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麻子并未将这个面露讨好笑容的黑脸蛋放在心上。

  脆脆说今日来县里有两件事情:

  一则是看市面上是不是有人在做海货生意,所以出门穿得是一件体面阔气的青色长褂,腰间还系上脆脆亲自缝好的腰封。

  虽然最中间的玉石不值钱,配不上脆脆的好手艺,不过他依旧觉得比县里走动的那些男人耀眼。

  看过县里的热闹,打听了东西市的行情,他们才来了人牙这边。

  王二麻子赞同买几个人回去的建议,上一次村里人堵上门,脆脆虽然伤势不重,但是他依旧不敢小视。

  用着村里人帮工,终究不如自己捏着身契的下人好使唤。

  他和脆脆不是苛待下人的恶棍,好粮食供养下人,再捏着身契,打一棒子给一甜枣,这些人必定会好好做事的。

  庆脆脆付过银钱,再拿上这三人的身契和原地文书证文,一一同他们核实无误后,从牙婆处离开。

  牙婆这院子在县里的西边,往花溪村去只要拐上大街,直直出城就好。

  庆脆脆一边同身后的三个人说着家里的情况,冷不丁瞧着一道眼熟的身影,脚步一顿。

  王二麻子顺着她视线看去,只见牙婆迎了一个鬓边簪艳红色花的上年纪妇人进门,“脆脆,是哪里不妥吗?”

  庆脆脆摇摇头,瞄一眼低着头的渔女,转身继续走,“没什么。”

  只是感慨阴差阳错,若是她晚来一步,只怕渔女就要被春娘子买走,重蹈上一世的命运了。

  她在县太爷的后院活了一年,最后被安上与外男通奸的罪名,生生给冻死了。

  渔女却比自己早一个月就送命了,说是小产过后,郁结于心不久于人世的。

  不比自己,县太爷对渔女的宠爱不多,却一直不曾厌弃。

  她那时候同渔女相亲,渔女说自己多次在县太爷面前提起她,想要让县太爷念着她的好。

  也不知是她做错了什么,反正渔女多次相帮,县太爷连半句话都不曾提起自己。

  没了县太爷的宠爱,日子不太好过,但是后来她在白氏跟前讨了喜欢,人机灵,算盘点账一把好手,不过这好只持续了一个月,便被设计死了。

  也不知白氏为何视她为眼中钉,明明她很听话来着。

  不过这都是上一辈子的事情,这辈子她已经选择嫁给王二哥,远近闻名能干的王二娘子,有了自己小院子,还有了海货生意,不必在乎那些事情了。

  ——

  回到村子里的时候,正赶上一场暴雨。

  庆脆脆匆忙将三人叫进自己住着的大屋子,过一会儿庆母也进来了,瞧着站了三个生人,两男一女,都是头脸整齐,除了身上衣衫破损些,其他都还好。

  “哟,今儿就买妥当了?”

  庆脆脆翻出早前做好的三件新麻衣,依着大小递给他们三个,“这衣裳原本做好的,尺寸照着寻常人十四岁大小,今儿先凑活。以后在家妥当了,另置办合适的衣裳。”

  两个少年跪地磕头,齐声道主家慈心。

  唯独渔女还没学过规矩,比这两人慢半拍,愣愣看了半天学着似的,才要跪地,庆脆脆已经叫起了。

  “我家都是普通人家,用不着天天磕头。只一点,待人客客气气的就行。”

  大户人家买了下人都是要给名字的。

  她先前路上的时候已经问过三人的名字,渔女唤阮迎弟,牙婆尚未改名,少年一个叫小树,一个叫小风,是牙婆给改换了名字。

  庆脆脆想了想,问他们想不想改名字。

  做下人的,若是主家赐名,是自家人的象征。

  两个少年都点头愿意。

  阮迎弟倒是踟蹰,低声道:“可以不改我的姓吗?”

  庆脆脆点头应了。

  想了想依旧如上一世般唤她娟,阮娟。

  两个少年,十一岁的个头比她高些,瞧着眼睛大汪汪的,跟海似的,唤王海。另一个同样岁数,个头却是最小的,家里年景不好,瘦伶伶,跟三叶子一般瘦小,唤王丰,希望他以后日子丰足些。

  说了名字,庆脆脆又道:“这卖身契在我手里,若是攒够了钱,想要自由身,我是不会拦着的。”

  可是做下人的,自由都没了,谈何攒钱。

  庆脆脆道:“县里好一点的人家会给下人月钱,我这里虽不富裕,却也舍得。每人每月三十铜子做月钱,若是为人勤谨本分,做事也麻利,十到十五个铜子,是赏钱。”

  算下来就是四十个。一年下来能顶一亩地半载的收成。

  最小的王丰掐掐指头,他算不来账目,看主母柔善,大着胆子开口:“若是我赎身,须得攒多少年呀?”

  两个男丁都是清苦人家的孩子,王海花了十三两,王丰花了十二两。

  按照一年的工钱算下来,至少得在她家干三十几年。

  庆脆脆说了以后,果然见那孩子一脸失落,却不多说。

  寻常人家卖孩子都是卖终身的,只有终身才值钱,想必他自己也知道当时被爹娘卖了的身价,认为赎身无望。

  庆脆脆笑了笑,“日子还长,家里的生意需要人手,将来若是学了本事,算账管事一把手,月钱自然会涨的。”

  三叶子在旁边听了,出言解释:“做管事得聪明,像狗蛋哥哥一样的话,一个月可是有两百个铜子的。”

  那个王海倒是沉得住气,王丰早就耐不住,手指又在扳算。

  听到上座主家安静了,他抬眼看下,觉得方才还笑得菩萨一般的主母又换了一副面孔,像是要发怒。

  他再不敢多心思,老老实实低头站定。

  庆脆脆对他存了心思,心说进门还没站稳就想着走人,怕是心不定,做不来事情。

  别不是个面糊的假老实?

  “现在这屋里等一会儿。雨停了,带你们去新院子看以后要住的房。”

  “是,主母。”

  庆脆脆进到内堂,说了这半天嗓子里也干涩,端了茶水润嗓子。

  庆母跟她耳语,“瞧着你方才真厉害。一会儿笑一会儿僵着脸,这三个保准心里害怕,老实一阵子。”

  庆脆脆抿嘴,其实这也是上一世跟在白氏身边学到的,每逢那些管事进来报账,白氏像是会唱戏一般,一会笑脸,一会儿拍桌子。

  那些比她年纪大不少的男人一个个老老实实的。

  她记得有一次有一间铺子管事欺上瞒下,白氏当场就叫人大棍伺候了,打了人惩戒不算,事后更是将人撵到很远的地方做事,好没脸。

  她觉得自己光仁善是不对的,“娘,做生意尤其是掌柜的,若是成天笑脸,底下人不怕,迟早得骑到我头上。”

  这话庆母也觉得有理。

  大闺女对村里人有多客气,婶子叔叔叫地多亲近,人一多,还在外边摆桌子端茶水,可不就是纵得那些人吃准了大闺女好性子。

  这一回半条鱼都不收,他们难不成还敢再来抢上一遭?

  想过这些,庆母又说起自家的烦心事,“你爹病了,我这几天怕是不好过来。”

  人好端端的,怎么病了?

  庆母顺手拿过大闺女做了一半的针线,“还能是为啥?那天他不也伸手抢东西,我看活该。”

  虽然什么没用的都没捞着,反而让两个打鸡蛋砸地脑门发青,到底在村里又是一顿被议论。

  亲爹不护持闺女,还混在人群中抢闺女婆家的东西,谁听了不得啐一口昏脑子。

  “翘翘这几天不知迷上了什么狗屁倒灶的编花绳子,非要给自己编一个金线镂空的手环。

  你爹听了就要打人,又是那些难听的骂。翘翘不让,三两句和你爹拌嘴打起来,没留神一棒子敲在他脑袋上了。”

  庆父当场就软在地上,大夫说是位置巧,要是再偏些,没准命就没了。

  “我今儿走前还说是脑袋晕睁不开眼,让胡娘子伺候他。”

  胡娘子的肚子得有七个月了,这时候还使唤胡娘子伺候人,真是不知道说什么了。

  庆脆脆瞧得出她娘还在乎胡娘子这一胎,时不时来一句也不知是男是女,可见还是想养个儿子在名下。

  她瞧不上她爹的做派,却也做不出唆使她娘和离的事情。

  花溪村还没出过和离的女人,再者说了,和离的出嫁女回了娘家也没有好日子,外家舅舅心慈,但是舅母不会甘心白养一张嘴。

  她本心也盼着胡娘子这一胎是个男丁,也算是给她娘点盼头。

  庆母一走,庆脆脆便引着三人从中段墙过去了。

  原本竹屋都是用防水的茅草,但是晾晒不及时容易生霉呕臭味,每逢下雨就要打理一次,琐碎又辛苦。

  新起第二三间小竹院子的时候,从镇上买了不少小青瓦回来,屋顶用长的木条做檩子,瓦片搭在檩条空单出,小青瓦一仰一合地铺盖,不用灰泥,却能做到最好的防雨。

  第一间晾晒院子多了一小间竹屋子,庆脆脆对阮娟道:“这便是你以后的住处。”

  阮娟往里探头看了一眼,瞧着不大不小,只有一只竹床,床头是一只小木箱子,心里有些不喜欢,面上却是笑,“谢主母。”

  庆脆脆安顿好她,领着王海和王丰出门去。

  “家里如今起了三座晾晒院子,第二三座因着之前没人照看,尚未用上,不过有了你们,明日就要做活走动了。”

  从她家往坡下走上二十来尺,便能看到两座连在一起的院子。

  坡上位置高,能瞧见两间小院子都是规整样子,大竹子院墙,靠坡方向的横向一小半覆上顶子,寻常人也看不到里边内情。

  地方宽敞,甫一进去,院子里摆地全是四五层又长又宽的木架子。

  王二哥,不,是主子正坐在墩子上做木活,看手里工具,大约这些架子都是主子出手的东西。

  王二麻子听了身后的动静,见脆脆到了,从宽檐下出来,“正想着雨停了,你要来给他们说住处呢。”

  庆脆脆指指身后给他介绍,“大的这个叫王海,小的这个叫王丰。以后两人一前一后相互照应着此处。”

  名字不难记,王二麻子点头,同她说了几句话,又缩回檐下做事去了。

  庆脆脆道:“这院子一左一右,布局大小都一样,怎么住自己定。”

  王海和王丰嘀咕一会儿,最后是王丰住靠着小坡的,王海住稍微远一些。

  说远其实不过十几步的距离。

  庆脆脆看方才王海不说话都是王丰嘴皮子在动,心里猜出这是王丰的主意。

  小小年纪,心不定,或许还有一个爱发懒的毛病。

  以后可得盯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