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最后一日,二房所有的生意暂歇一日。

  这一天杨厚德、郝家舅舅(郝生)、秦大郎、大海铺子管事一应人等都聚在王家二进院子中。

  庆脆脆并不摆县里贵太太的款儿,招呼这几位坐。

  她于北屋当中坐好,其余人下首皆可落座。

  不过说了让坐,各位不论管事还是长工等推辞,称站着就成。

  主家坐是尊贵,他们站着是规矩,不可僭越了去。

  庆脆脆并不强求,眼风示意谷雨去搬挪账本,“今年是家中生意做得的第二年,工坊刚将落成,尚是摸着石子过河呢。今儿叫你们来,一是说定些规矩,二是盘盘账目。”

  “是,东家。”众人齐齐应声。

  庆脆脆看他们面上都绷着,缓和一下,“说来都是仰仗各位在外边奔波,这生意盘子往大了做,就得各处都齐心。以后就定每月最后一日都是盘账汇总的日子。只要没到休工大节庆,咱们都来碰碰头。”

  ......

  如此杂七杂八说过,大上晌的时候就过去了。

  庆脆脆对过账目,又将铺子里遇到的问题一并妥善了。

  一直都是欢喜模样,眼看着这一日的对账就要过去了,众人心里松口气。

  却听上座的东家点了一个名字。

  杨厚德愣一瞬,眼风往立于他右侧的舅舅身上扫,见他上前一步拱手,“请东家安,这樊一强正是我铺子里的搬挪伙计。”

  庆脆脆看他:“和你家是有什么亲眷关系嘛?”

  郝管事道:“回东家话,他是小的内子外甥。不知...”

  庆脆脆笑笑,看向众人:“早前生意是有规矩的,用人不拘远近,便是让老子娘在铺子里干活都行。但是有一条,得为人要正,嘴巴牢靠,做事仔细不躲懒。是也不是?”

  人人都知道这样的规矩。

  镇上铺子是庆脆脆亲管的,且有外聘管事撑场面,两个伙计都是老实本分的孩子。

  但是收鱼铺子却是鱼龙混杂。

  一来,两间铺子间隔远,都在码头,不方便时时去检点。二来,杨厚德是她一眼眼看着成长起来的,算是亲信,盯得过严实,未免他多想。

  不曾想杨厚德一走,那间铺子交管给他外家舅舅后,收鱼总账目见天得不进益。

  她道:“去岁的账簿杨厚德走前该是交管过的,郝管事须得前后照管,怎的今年松开收鱼口子,却不类往年斤两?”

  又关那搬挪伙计什么事情呢?众人心想。

  “如何与他不相关?有一日你们东家去了一趟铺子里,逢郝掌柜在后院搬挪,前架子让这小子盯着。大日中天,别的铺子都快燥成油锅炸了,偏咱家铺子伙计倚着下巴颏打盹呢。

  好嘛,一瞧,身上挂着的是搬挪的牌子。怎么?郝管事这是用自家人挂账拿空晌呢?”

  管事不照管生意,去做搬挪伙计的活。

  搬挪伙计顶了管事的门脸,却是在睡觉。

  这是开门做生意还是送铜子?更何况是大日中天。

  要知道这两月的老天爷不给庄稼面子,却是给海户脸面,日日忙到起潮才舍得归家。

  郝管事脸面臊着,弓着腰连声请罪。

  自打他做上了码头铺子的管事,底下开始经管人,家里婆娘外家知道后,非说大外甥是个好的。

  他也是想着既在铺子里干活又能赚钱,请谁不是请?

  谁知道人来了,才看出毛革底子心。

  什么勤快大外甥,人家是娇宠的命,家中单秧苗苗,家奶家爷成天心肝宝的叫,请了个小祖宗不是。

  他不是不想辞了人,一张口媳妇哭外家就闹,动辄就上门哀嚎要救命。

  请神容易送神难,人走不了,活计总不能空落着。

  外甥不做,当姨父的自己来,如此只能担着掌柜的活,却是两份工的心思。

  他也不敢将外甥分内的事情摊给别人,无他,铺子里是有内检的规矩,若是被说到东家跟前,便不好办了。

  底下伙计也知道他的难处,心里体谅,互相遮掩着。

  他是念着这一月结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总要将外甥摆拉出去,却不想此时被东家抓了正着。

  庆脆脆看他缺了条胳膊,又一把年纪,弓着腰请罪的样子实在可怜,“这是头一次。且先放你一回。四月工钱罚了,以观后效。回去了,该料理料理,该昭明规矩的,打点清楚了。再有下一次,这身掌柜长衫交托出来吧。”

  这一番连消带打,底下管事一时沉入回忆,看自己铺子里是不是也有哪里不足。

  庆脆脆由着他们安静僵立着。

  片刻后,示意谷雨端茶给众人。

  她自己也干渴,却见身侧有一细致白瓷的茶盏递过来,抬眼正是丈夫端的,一边使眼色叫她润润嗓子,偷摸着竖起一个大拇指赞她。

  那神情分明在说:娘子,真厉害!

  庆脆脆险些破功,其实她自己心里也虚着,一会儿笑一会儿虎脸的,又不是唱大戏。

  全是照着上一辈子白氏的样子来的。

  这一道凉茶像是冲淡了方才的严肃场面,庆脆脆道:“罚和赏是一并的。不能说光罚人不赏人,没得让外人觉得王家生意苛待。”

  管事们连声说不敢。

  庆脆脆道:“海昌铺子吞货量大,走账也快,瞧着才两个月,账本簿子已经垒了三本。难得是分总账目的明细利落,比我这边自己的内账都要做得好。大功在杨管事这边,小功在秦二管事这头。

  照着咱们定好的规矩,杨管事得八两八的赏钱,秦管事得二两二的赏钱。且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凡是上工连达十五天的,都能在说定工钱的基础上每人再封三十个铜子的赏钱。”

  这可是大赏。

  海昌铺子的两个顿时喜乐盈天。

  接下来便是镇上大海铺子的管事。

  这位管事是外聘的,和堂下几位不是多亲厚,顶多拱手问好的交情。

  不过今日有了相见场子,以后自然能说和一处。

  庆脆脆同样因账本纯利封了钱。

  虽不如海昌铺子多,但是也有足足五两,他已然满足了。

  于是道:“早前开春,咱们大海铺子上下一片愁,柳家兄弟脚跟子歇不住,镇上那几家对家铺子便一蹲就是半天。这四月第一批糟鱼干上架,那行情迅速变了。不是小的谄媚,真是想赞您一声高见。”

  说着恭敬地拱拱手。

  杨厚德是知道家中有外州生意在顶撑门户,照着报价,他偷摸算过红利。

  一万斤海货干均价在二十五个铜板,那就是一千八百多贯钱,刨了成本,纯利少了也有千贯。

  有了这千贯,大海铺子那点进项他便看不进眼睛去了。

  这两个月他偶尔十来天回一次家,大多数时候就在海昌铺子里照管着,连窝都安顿在那地方,自然不知道五陵镇上的事情。

  听大海铺子掌事说话,他猜是有什么猫腻儿。

  于是从东家处出来,顿时急巴巴地往大海铺子管事跟前凑,打听下热闹。

  大海铺子的管事同他还熟,去岁入冬,码头生意停下后,有一段时间杨厚德就在铺子里打下手。

  于是不避讳将镇上的事情。

  开春后镇上有三家同样的海货干铺子新起。

  本相干无事,后来王家开始大肆收鱼,那几家生怕被压价,联合抱团欺负王家,将海货均价压低三成出售。

  杨厚德听得皱眉,“这是打量着东家生意短,家底不厚,往破产了逼人呢呀!”

  “可不是。铺子里三月就没挣上多少,多是老客在撑着。”

  但谁都不是冤大头。

  别家降价,偏你家犟着不低头,来过几次也渐渐少了。

  谁知就在四月头茬海货出品,大海铺子新货都是红糟干。

  要知道,去岁最挣钱的正是红糟海鳗干呀。

  “有了这红糟海货,那别家都只能干瞪眼看着咱们翻身。”

  管事姓李,是个大胖子,一想到这一月的扬眉吐气,顿时老怀宽慰。

  “有句话不知杨管事听过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一个月,河东河西早分明了。咱们大海铺子现在是镇上海货干生意的这个”

  他比了个大拇指头。

  “其他家自然就是这个。”又亮出一截小拇指。

  骡车套好了,他要往镇上去了。

  柳大同杨厚德点头后,一并上了骡子架,往村外去了。

  这一日盘账,同时也将下月大海铺子的补货拿上。车上一堆堆的,箩筐里都是麻袋裹着的海货干。

  有些话李掌事并没有明说。

  他们跟的是王二家,明面上当家是王二麻子,实际都是那王二媳妇在掌事。

  瞧瞧方才那派头,哪里是村里小门户没见识的妇人。

  且说妇人心慈惯柔弱,却不见得。

  镇上那三家欺负人在前,当时东家娘子一言不发,只说由着他们耍横。

  没多久便搭上了县太爷外家白家的大船,有白家护持,还怕什么宵小。

  阴的来不了,这些人便以为开铺子挤压能搞走。

  却不想东家娘子一手红糟破了局。

  这会儿他们也想搞红糟海干,晚了!

  大老天往死了晒,头一茬春种是废了,一斗米比去岁贵了八成。

  这时候买米做红糟干,卖价得涨多少才能平账目?

  他们干巴巴瞪眼,只能做寻常海干生意。

  这时候觉得低价吃亏了,又变回原价了。

  他们涨了,自己家却要降价了。

  想到方才东家娘子同他私下的嘱咐,李管事哼哼唧唧地扯了一段乡村调子,心里悠闲又自在。

  若是所预料不错,今年,镇上生意只能他一家唱戏发财了。

  杨厚德目送他们离去,扭身要回家,正见他舅舅在不远处,看那架势就是在等着他赔罪呢。

  他怒其不争,却不能在村里大日头下说道,只领着人往家去。

  进门上桌喝茶,小芬娘瞧出这两人不对劲,不敢多揽话。

  杨厚德咕嘟喝了两碗白水,才道:“舅呀,你也心疼疼我。当时走前,我跟东家做了保,说您一定能盯好生意,这才两月呀,怎么就守不住呢!”

  小芬娘眼皮一跳,不敢走了,拉扯墩子坐好,“儿呀,你舅做错事了?”

  杨厚德如此给他娘说了事情,“倒不是说不能用自家人。东家也说了,老子娘去干事都成,前提得把活计做好。你说说请了大菩萨去有啥用?

  舅,我是心疼你一条胳膊做不成苦力,这才让你做管事。那你要是不稀得管事,非要上赶着做搬挪伙计,我费那辛苦干啥?”

  小芬娘看她哥抿着嘴不说话的样子,顿时恼了。

  哥哥老实惯了,再加上自觉只有一条胳膊拖累家里人,老认为自己亏欠别人。是个一心受死累死也无所谓的人。

  但是他自认倒霉可不能拉着她家厚德一并下水。

  儿子做了保,出了呲呲,王二家心里指不定也怪怨上厚德。

  想到这点,她坐不住了,起身道:“走吧,我和你回一趟家。嫂子倒是想得美,她绕不过弯子,我去给她说说道理。”

  不说小芬娘是如何在哥家说道理,反正歇过一日,五月看铺子收上来的用工单子来,没有那个叫樊一强的人。

  庆脆脆巡店的时候,瞧着郝管事其他方面做得也好,便不再提起此事。

  一进五月,米鱼、刀鱼、虾虎等肉质最肥妹的海货越收越多。

  同时娘家庆翘翘的亲事提上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