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母进二道门的时候, 第一眼就先看见了两只大白鹅。

  以及大白鹅身边的小身影。

  像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小身影自以为偷摸,实则动作很大地往后看看,随后双眼放光亮,“外祖母...”

  声调高了,急忙伸出一双胖手手捂着嘴,一边往东屋看看,见着没有人出来,得意地笑笑,“外祖母...”

  一笑露出两个板牙豁子,说话有些漏风。

  音儿却是奶生生的。

  这是他惯会的手段。

  一被娘亲或是爹爹罚站,就找外祖母撒娇。

  外祖母心软,总是舍不得让他吃苦头。

  庆母被这声叫,心都软化开了。

  往近前走走,将小人搂在怀里,手里的布包是一小袋饴糖,“又犯错了?这回是惹着你爹还是你娘呀?”

  虎头抱着饴糖舔地开心,被问起自己的错事,却有些不自在,“我不想说。”

  这倒是奇了。

  这孩子从来都是痛快说话的样子,有委屈不憋着,有错低头就认,当然改不改和下一次会不会再犯,他是绝对不应承的。

  还是头一回蔫吧脸呢。

  大闺女和闺女并不娇惯孩子,她是外祖母,不好过分插手外孙的教养事情。

  “不想说,就不说。你是个小大人了,外祖母觉得你心里是有自己的道理。对不对?”

  虎头点点头。

  一脸期盼地看着外祖母,“小大人能不能不要继续罚站了?我和桃子约好要带着白鹅鹅去耍水的。”

  庆母慈爱地抱抱他,随后将他身子扳正,面朝墙,“你爹娘不发话,外祖母是不敢放你出去的。”

  拍拍他瞬间沉下去的脑袋,憋笑道:“再站一会儿吧。没准太阳下去了,你娘心疼你,就让你回屋子了。”

  太阳下去了?

  虎头委屈地瘪瘪嘴。

  太阳下去,二娘娘就不让小桃子出门了,那他们今日就不能见面了。

  桑心。好想哭。

  眼窝刚红了,又想起上一次哭的时候,爹说只有小妹妹才会哭,深吸一口气憋了回去。

  他是大哥哥,不是小妹妹!

  庆母看得可乐,问一旁的立夏,“你们夫人今日好点没?”

  大闺女自生了三福后,身子便有些羸弱。

  前几天贪看镇上的傩戏,染了风寒。

  立夏:“大好了。胃口也好,按着您说的方子做了山楂糕,今儿中晌吃饭,还多喝一碗虫草菌汤。”

  庆母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往东苑进去。

  大乱后的第一年,她领着三宝和大跳就住在大闺女院子的北屋。

  第二年便搬了出去。

  并不是有什么龃龉,大闺女添了三福小子,就得多请一个照生婆子,之后虎头和长生妞长大了,地方也是不够住的。

  且她有自己的心思,想要过个人的日子,最后寻了后边的一处空落,起了一间一进的房舍。

  隔三差五来这边,也不臊静,还活得自在。

  其实今儿是没成算来的,不过女婿去家里走了一趟,说是昨日家里来一个乞丐,还领着一个疯婆子,言称是家中旧仆。

  外门子报到里边,大闺女见了以后,整夜没睡着好,天亮前盘着珠子,哭过。

  所以想让她这个当娘的,来宽慰一下。

  王丰。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听过了。

  一提起这人来,庆母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瘦小的身影,几分无措和不安在脸上,却大着胆子问大闺女要是攒够赎身钱,需要多久。

  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呢。

  三宝在书院读书,教会她一个词,叫做白云苍狗。

  说的是,人世难定,世事变幻无常。

  十年前那个青葱懵懂,一心想有个自由身的少年,已然枯朽。

  那时候她感叹大闺女气势足,能够震慑住下人。

  可就是这下人,给小家、一镇、一州引来祸患。

  庆母心里唏嘘着,一边进门。

  女婿想让她来宽慰大闺女,可她自己都无法释怀。每回看着大跳眉眼间的几分熟悉,心都疼一回。

  又说些什么?

  想来想去,便只能问一句。

  “你怎么安顿那两人的?”

  庆脆脆没抬头:“男的,让他去庙里的千人塔跟前磕足认罪头,自尽。冬娣娘一直在等冬娣回家,给了体面的银子,送了良身契文,安置在县里。”

  她已然不屑称呼那个名字。

  当初给他一个丰字,想让他后半生丰足的好意头。能给也能收回来。

  她派得力的人去盯着,不怕他侥幸活着。

  庆母沉默一阵,“冬娣......”

  “是受我牵连,当年盘算那边赵家老姑婆婆一个死不瞑目,让于大壮入了眼。后来被抓走,历难事,疯了。于大壮的娘将她卖到了暗门窑子里。”

  虽然最后被王丰弄出来,人彻底痴傻了。

  谁叫丰收,就跟谁走。

  庆母唾骂一句丧良心。

  于大壮个叛敌人,当初回到村子,于家爹娘替他遮掩,收留了十几个东瀛人。

  最后落着什么好了,不还是让东瀛人给屠了满门?

  “不是倭寇。”

  庆母一顿,“什么?”

  “杀了于家满门的不是倭寇。”

  庆母迟疑着:“难道是...”

  庆脆脆肯定了她的猜测。

  据那人所说,他把刀比在于大壮脖子上,倭人当时急着撤退,懒得施救,于大壮称冬娣没死,话没说完,就被捅穿后心死了。

  那人不相信,认定了冬娣已经死,趁着混乱翻过石头墙,直奔于家,最后是于婆子承认人没死,但是被卖了。

  问清冬娣下落后,于家上下,连带着典妻肚子里的孩子都没放过。

  灭了于家满门。

  庆母怔忪不已,最后只道一个‘活该’。

  好似,往事中所有的人都应了该有的结局。

  屋中安静下来。

  只有庆脆脆裁剪布料,剪子哗嚓的响声。

  寂静中,门边传来一阵悉嗦的小动静。

  庆母便知是谁来了。

  故意清清嗓子,“脆脆呀,咱们虎头又做错什么了?怎么好叫孩子罚站那么久?这就是你这个做娘的不是了,你要是养不好虎头,我就把孩子接到....”

  “养得好!养得好!”

  胖小子一掀竹帘,从外边奔到他娘跟前,“娘,我好养,好养!你别把我送到外祖母家去....”

  外祖母家有一个天天摇头读书的小舅舅,吵得他小脑袋疼。

  还有一个时时督促他扎马步的姐姐,累得他腿疼。

  庆脆脆被他逗得笑出声。

  手绢擦去他额上的细汗,“不去也行。你得告诉娘,为什么要用小角弓扯石子打孔家的姐姐?”

  小桃子不让他说。

  要是说了,以后她就不愿意见他了。

  娘非让他说。

  要是不说,以后就只能跟着外祖母了。

  好难呀,为什么这么难?

  难道这就是爹说的当男人的责任吗?

  大儿子面上的表情实在纠结,庆脆脆便换了一种方式问。

  “是不是孔家姐姐说桃子的坏话了?”

  虎头点头。

  “是不是孔家姐姐叫你是小赘婿,你生气了?”

  虎头摇头。

  “是不是孔家姐姐走了,桃子就哭了,然后二娘娘叹气了?”

  虎头点头,“娘,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自己孩子养成什么样子,当娘的能不知道?

  虎头是有些顽皮,但是从不随意欺负人,更何况她叮嘱过,在孔家和桃子玩,一定不可以没有礼貌。

  小孩子跟小兽一般,很有领地感知。

  虎头更甚。

  会走路说话的时候,不喜欢别人跟她亲近,便是妹妹也不愿意。

  后来长大了,跟桃子玩以后,便将桃子划到自己的界限范围内,谁敢说一句,皱眉觑眼,从喉间发出狗崽护食一般的呼噜噜动静。

  孔二夫人有一次点桃子额头,说她太爱吃点心了,虎头眼里便以为孔二夫人是在伤害桃子,猛地冲过去将人撞开。

  他还小,没什么力气,孔二夫人瞧着他这么护着桃子,不仅不生气,还挺开心。

  然庆脆脆回家后跟他说过道理。

  虎头其实性子有点像她,吃软不吃硬,只要说通道理后,就乖乖做到。

  从那日之后便再没有做出过类似的举动。

  唯独昨天,竟然用小角弓,将孔家大房的二女砸得一脸包。

  这些年,孔二夫人越发不往外透漏自己要给二闺女招赘婿的消息。

  孔二老爷去了,孔老夫人也去了,只剩下寡母带着两个闺女守着家业低调过日子。

  大房最多是言语上过不去,明面上是不敢为难二房。

  毕竟大房打的是出嫁二房女之后,收回家业的主意。

  虎头是在街上偷偷教训人,若不是跟前伺候的小厮回禀,庆脆脆还不知儿子犯了这样的错。

  对方寻不到自己门上,必然要把账算到二房头上的。

  想着如此,她吩咐立夏去孔家传了消息,便说明日要上门拜访。

  “别人欺负桃子,你想出气,是应该的,但是不能这般莽撞。”

  虎头明显不想听,应是还沉浸在对方欺负人的愤怒中。

  “知道娘为什么明天要去孔家吗?”

  “因为桃子不让你说,便是替你担下错处。你二娘娘肯定要打她,娘去了,得帮着桃子少一顿打。”

  一听要打桃子,虎头就急了。

  “那娘,现在就去吧。”

  耳房传来噗嗤笑声,王二麻子抱着刚睡醒的三福,撩帘子往这处来,“你倒是会指派你娘。现在急了,昨儿打人的时候,怎么不多想想?”

  三福今年三岁,因为她孕期吃过苦,生下来体弱。

  害了和三叶子一样的病,小小的一只。

  庆脆脆抱起三福,接过庆母递过来的小盏温水,一边喂,一边看那边父亲教育儿子的场景。

  看一次,乐好几天。

  永远是儿子先不服,顶嘴,被扇,继而老实,再顶嘴,再不服,再被扇,最后认同他爹的说辞。

  有时候庆脆脆都很疑惑丈夫究竟是以德服人,还是以武服人。

  问儿子,儿子都是一副不屑神情。

  ——给我爹面子。

  这句话是他学大跳的,说这话的时候,抱臂,向一侧仰头,嘴角扯扯。

  有点欠揍。

  大跳今年十一了,本开始学针线的年纪,天天舞刀弄枪,动不动就往军营里跑。

  郑大江做爹做到这份上,终于意识到闺女好像让他给养偏了。

  努力想要把一心上战场杀敌报仇的闺女,纠改成一个笑不露齿的闺秀。

  毕竟他现在已经是五品官了。

  要是过几年做得好,还能往汴京混混。

  他不想将妻子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苛待了,这些年没再找一个。

  倒是大跳看得开,格外会做人,直言:爹,娶一个吧,我瞧着你一个人过得挺惨的。

  是过得不太好。

  上一次来家里,瞧穿着的熊皮靴子鞋跟儿都磨破了,也没人做一双新的。

  郑大江老说等闺女出嫁了再说。

  大跳总是捂脸退下,感叹她爹这辈子注定只能为她娘守身如玉了。

  在约束大跳往官家小姐的这条路上,郑大江格外用心。

  奈何他升官后,军务繁杂,且这些年朝廷在训练什么海军舰,要扬海东去,彻底报这些年东瀛人给中原留下的仇。他是分军总管,没多少时间盯着闺女。

  郑大江不行,于是委托了他最信任的岳母和妻姐。

  庆母满头答应了,每当拦着大跳甩刀棍的时候,大跳一句话就能拦住她的话头。

  ——我要给我娘和弟弟报仇。

  庆母便再无二话,还被大跳说得几次掏银子,打了好几把趁手的武器出来。

  当然,这些最后大部分被大跳练废了。

  一不留神想得远了,庆脆脆看三福还想喝,又倒了一小杯,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炖蛋蛋?”

  三福摇摇头:“肉,吃肉肉。”

  那边父子两个像是达成了什么协定,彼此拉钩。

  王二麻子应付完大儿子,又吩咐灶上婆子给小儿子做饭。

  “我想长生妞了。”

  一旁的虎头也点头:“我也想妹妹了。”

  长生妞早上跟着三叶子出门,去镇上市集看凑热闹,算着时辰也要回来了。

  “让灶上预备饭吧,差不多三小爷回来,也就能开饭了。”

  立夏应是。

  庆母也懒得做饭,让外门子去家里喊了两个孩子来。

  没一会儿大跳、三宝、三叶子、长生妞等先后进门。

  屋子里挤挤攘攘的,三福坐在榻最里边,抱着一块奶糕糕啃着,榻边沿一圈挤满了小孩子。

  虎头在说爹爹欺负他,长生妞在说市集上的猴戏。

  三宝在说读书认字的重要性,大跳在说习武杀敌的痛快。

  各说各的,也不争执,闹中有一股奇妙的和谐。

  这是庆母最幸福的时候,被五个孩子接应着问。

  不管谁说什么,一脸开心,都是‘你说的对。’

  好一个糊弄名场面。

  另一旁的庆脆脆则在询问三叶子的学课。

  三叶子已有秀才的功身,她也问不到点上。

  说上几句功课,便要问今天在市集上的见闻。

  主要是问在市集上有没有遇到心仪的姑娘。

  没有?

  那嫂子给你说几家的姑娘,你看看有没有印象。

  如今给三叶子说媒的人家不少。

  十八岁的秀才,这可是花溪镇上难得的俊秀后生。

  就连孔二夫人都想要将大女说给三叶子做媳妇。

  庆脆脆没做主。

  真就如她当初说的那般,一切全由三叶子做主。

  不过,三叶子遇着有缘人和自己推荐小姑娘,也不冲突不是?

  “你今年也十八了,那年你哥哥娶我进门不也是十八嘛。是吧?”

  她看向丈夫。

  王二麻子回以微笑,“是的。你进门是三月十八,我当时正是十八,全应着呢。”

  又转头看看弟弟,“十八是个吉利数字,今年赶快娶媳妇吧。”

  三叶子:“......”

  他哥一遇到嫂子就说胡话,当年还说出什么‘可以不要三叶子,但是不能不要脆脆’一类的话。

  庆脆脆和王二麻子齐齐一愣。

  有过这事?

  两相哈哈笑出声。

  不一会儿,灶上回禀饭食好了。

  众人刚坐定了,外门子回话,郑千户来了。

  于是又是腾挪换坐,添碗加筷。

  一张四方的红木八仙桌在这不年不节的普通一天,坐得满当当的。

  桌上有酒有肉。

  有男人间朗声阔谈、有男童仰慕赞叹语、有大闺女劝爹少喝点、有孩子叽叽喳喳说小话、有妇人说着家长里短。

  一轮圆月悬于枝头,默默看着一家之下。

  这些鸡零狗碎

  便是最浓深不过的百姓烟火....

  作者有话要说:

  二番外在明天的

  各位,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