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眠跟沥青回到客栈,吃过了饭便打算去休息。

  苏锦眠起身往房间走去,却被季玄拦住。季玄往苏锦眠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说:“洛九州与余蕤在商量事情,你晚点再上去吧。”

  苏锦眠低低“哦”了一声,他原本想跟沥青再出去逛一会儿,但抬眼看到季玄,又在心里改了主意。

  他喝了口茶给自己清了清口,有些无聊地摆弄着今天去外面买回来的小玩意儿,随口问道:“季师兄,你这几天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啊?”

  季玄淡笑着看他:“怎么会这么想?”

  苏锦眠半偏过头来看他,似是努力思索了一阵,而后发现找不到什么证据,于是有些气馁:“就是觉得你最近有点不高兴,之前孟师兄不见的时候你虽然很着急,但是……怎么说呢,就是感觉,好像他回来以后,你反而更消沉了。”

  他歪着脑袋仔细想了一下,突然发现新大陆一般,惊喜道:“啊对了,孟师兄回来那天不是找你说话了吗,你是不是因为他说的话才这样的?”

  季玄心中苦笑,他竟然表现得这么明显吗,连一向疏浅于人情来往的苏锦眠都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但他面上神色未显,只说:“没有的事,你想多了。”

  苏锦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因为季玄这句话松了口气还是有些丧气。

  恰好余蕤跟洛无谈完事情走下来,苏锦眠眼睛一亮,对着季玄和沥青说了句“明天见”,就往楼上去了。

  他回到房间,也不知道余蕤跟洛无说了什么,对方正坐在桌边,旁边放着已经冷却下来的茶水,看起来兴致不高的样子。

  苏锦眠进去叫了句师兄,洛无这才看到他来了,神色冷淡地点了点头。

  苏锦眠见气氛不太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边,问:“大师兄,你怎么了?”

  洛无道:“也没什么。宁海这两天不太平,来了很多人,离尊一事,似有愈演愈烈的势头。我今天还听说——宁海混进了殡州的人。”

  殡州,就是一开始李崇以苏锦眠母亲的遗愿为由,想要带他去的地方。

  但除了李崇害他未遂那件事,苏锦眠不知道殡州有什么好惧的,尤其洛无他们偶尔提起的时候,好像总顾及着他一样。

  苏锦眠说:“殡州不是人城吗,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洛无看着他的眼里有些复杂,欲言又止:“若我所猜没错,殡州应当很早就不是人城了。”

  他想了一阵:“那殡州城主在十几年之前就将殡州与外界隔绝开来,不进不出,上回去酩越峰找你的那个李崇来的时候我便觉得不对,于是找人去调查了一番。结果今天余蕤来找我,跟我说……殡州如今成了黑域,天色一片昏暗,长久不绝,哪怕修炼之人目视极好,进此地目光所及也不过三寸。”

  “可在殡州本土人看来,那里似乎跟很多年以前没什么两样,他们眼中所见无不是一片烈日骄阳,跟其他人城并没有什么区别。”

  苏锦眠被他说得一阵头皮发麻:“怎么会这样?”

  洛无目光深重:“若我没猜错,殡州城民确实还是普通人,但城主府那一块,已经开始有了修士。殡州城主应当是在殡州布下了结界,才让它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苏锦眠问:“那这回殡州的人来了,也是帮忙加固封印的?”

  洛无揉了揉眉心,神色严肃:“这个,还不一定。”

  他现在最担心的还是殡州城主会对苏锦眠做什么。要知道前世并没有出这个状况,他们到殡州的时候,那边百姓们安居乐业,城中一片祥和,确实是人城该有的模样。

  而今刘意得瞒着修仙界想要将殡州转为灵城,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

  不知道是不是季玄的错觉,这段时间,他总感觉有人跟踪自己。

  无论是吃饭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走路喝水的时候、甚至他跟洛无他们聊起如今宁海局势,他都能感觉到不知从哪个方向望过来的灼热视线。

  这感知太过真实,但他每每想找其中源头的时候,却不知从何找起——那视线像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他能感觉到对方总盯着自己的脸,但他每回去找那双眼睛,被盯的又好像变成了后脑勺。

  这段时间他一直为这件事所困扰,再加上之前孟笑回来以后跟他说的,他感觉自己头不是头、腿不是腿的,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好像整个人都染上了神经质。

  今天晚上,他回到房间,发现自己床头上换洗的衣服被人动过——衣服倒还是如他离开时那样整齐叠着,只不过上面多了几个褶皱,左右袖子上下的位置也放反了。

  他仍然感受到来自不知哪个方向看过来的视线,心中微恼。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语气还算平和:“阁下也盯了我这么久,若有什么事直说便是,何必藏着躲着,像个偷窥小姑娘的纨绔?”

  空气中传来一阵笑声,不过一瞬,季玄身前就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脸戴面具的男人。

  他想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哈哈大笑,又倏然停下:“想不到东离太子对自己的定位还挺清楚,只不过若说本座是纨绔——本座活了这许多年,可还没见过修为能达到我这个地步的纨绔。”

  季玄看到来人,面色一僵:“……是你?”

  他微张着口,嘴唇颤抖,一个名字卡在他喉咙里,呼之欲出。对面的人看他口型就猜出来他即将要说出口的话,面具后的脸冷了下来,声音也带着寒气:“覆水魔尊,太子别认错人了。”

  季玄面上难堪一闪而过,他语气喃喃不可置信:“真的是你,那日我在幻境中看到的不是假的?”

  覆水魔尊冷哼一声:“太子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我并不知道,只是听您这话里的意思,多年前你助我入魔,现如今心中竟也还记挂着我,得此厚爱,令我心下难安啊。”

  他那句“助我入魔”中嘲讽的意味实在明显,季玄贵为一国太子,哪曾受人如此对待?然而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是目不转睛盯着面前一袭黑衣看不见面目的人。许久,他缓缓阖上眼,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又像了却了一桩心愿。

  他声音极低,语速轻缓:“我不会让那件事重演的。”

  “你还不明白么?”覆水魔尊侧眼看他,从这个角度,很难看清楚他眼里的情绪,“你不欠他的,你欠的是我,从始至终都是、且只有我一个。”

  他语气加快,语气渐渐犀利偏执,但他像不忍心似的,说出来的话又像在引诱劝导:“如今事情还没有上演到那一步,你又何必如此执迷纠结?你欠的是我,当陪在我身边,予取予求地偿还我,不是吗?”

  季玄紧了紧拳,虽然“予取予求”四个字未免贱人尊严,对方说出来的时候似乎还掺杂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情绪,但除了这两点,他心知对面的人说得有理,但是……

  “但是。”他声音沙哑,眼底带红,“如今孟元舟,他的心魔又出来了。”

  覆水魔尊微微讶异,他没想到,哪怕没了孟隋毁他灵根、季玄激他心魔这一段,孟笑还是起了心魔。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早已注定。

  覆水魔尊眸光微沉,他自在心底幽叹了一声,心道造化弄人,天意似乎格外喜欢玩弄他。

  无论以前,还是现在。

  但他面上镇定,对着季玄,只是笑了两声。

  他笑声消下去,声音渐冷:“我从前怎么不知道,太子还是这般重情重义之人?”

  季玄知是自己理亏,但这件事无论如何都难得一个两全之法,因此面对对方的诘问,他只能说:“宁海一役过后,我自会留信东离,卸去我这太子的重任,以后要杀要剐都随你,东离那边……也不会有人追究到你。”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说得对,这是我欠你的。”

  “但在锦州城的时候,我也答应了孟元舟,一定不会让前世之事重演,若他心魔在那时发作,我会为他灭了那心魔——哪怕用我身为渡,这是我欠他的。”

  覆水魔尊简直要被气笑了,他用目光仔细描摹面前的人的脸,他从前就知道这人清冷薄情,却没想到直到现在,明明是他愧对自己,还能这样理所当然地说出自己不喜欢听的话。

  他心里想,谁稀罕杀你剐你,谁要你的命?

  但面上,他只是又问了一遍:“你想好了?”

  季玄面上看不出半点玩笑情绪:“离尊一事过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语气平淡,像在讨论早晚的饭,听不出来半点将自己的生杀予夺之权交到了别人手上的窘迫难堪。

  覆水魔尊长吁了口气,他盯着季玄,眼里意味不明:“我给过你机会了,如今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

  季玄没听出来他言外之意,只以为对方在提醒自己道阻且长,要留一条命用作偿还。

  他道:“这是自然。”

  覆水魔尊没再多说什么,一阵寒风起,风过人走,季玄再一睁眼,房间里已没了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黑衣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