归平静后才看回黑沉沉的眼:“我知道。”
迟燎一愣,没想到他如此轻描淡写:“真的?”
“嗯,不然我刚为什么都没问他什么,还给你擦颜料。”
想到几分钟前的亲密,迟燎立马就软化了些,加了一句:“你别不要我,云碎哥。”
不要我。
又是卑微恳求的口吻。
穿书第一天就说过类似的话,那时应云碎还觉得可怜兮兮。这会他只泛起一种不适的割裂感。
却还是说:“不会的,迟燎。”
他把手里卷着的水粉画展开递过去:“补一个生日礼物,没画完别嫌弃。”
迟燎眨眨眼。
“你是送给我的吗?”残留的强势戾气烟消云散,他惊喜地问,竟又显得纯稚起来。
“对啊,你看,太阳。”
应云碎看着他小幅度地勾起嘴角,双手拿过认真欣赏,觉得这人简直比穹顶壁画还复杂多变。
他心情也很复杂。
“你画的真好,云碎哥。不愧是搞艺术的。”迟燎说。
应云碎没把他这话往心里去,只觉自己当了个模特迟燎就认为他是“搞艺术”,他看迟燎似乎瞬间被画哄好,大着胆子装模作样问:“刚那两个人就是蒋玉和顾在洲吗。”
“嗯。”迟燎说,眼底再次闪过一丝阴翳。
“蒋玉怎么坐在轮椅上——我是说,他为什么诬陷你?”
“他自己摔的。”迟燎回,手指在水粉纸上点了点,“他不喜欢我。”
应云碎眯了眯眼,没再说什么。
良久,他才有些无力地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换衣服去吧,婚礼要开始了。”
-
婚礼场地就是在私人酒庄。
迟燎那边竟来了不少人,显得应家仅出席的五名亲属非常寒酸。
应云碎不知道这五十余人是不是都知道迟燎真实身份,但看他们举杯换盏交谈甚欢,恍然明白这场婚礼怕是也被蒋龙康利用起来,当做一次社交应酬场。
但好像没人觉得这有问题。
于他们而言,是一场商业利益互换;于温琴而言,蒋龙康叫来越多人越能说明这个“远房亲戚”被看重;于二叔他们而言,接触蒋家核心圈子本就是一场局促不安又沾沾自喜的一次性阶级跃升。
那对于迟燎呢?
婚礼是他一手操办的,他给应云碎说过鲜花都是亲自一一过目摆好。但现在看来,好像除了鲜花,那流成河的名酒、点心都能超过十万元的餐品,那些既不姓蒋也不姓迟的人,都不是为了他。
甚至迟燎身边也没人。
等应云碎挽着温琴手臂走上红毯时,他甚至都觉得礼台上的人修长笔挺到有些孤独。
前排主位坐着迟燎“傍上”的蒋龙康,面无表情。他身旁的顾在洲和蒋玉则是一脸戏谑。
叶森也不在。
不过穿着黑色礼服的迟燎至少是雀跃的,那种喜悦到有些紧张的视线能跨过红毯,直接穿透到应云碎脸上,让人能在这种场合下捏紧手指,无端发烫。
明明一小时前他还一副压抑不住煞气的模样,可现在他又笑得那么诚挚爽朗,让应云碎无措彷徨。
应云碎没那么信蒋玉。
自然,也不会那么相信迟燎了。
他一直在反思。其实觉得蒋玉说的,是可以放在心上的。
迟燎酒量如此之好,当初怎么可能轻易被原主灌酒上床。
但如果反过来想,是迟燎自己认准了想上床,反而是原主喝着喝着自己醉了,就显得合理了。
再者,从第一天开始,迟燎就是一副非他不可的模样,对他的好也远远超过了仅认识一晚的程度。
他才19岁,正是血气方刚风华正茂的年纪,又是这么一张脸一具身体,为了结婚甚至连上床都觉得无所谓。
以前没细想,现在思索一番,其实挺突兀的。
而“替身”就能合理解释这一切。
红毯走到中间,有花瓣往下洒,应云碎看到迟燎搓了搓手。
但替不替身也无所谓。应云碎更在乎自己对迟燎的观感而不是迟燎对自己的定位。他就是主观到了这种程度。
所以他更在意的,是杀人犯,是蒋玉口中的两条人命和他的腿。
他不知道是小米讲述的问题还是自己听的问题,或者是世界bug,他以为以这个炮灰身份穿来,还是以那个特殊时间点,必然就是拯救反派,阻止他黑化。现在发现反派的黑化线早就开始,他好像都没什么存在意义了,便想知道他到底黑化到了什么程度。
可是他问蒋玉为何断腿,迟燎都说是人自己摔的。
但他是导致蒋玉断腿的罪魁祸首,是小说的客观事实。
这个问题直接证明他会撒谎,会向应云碎隐瞒,是在应云碎面前装的人畜无害。
那真实的他到底有多么暴戾偏执和虚伪?
应云碎太想得到答案。
走到了礼台下方,迟燎伸出手来:
“牵。”
带着鼻音的单字,两周前,应云碎帮他理了卫衣帽子后他就说过。
那时应云碎礼貌拒绝,可是现在在这种场合,他自然是毫不犹豫,便把手覆了上去。
之前只是抓了手腕,这其实是他们第一次正经牵手。
手掌贴着彼此手掌,手指按压彼此手背。
迟燎的手很暖,温度马上霸道入侵应云碎肌肤的冰凉。眉骨到鼻梁的优越线条蜿蜒得像油画勾勒。
应云碎很想知道真实的迟燎到底有多么暴戾偏执和虚伪,不是因为他怕反派,而就是因为反派的这道线条。
是因为反派是“明天的孩子”,他是他最爱的作品的活体肖像。
是因为他,
已经有点喜欢上他了。
当他畸形爱恋的作品原型就在此处,像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宿命,他怎么可能控制不把情感转移过去。
于是他从单纯审美的欣赏和看小鬼式的好感,轻而易举就过渡成了他是想给他画画,刮过他眉骨和毫不迟疑握住他手的喜欢。
或许没那么深,但就是有。
可偏偏就是在确定自己喜欢的第二天,又发现迟燎早已走上了黑化这条路。
可偏偏即便目睹主角残废的出现和迟燎拙劣的撒谎,他的喜欢也没有任何消减。
但这种感觉太微妙太复杂。他惶恐忧愁又有丝豁然,再怎么梳理,脑海仍旧乱成一片。待迟燎给他戴上很朴实却又古典的戒指时,他的手已经被迟燎焐热到汗涔涔,只觉自己在冒一场目的都尚且不清楚的险。
在“无论贫穷与富有,祸福与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要珍视对方直至死亡”的誓词里,应云碎自我取乐地心想,应该再加一句,
无论对方有点坏还是超级坏,无论如何,他都去做那个敢于直视他眼睛的人。
应云碎看向迟燎眼睛。
迟燎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真的可以吗?”
应云碎没听懂:“什么?”
“就……”迟燎嗫嚅着。
应云碎大致猜到了,就发呆愣神这么一会儿,好像已经到亲吻环节了。
但迟燎吐出的却是:“抱你。”
“?”就抱?
迟燎觉得亲吻过于唐突,必然会让应云碎反感。所以和司仪定流程时,就把最后的环节改为了拥抱。
但他仍有些紧张,害怕被拒绝。然应云碎微张开双臂,笑了笑:“又不是没抱过。”
今天天气好得像末夏,空气的味道都是树莓香。迟燎像踩在年少的梦里,如履薄冰又迫不及待地抱住了他。
他把应云碎抱得特别紧,紧到应云碎的西装都开始起枝丫样的竖褶,他一只手掌着应云碎的后脑勺,然后把脑袋往自己胸口埋。像一只鹰隼非要把白鸽赶进他硕大的翅膀。
应云碎听到一声叹息。
就是那种累了很久突然洗完澡舒舒服服躺在床上,会发出的嗟叹。
应云碎也按照自己的高度环住迟燎的腰,像抚摸雕像一样抚摸他的背。
山鸦的实体雕塑真迹里,那位男性形象的高度是固定的1米82,所以应云碎早就脑补过自己该如何抱一个1米82的男人,嘴唇贴在下颌。
但事实上迟燎比1米82还高得多,他失策了,嘴唇刚好是贴在心脏那个位置。
迟燎胸膛宽阔硬实,带着他独有的气息,但就是起伏得很快,托举着同样飞速的心跳。
怎么这么快?
应云碎都搞不懂到底是谁心脏有问题了。
人和木雕还是不一样的,他会持续散发热度、会重重呼吸,会直接让嘴唇贴他一鼓一鼓的心。
扑通扑通。
他简直像在吮吸他的心跳。
应云碎泛起种本能的酥麻。
这是一个把迟燎从“物化”到“人化”的过程,人太真实太鲜活太温暖,以至于他情不自禁都闭上了眼睛,也不抚他的背了,直接抓住光滑的礼服一隅。
其实这种拥抱也是第一次。腿贴在一起,肚子也贴在一起,两片依偎的叶子般的拥抱,两辈子,他都是第一次。
掌声和起哄声响起。
赴宴这场婚礼的人并非实意,但真看到人相拥时,大多数人还是真心。
接下来就是宴会,下午来宾自行游玩。应云碎有些精力不支,毕竟昨天他也失了整整一晚眠,
迟便带他进入酒庄。
应云碎吃饭时忍不住喝了一点原生酿造的葡萄酒,不至于醉,但此刻人是有些懵的,反应会慢半拍。
迟燎就牵着他。
他就像在积攒经验买皮肤,刚买到个【云碎哥·牵手版】,自认为就是能永久使用的,时不时就得触发一下。
应云碎也沉默地任他牵着,两人走过铺着雪白羊绒地毯的长廊,没有什么声音,彼此也不说话,寂静地像两个烙印在古堡里的影子。
迟影子渐渐有些得寸进尺,看应云碎绵羊般任他拉着,便慢慢手拱起,指节开始一根一根地插入镶嵌进应云碎双指缝隙,最后握紧。
喜提新皮肤【云碎哥·十指紧扣版】
应云碎也没说什么,整个人像是有点滞重的状态,喝了葡萄酒的皮肤微泛起酡红,看起来健康了些,也显得更媚。
迟燎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的脸上,描摹着眼睛的形状,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攒到【摸眼角版】。
把人带进一个堪称奢华的房间。
应云碎很疲倦,看到那王子待遇般的床,很快就把礼服西裤脱下,想躺进去。
他怕冷,里面已经穿上了秋衣秋裤,迟燎刚开好地暖,回头就看到应云碎白衬衫领里面还隐隐有个浅色秋衣的三角形,觉得很可爱,自顾自笑起来。可再看到他的浅色秋裤,紧实地包裹着笔直细瘦地长腿,他就像看到他完□□露,笑容又不知往哪儿摆。
应云碎躺上床。
迟燎给他盖上被子,呼吸扫过他脖颈,应云碎缩了下,轻轻笑出声:“迟燎,痒。”
“?”迟燎喉结一下一下地滚着,“……什么?”
应云碎只是弯着眼笑,仰了仰脖子,意思是说这里。
好像一点葡萄酒就能磨灭他故作清冷的样子。迟燎看他笑,又克制地移开了目光,只郑重其事:“云碎哥。”
“嗯。”
“谢谢你和我结婚。”他说,“也相信我。”
应云碎把手盖住眼睛,借助手指缝隙看迟燎。
迟燎站在床边,以他这种角度看上去,又像那种穹顶画了。比镜厅里的画还要复杂深邃。
他看不透。
他轻轻呼了口气:“其实也没有相信你。”
迟燎一愣。
应云碎翻了个身,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有些难过和不解,又无所畏惧,发出猫儿般的呓语,
“我只是觉得,好像都没关系。”
什么叫没关系?迟燎似懂非懂,却有一种悲伤的感动。
待他从卫生间出来,应云碎已经睡熟。大概是他暖气开过了,竟把被子都踢开了。
英国唯美画派作家莱顿有一副知名油画叫《Flaming June》,少女头枕单臂蜷曲着身子睡着,两条腿直直曲起来,形成两个三角形构图,身体曲线若有似无地展现,此刻应云碎就和那幅画的主人公一模一样的姿势,像一条艳丽的小溪,却又带着柔和的恬静。
迟燎又想去卫生间了。
但他的克制力就是有这么强,最后只是坐在了床边。
迟燎确实觉得不要欲望他也能活。他也不敢贪心。
他最多只像氪金玩家要物超所值,光明正大拉过应云碎的手一下一下地捏着,上瘾地从小拇指捏到食指。
他看着自己的食指纹身游弋过那一根根白皙手指,有些恍惚,想起很久以前,他只能把手指伸出围栏,对方就用耳机线一圈一圈地把它缠绕住,再强硬地牵起,警告他要学会控制自己,要学会自救。
“小鬼。”他这么叫他,有一张白晃晃的脸。
-
应云碎睡到下午三点才醒。
走出去,温琴她们还在享受葡萄酒庄园的静谧,他陪着待了一会儿,才问起迟燎的行踪。
她们说迟燎先和蒋龙康那边的人周旋了几轮,现在去了墓地。
墓地?
应云碎一惊。
“好像说他妈妈埋在那儿吗,他妈妈是谁啊?”二婶道,“婚礼上坟不吉利的呀……”
是不吉利。应云碎点头。
然后决定自己也去一趟。
就算她不是迟燎的妈妈,他也应该去一趟。
是找岛上的管家带去的,这个岛多么浮夸,管家的工作用车都是敞篷,应云碎都不知道自己是去扫墓还是去旅游。
说是墓地其实则是一片杂木林。在入林口有一片小空地,里面立着一块墓碑。
敞篷疾驰远离。应云碎过去时,迟燎正在对墓碑说话。
他当时是被眼前的场景有些震撼到的。
迟燎既不是站也不是坐更不是跪,他是蜷在墓碑旁边说着话。
上本身面对墓碑前,腿则绕在墓碑后,若是俯视角度,他就像在怀抱它。
而这片空地除了墓碑那一小块,并没有怎么人工修缮,迟燎就是穿着结婚时的昂贵礼服,躺在土壤上。
树影绰绰,身边是碎叶石子,自然还有应云碎看到和没看到的昆虫。鸟叫得很响亮,掩盖住迟燎缓慢絮叨的声音,也不知道他在和他妈妈说啥。秋日的私语。
应云碎又要忘记他是个反派了。
“云碎哥?”这下倒是迟燎看到他了,猛然坐了起来,拍着身上的泥土。
应云碎却也不讲究地坐到他旁边:“打扰你们了吗。”
迟燎笑了:“云碎哥你这话说的,我妈死都死了有什么打扰的。”
“……”
迟燎敲了敲墓碑,“也是做个形式,她的骨灰是撒到山里了,不然怎么叫山鸦呢。”
真是幽默轻巧。应云碎勾起了嘴唇。
墓碑中间有一方巴掌大小的正方形镂空,他疑惑:“这是什么。”
“这个啊,嵌了块棱镜。”迟燎回答。
“棱镜?干什么的?”
迟燎往天上看了看,“你等等,等太阳大点就知道了。”
应云碎点头,专注地看着墓碑。
迟鸢。
按照生辰忌日算的话,她去世时迟燎仅才8岁。
他一直以为以迟燎那木雕水平,定是迟鸢手把手教到十几岁。
8岁,那迟燎之后过的什么样的人生?
他想问他这个问题,也早该问他这个问题。
可不知怎么,应云碎问不出来。
这也是一种直觉,他觉得他不能问。就像别人不能去问他当年火灾的细节、和福利院的些许经历一般。
所以他主动开口说的是:“你不知道,我非常喜欢你妈妈的作品。”
“能看得出来。”迟燎说,“所以拍卖会,我一眼就能看出那个傻眼镜儿拍了半天的木雕,是想送给你。”
“……”
迟燎笑了笑,自顾自说起来:“我妈确实很有才华,但就是身体一直不好。这么说,感觉喜欢艺术的身体都不太好,她也是你也是,怀才不遇的感觉。”
应云碎说:“别把我和你妈妈放在一起讨论,配不上。”
迟燎垂眸,拿片长树叶瞎编着:“云碎哥你可能不知道,蒋龙康以前穷得很,他第一轮资金基本都是卖我妈的早期作品攒的。我妈当时也没什么概念。”
他声音有种魔力,很适合在树林里就着风叶声响起,应云碎情不自禁把膝盖抱起安静聆听。
“我出生时她和蒋龙康关系已经很不好了,然后也好像很早就就知道,没机会看到我长大的样子了。所以才会自己幻想,又把它刻了出来,”
迟燎声音变得很轻,手指往内嵌的棱镜里慢慢敲着,自嘲地笑笑,“只是我没长成她以为的样子。”
“明天的孩子”和迟燎的下半张脸不太像,这也是应云碎当初没第一眼就发觉迟燎和山鸦作品关系的原因。
当时他只单纯觉得,这人完全按照他的欣赏点在长。
但其实所有单纯巧合都是早有注定。
不过迟燎好像因没长成妈妈在他5岁时规划的模样而懊恼,应云碎忍不住又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你长得挺好的,迟燎。”
迟燎不好意思地笑两声:“我知道。我其实更帅些。”
“……”
应云碎偏头望了他一眼,低声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就是她死了,蒋龙康不喜欢我,蒋玉和他妈妈就更不可能喜欢我了。但也无所谓吧,我可以自己和自己玩。”
果然,一到这迟燎就不会再细讲,又是那种局外人的冷漠口吻,笼统地像念提纲,
“然后就是蒋玉他妈也死了,再然后,我代替蒋玉去应酬……然后就这样了,我和他关系越来越差,我们和蒋龙康关系也越来越表面。蒋龙康其实是那种工作狂,不会处理亲情。他利用我,蒋玉也何尝不是在利用。”
“很搞笑,以前算命的说蒋龙康五行缺火,他很信这些,所以我们两个人的名字都有个火字旁,蒋yu的yu本来是火字旁的那个煜,但他不喜欢,自己改了,因为他恨蒋龙康。我也不喜欢,但我是直接就不跟他姓了和他脱离关系。云碎哥,我是不是比蒋玉更real一点?”
应云碎愣了愣,最后微点头。
迟燎就笑起来,有些疲惫似地,把刚刚树叶编成的绿蝴蝶放到应云碎掌心,又直接躺在泥土上:“云碎哥我说累了。”
也是点到为止不愿再说了。应云碎明白。
他内心再次泛起异样的反差,心里烦躁不堪。
到底该怎么办。
每次在迟燎身边,他都只会觉得他是个很值得怜惜爱护的男孩。
但他又不想再陷入主观臆断了。
可无论如何,他就算坏到骨髓,这些话都甚至是欺骗,也终究只是与蒋玉立场不同而已啊。
应云碎有些迷惘地沉思着,再回头看,迟燎闭着眼,看样子似乎是直接睡着了。
以他这个姿势,像是怀里既贴着墓碑,又护着他。
然后应云碎就陷入了漫长的心理拉扯,看迟燎一眼——反派能是这种奶狗睡相?又猛摇头——不行不行都这时候了还洗什么脑,又再看一眼——反正都结婚了破罐子破摔?
太阳有点晒,应云碎用自己的手和那片绿蝴蝶给他挡住脸。树林里是万籁之声,他还穿着西装礼服,却如倦鸟归林的自然之子。
迟燎真没想到自己一眯就着,二十分钟后弹起来时整个人都有些懵,看到应云碎仍坐在旁边暗自松了口气。
“醒了?”应云碎看着他,目光是温柔的。
迟燎不知道是什么脑回路,接受到这道眼神,摸了摸鼻子:“我打呼噜了?”
“……”应云碎收回他的温柔目光。
迟燎站起来:“云碎哥,这下阳光挺好的,你快过来看。”
再次自然地召出【牵手版】,他把他拽到墓碑后方,“快看。”
然后,应云碎像是被地上的光点燃了下。
坟墓背端下的投影中,竟然洒着一块巴掌大小的七彩光斑。
正方形的绚丽彩虹。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创意?”迟燎得意的口吻,“我就是嵌了块棱镜,只要阳光照到棱镜上就会有彩虹光投出来。但是没搞好,还是要看光照角度,还好今天天气不错。”
“这是你设计的?”应云碎问,声音是遏制不住的惊艳。
这个设计与其说是有创意,不如说是充满治愈。
从墓碑里投射出的彩虹光,像是来自天堂。
哪种人会有这样的思维?在所谓最“阴郁”的地方,制造出最绚烂的色彩。
暴戾疯批会吗?
“迟燎,你……”应云碎一时间都不知道拿什么词称赞,像看到个很戳心的装置艺术,他这样的反应让迟燎骄傲意满地要命,下巴都抬了起来。
应云碎说:“你真的挺会想的,你是不是生死观和别人不太一样?”
这个问题就有些哲学层次了,但应云碎一下子策展人上身,看到这种东西就会想去抓取它的概念,设计者的初心。联想到迟燎不避讳谈及的死亡,直接躺在墓碑旁的行为,他很想知道他的想法。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迟燎谈这么“深度”的话题。
虽然迟燎一脸肤浅:“啥是生死观?”
他可能想到什么谐音去了,应云碎就说你对生活和死亡的看法,尤其是死亡,全然忘记早上某主角还说迟燎背了两条人命。
迟燎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只是我比较相信自己感觉……”
“怎么?”
“就是我在乎的人,我不会相信别人说他死了他就死了,我会自己感觉。就像我妈死的时候,我立马就有她离开我了的感觉。但有些时候就不是,别人都说他死了,我就觉得他没死。这叫什么生死观?”
他语言组织得有点乱,应云碎像听绕口令,正云里雾里间,迟燎又勾起唇角补了句:“然后他就真的还没死,你说这是什么生死观?”
“这……”
“云碎哥我来告诉你吧。”迟燎眯眼一笑,“听。”
“……听什么?”
迟燎卖关子:“你别说话,听一下。”
应云碎就不说话了。
就听到无数树叶就风声撞击的哗哗声。
迟燎手指着这片林海响声:“这叫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了了不忘必有回应。”
“……”啥玩意儿。
但迟燎好像觉得自己想了个有趣的梗,兀自大笑起来。天真的少年样。
很久以后应云碎才明白,他这时说的是“燎燎不忘必有回应”,应云碎的这个“应”。
他在笑自己聪慧的谐音梗,也在笑自己真有了回应。
……
临走时,应云碎拿手机拍了下墓碑投射的七彩光。
他觉得可以po在一些艺术网站上。
就在编辑#彩虹墓碑#这个词条时,他突然想起来个事。
当年山鸦去世的消息直到一年后才公布出来,引起哗然。虽然她埋葬在哪儿一直是完全保密的状态,但其中有些小报道是提到过她有“彩虹墓碑”的。
应云碎之所以如此印象深刻,还是因为当时有评论问山鸦是不是gay,毕竟留的是彩虹标志,以至于他还害怕“明天的孩子”是山鸦对象啥的。那他也不好意思把这木雕当性幻想对象。
这些乌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山鸦是真的人。她的墓碑也真的存在。
那她的儿子会是虚构的吗?
据他了解,作者把一个虚构角色和完全真实角色扯上家庭关系的概率极低,再有原型也会稍稍改动,避免不必要的争端。
而且人儿子做的墓碑也是实打实立在这的。
迟燎做过《银河夜游》,知道李白,甚至会念“将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的歌词。
一个人设能完善到这种地步?
还是他根本不是“人设”?是本就存在的人?
应云碎回想和迟燎拥抱时他的心跳。
温度。
呼吸。
味道。
见到白邦先时,他以为这个世界,是真实与纸片人的混合。
可是现在,假如反派都不是凭空捏造的话。
这个世界到底是书中世界……
还是只是另一个真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