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语调太熟悉,又太久远。季玄目不转睛看着说这话的孟笑,突然往后跃了三尺,他紧抿着唇,看孟笑的眼睛里震惊又带着一点逃不过宿命周旋的无奈。
孟笑他……还是没能赢得过心魔。
季玄紧了紧手上的璇玑,做出一个防备的姿态。对面孟笑见了,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怎么,我入了魔,你原本亏欠我的就两清了吗?”
季玄一愣,他欠孟笑的,难道因为孟笑入了前世的轮回依旧堕魔,就彼此两清了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
水牢上尚存有效用的金色符印,只剩下表面上浅浅一层。离尊面无表情地坐在水牢里打坐,看也不看外面还不死心做无用功的修士,仿佛天下之大,竟没有什么值得他顾上一眼。
孟笑刚刚才在季玄的帮助下灭除心魔,且他与心魔一番缠斗,浑身乏力,灵力也消耗许多,如今还要应付离尊,他几乎忙不过来。
但相比来时的心思忧虑,他又觉得全身轻松了不少。
孟笑看着水牢里对他们努力不屑一顾的离尊,尽管知道他们今日大概率无法拦住这尊魔头破开封印,但看着离尊掐准了场上修士无论如何不能拿他怎样的样子,心底窝火。
正巧到了封印的最后一个阶段,他抽出入骨,与其他宗门的主封印踏空气飞到水牢旁将其围困,然后将身上仅剩的灵力都输送到水牢上的咒印里。
他们身后,无数大小宗门弟子形成的阵法正源源不断地往水牢方向输送灵力。孟笑心道前世是我意外堕魔,让这封印的阵法空缺了一块,这才让你逃了出来;而如今我虽灵力有所亏损,但这阵法已成,你便老老实实在这水牢里待着。
他这个想法才刚出来,突然感觉某个主封印的位置正夺取着他四肢百骸的灵力,不止他的,其他主封印汇聚的灵力也都往那边源源不断地输送,就好像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吸口。
孟笑往那边一看——那吸取他们灵力的方位所在,竟是十大宗门之一的万花谷!
万花谷的主封印不知何时不见了,那边空没灵力支撑,缺了一块,自然就要吸他们的灵力补上去。
而如果孟笑没记错,万花谷的主封印应该是……季玄。
季玄刚刚为他拔除心魔,事情应当是顺利的,可他为什么竟没回去万花谷?
他心思忧忡,突见天色异变,原本只是像即将要被撵到地上来的黑云被狂风旋起一个圈,天上电闪雷鸣,闪电照白了阴黑的天色,也让人越发看清楚云与水的黑沉。
这像极了他前世堕魔时候的场景。
孟笑看着万花谷空缺的主封印的位置,心底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海上卷起惊涛骇浪,海水汹涌澎湃,潮水涨了几尺的高度,原本各自成阵的宗门弟子们再没办法停留在地上,都纷纷御剑飞到半空中。
离尊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先前叫嚷着不能让他破除封印的修士们自乱阵脚,唯一能稍微奈何得了他的阵法自己破了,离尊没费吹灰之力,就轻松破开水牢,从里面走了出来。
然而这些,已经没人去在意了。
天空中突然出现的黑云聚成的球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早在三百年前,离尊刚被困在宁海的时候,就有巫卜预言,说离尊再出之日,便是双魔晦乱天下之时。
这么多年,一直没人知道这“双魔”指的是什么,毕竟修仙界这么多年也没再出现过堪比当年离尊的大魔。可看今天的样子,还有一魔,竟是在离尊破开封印当天才现身的。
众人屏气凝神,手上无不是捏着自己保命的灵器。孟笑眼见着那黑云颜色渐淡,心底不安分的预感蠢蠢欲动。
海上依旧狂风乱啸,甚至开始下起了骤雨,但现在没人在意,所有人都盯着半空中那个巨大的由云聚成的球,姿势戒备,随时都有要开始与从其中走出来的魔头缠斗的可能。
黑云散去,露出里面的人——那是孟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张脸:季玄。
刚才还一袭青衣在他识海中为他剔除心魔的季玄已经换了沉黑的玄服,他眉心聚集着一股黑气,平时只是不苟言笑的人,此刻眉宇间硬是添了一点杀气。
他居于高空中,只淡淡往下一瞥,便让人觉得浑身发颤。
四面八方都传来各方修士不可置信的窃窃私语声,季玄身为东离国太子,又是万花谷大弟子,身份尊显,很多人都认得他。
也因此,当众人发现他就是三百年前那个巫卜预言里的魔头的时候,才更觉不可思议。
这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若不出意外,他日后该会继承东离国大统,成为一方大能,站在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可他现在却入了魔,与那些滥杀无辜、罔顾人命的魔道为伍。
任是谁也没有想到,有一天那位从小就被长辈拿来对比的“别人家的孩子”,也会站到正道的对立面。
孟笑只觉得一阵耳鸣头痛。周围看向季玄的眼神不外乎是不解、疑惑、看戏、憎恶或嘲讽中的一个,如刀似剑,似有实质,锐不可当。
前世也是这样的目光,生要在他身上戳出个洞一样,世人只见他入魔,却不问他为何入魔,却不问他是否有说不出口的难言之隐。
他们只见他与魔族同行,却不看他半点恶事未做,就要将其他魔族做的恶事都算在他头上。
他又听到了旁人对季玄的谩骂征讨,尽管他依然对前世季玄害自己生心魔的事情心存膈应,但换成对方替他遭受了这一切,他也没觉得心里有多痛快。
就怕季玄此时心性还未变,懒得应付所谓正道对他的声讨,但日后……
孟笑想起前世他从入魔到接受自己的新身份,其中心路虽然艰难坎坷,但耗时也不过三四个月。
那段时间以后,他便能将人生前十几年所学视为空谈,从前他敬爱怜惜的人城百姓、甚至是妇孺老人,他都能下得去手。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修仙界那些所谓正道,竟在他血洗了几座城池以后要他伏法认罪,还说早就看穿了他的真面目,在他还顶着锦州城少城主这个身份的时候便知道他日后会成为为祸一方的魔头。
可他不过是照着那些人强加给他的罪名,把事情都做了一遍而已。
孟笑深知人们的偏见有多可怕,哪怕季玄素来不喜与人相争,也不在乎外界的看法,他也担心季玄会走自己前世的老路。
同时,他也知道,这回季玄是真的将欠他的还清了。
他们从此真的,两不相欠。
——
季玄悬空在宁海上,他正耳鸣,听不清周身围着的修士说的话,只能见他们的嘴一张一闭,于是联想到前世孟笑入魔时候的情景,又知道他们说的定然不是什么好话。
他脑袋里还有覆水魔尊的声音:“怎么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入魔的滋味如何?”
季玄低头看了一下周边如蚂蚁一样聚集在他身边的一众修士,意料之外的,他心里竟然十分平静。
他一向不在乎那些不相干的人对他的评价,但因为从小背负的东西太多,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不能在外面落了东离国的面子。后来万花谷谷主途经东离国,看中了他,内定他做内门大弟子,他就更费心费力地维系着东离国和万花谷的形象。
像这样当着一众人的面站到与正道对立的魔族阵营,让东离国与万花谷沦为大陆上普通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在以前,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现在他不仅做了,还将这件事做得彻底——众人在今天确定了他的魔族身份,就算以后他说自己是入魔族做卧底,恐怕也没人会信他。
可他现在竟没有觉得半点难堪,相反松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他终于偿还清了对孟笑的债,又或许是某些他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其他原因。
他的识海里,覆水魔尊的一缕分神察觉到他的想法,态度强硬地说:“你是还清了欠孟元舟的,可是你还有欠我的,难道想抵赖不成?”
季玄脸色不自觉沉了沉,他不知道,在外人看来,他这是因为不满周围修士对他的议论而恼怒,于是周边的声音都小了些。
季玄传音进识海:“我当初激你心魔起,害你堕魔,如今我替你走了这条路,便算是还清了,抵赖?我从不屑做那样的事,但如今看,要抵赖的人恐怕是你吧?”
他识海内的声音仍然带着笑意:“此言差矣。无谋,你要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你前世激得我生了心魔,如今我该是个人人艳羡的绝世大能,而不是现在这么个……模样。”
这么个什么模样,他未说清,季玄却听懂了。
季玄不知如何应答他,从某些方面来说,覆水魔尊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他,这世上根本不会有什么覆水魔尊,有的只是锦州城风度翩翩姿态卓绝的大公子,他们也不会因此启用溯回,将这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遭。
可这世上又有什么如果?
季玄心知这件事还不算彻底解决,咬了咬后槽牙,问:“你想如何?”
识海内的声音说:“我想如何,须得在一个正式一点的场合说。可这里一当着许多人都面,我不太好开口;二我如今不过一缕分神,就这么跟你谈条件,显得我不够重视。”
他话音里笑意渐渐加深:“我在郊外那棵百年的梧桐树下等你,有什么话我们见了面好好说——无谋,你可一定要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