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笑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里,孟隋每天与他上演着兄友弟恭的戏码。孟笑心情好时便陪他演一演,只不过说的话大多夹枪带棒;他故意话里带刺,偏孟隋似觉无所谓,一点反应都不给。孟笑伸出的拳头总打在棉花上,难受极了。

  孟笑也去看过孟行,那个年轻时候意气风发的锦州城城主,也是在他面前总不苟言笑的父亲。病中的孟行不似往常沉稳模样,他白着一张脸,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对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没有感知,好像浩大的天地只剩下这小小一方。

  据孟隋所说,孟行昏迷已有一旬时间。他先前受伤也看过郎中,郎中说不是什么大病,何况他们修行之人身子骨本就更健朗些。于是孟行没将这伤放在心上,谁知道半个月以后,他突然陷入昏迷,并且一昏就是十数天。

  孟笑自觉没心肺也淡亲缘,这时候却再笑不出来。他皱着眉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询问身边的孟隋:“他是怎么受伤的?”

  按实力看,锦州城能排进大陆势力榜的前十,孟行能统领锦州,自身实力自然也不可小觑。能打过他的人不是没有,只不过多多少少也会顾一下锦州城,因为暗伤孟行几乎是向整个锦州城宣战,但如果真是那样,大陆上定然已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他不可能不知道。

  而事实是,他自回来以后,并没有听孟隋说起过伤孟行的人,甚至他这几天出去,发现锦州城的城民们并不知道城主重伤的消息。

  他神情认真,孟隋却似乎并不觉得孟行的昏迷不醒是什么大事。他盯着孟行,漠不关心道:“约莫一个月前,府里设宴,宴上进来了刺客——不过那些刺客手法不行,整场宴会上居然只死了两个人,他们自己还全军覆没了,兄长,你说这好不好笑?”

  他语调到后面变得惋惜,说起那些刺客全军覆没的时候,甚至还忍不住笑了一下。

  孟笑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觉得好笑?”

  孟隋点头,他对上孟笑的眼睛,疑惑道:“大哥不这么觉得吗?”

  这段时间与孟隋的一系列相处让孟笑深觉对方无可救药。他盯着人看了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起脚往孟行修养的房间外走去。

  孟隋紧跟在他身后,喊道:“大哥你要是真不觉得好笑,我不说了就是,大哥……等我一下!”

  孟笑被他吵得有些心烦,他停下脚步,始料未及的孟隋没刹住车,正正撞进他怀里。

  孟笑一把把人从怀里拽出来,他动作粗鲁,使劲又大,硬把孟隋的手腕抓住红印子。

  孟隋偏不叫疼,他又委屈又开心地盯着孟笑,抿着唇一话不发。

  孟笑放开手,不耐烦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什么都不想。”孟隋想了想,又改口:“舅舅那边知道你回来了,说想见见你。”

  他说的舅舅指的是如今方家的家主方铭。

  当年方家老爷子还在的时候对两个女儿颇为宠爱,谁知道这两个原本有着世上至亲血缘的女人最终姐妹变情敌,又都红颜薄命。二女儿去世的时候,方家老爷子才四十来岁,这对于修士来说生命才刚开始。但他接连受打击,得了心病,没过几年就郁郁而终。

  孟笑小时候在方家住过,方老爷子当算得上是他有血缘关系的人里最疼他的一个,但方铭……与自己并无过多交流。

  何况……孟笑余光瞟了一眼孟隋,想起前世,心道都过了一世还是没长进,我在你手上栽了一次,怎么可能还会有第二次?

  孟笑嗤笑一声:“他想见我随时都能见,可我听你的意思,怎么好像倒要我主动去找他一般?”

  孟隋叹了口气:“舅舅倒是极想来见你的,可他太忙抽不开身,这才让我问问你有没有空。”

  “太忙?”孟笑想起方铭那个纨绔样子,丝毫不掩饰眼底的讽意。

  他是挺忙的,忙着抢良家妇女,忙着流连那几个勾栏瓦舍,偏偏没时间主动找一趟自己的亲外甥。前世方家几乎就是败在了方铭手上,看来今世,这个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既然忙,我也就不去打扰他了。”孟笑道,“也省去他为了接待我还要专门腾出时间的麻烦。”

  “大哥说得对。”孟隋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只不过当年你离开锦州时太匆忙,后面分出外祖父给你留的几样东西都还在方府,大哥真的不去看看?”

  孟笑一顿,当年方老爷子走得突然,他最后一个有牵挂的血亲没了,又恰逢酩越峰新弟子试炼,他那时想起几年前路过锦州城鼓舞过自己的苏锦眠,于是离开锦州城,踏上了去酩越峰的道路。

  他始终逃避着亲人去世这个事实,所以连自己外祖的葬礼都没参加,更不知道自己竟还有东西在方府。

  但孟笑以为孟隋说的自己落在方府的东西是方老爷子死后分的遗产,他对那些东西向来不感什么兴趣,随口说道:“我对方家的东西没兴趣,你让他随意处置吧。”

  孟隋一听就知道他想错了,纠正道:“是外祖留给你的东西,据说里面有……昭姨以前的东西。”

  孟笑在听到“昭姨”两个字时头猛地抬起,他死死盯着孟隋,语气不自觉加重:“你说什么?”

  孟隋丝毫不意外他是这个反应,他飞快地看了孟笑一眼,然后收回目光:“我原本是想把东西先拿回来的,但外祖父下了禁制,除了你自己,没人动得了。”

  孟笑眼底猩红:“我在酩越峰这么多年,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传过消息过去的。”孟隋有些无奈,语气似是自嘲,“不过大哥你从来没给过回音,现在看来,我这些年送去酩越峰的消息,恐怕都被你让人拦了吧。”

  孟笑沉默了。孟隋说的不错,他早早动了与锦州城断绝来往的心思,因此在上酩越峰第一年就吩咐了下面的弟子凡是锦州城传过来的信一律不用拿给他。这次若不是他离开酩越峰到了陵城,恐怕连孟行重病的消息都不会得。

  但,孟笑想了想前世的这个时候,他回了锦州城的第二天就去了方府,方铭却并没有给他所谓“外祖父留下的东西”,也是那次中计,孟笑与孟隋攻守异势,他转为被动,最后毁了灵根。

  孟笑对孟隋的话向来是信一半留一半,如果不是孟隋提到了他的母亲,这句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打进“不信”那一栏里;但既然孟隋提起了方昭,无论是真是假,他都不敢十全十地说这个消息是假的。

  孟隋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攀上孟笑的臂膀,认真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神色认真:“大哥,你不信我吗?”

  孟笑冷笑一声,他把孟隋问的答案直接放在了脸上,嘴上却说:“你也说了,我们可是亲兄弟,我又怎么会不信你?”

  他拂开孟隋的手,假笑道:“剩下的事就麻烦你准备一下了,什么时候去方府、怎么去都由你决定,我毕竟这么多年不着家,若要亲自布置,恐怕麻烦。”

  孟隋低着头,眼底闪过一抹精光:“是,都听兄长的。”

  与孟隋分开,孟笑来到洛无院子里。

  刚是晌午,下人把饭菜端上桌,洛无刚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收剑,一抬眼,就看到阔步走进来的孟笑。

  他在水盆边上净了手,又用锦帕擦了擦,道:“刚赶上饭点了。”

  两人在饭桌边坐下,却不急着动筷。像他们这种已经辟谷的修士,吃饭其实也就是走个形式,洛无本来就对食物没有太大的欲望,此时更是淡了食欲,他就静静坐在桌边,等着孟笑先开口。

  孟笑神色如常地把今天与孟隋的交谈内容说了一遍,自嘲道:“我平日里最看不惯的除了季无谋就是你,却没想到还有找你帮忙的一天。”

  洛无并不觉得孟笑向自己求助有什么问题,他听完孟笑的叙述,皱了皱眉:“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在做什么?那孟云扬说的话有几句能信,若你母亲的东西真在方府,他前世又为何不给你?”

  孟笑情绪并不高,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多愚蠢的事,但为了那个微乎其微的可能,哪怕前路凶险,他也还是要把这条路走到底。

  他眸色深重,语气渐渐狠厉:“前世是我错信他们,才会把入骨交到别人手上。这次我也并非全无准备,他们想要算计我,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他说的没错,前世是孟笑不信孟隋敢在锦州城算计他才着了他们的道,经过了之前那一遭,孟笑也知道他们是怎么计划的,只要有心避开,便不会出事。

  洛无沉默了一会,又确认了一遍:“你真的非要撞到南墙才肯回头吗?”

  孟笑道:“非我固执,只不过事关……重大,不得不赌一次。”

  “我知道了。”洛无不明显地动了动眼睛,“你既已做好决定,又为何要来找我?”

  他知道孟笑不是那种无事也登一登三宝殿的人,且孟笑刚到的时候也说了是来找他帮忙,只不过帮的是什么忙,对方还没有说出来。

  “我要……”孟笑渐渐靠近洛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语速越来越快,最后消弭于初夏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