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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云翰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回忆昨晚。
昨晚仝若在他床上睡了一会才走,两人约好了今天还是十点在客栈集合。
现在是早上八点,立马起的话似乎太早,于是戈云翰便用多余的时间温习了下昨晚……
戈云翰也没想到自己是这么个憋不住心情的人,他是不是应该收敛点?但……这样心情很好,所以他便放任自己尽情去回忆昨晚的仝若。
可惜,在他的嘴角还没放下的时候,他收到了仝若的信息。
仝若:抱歉,今天不能出来了。
仝若:你可以扣掉我今天的钱。
戈云翰的火气一下就顶了上来,他很久没这么生气了。
他反手就给仝若打了过去,但仝若竟然已经关机了。
戈云翰坐在床上,一双眉头使劲皱着。
很好,这局仝若又赢了。
就在他准备高歌猛进、步步蚕食的时候,仝若回手一个暂停比赛,把他正在上升的气势全部打乱。
戈云翰在床上坐了半小时,然后忽然起身,穿衣服出了门。
戈云翰来到仝若住的客栈,他站在露天餐厅,不见一个人影。
他推门进了客栈,在侧面看到了坐在前台看小说的李见。
李见放下手机,非常礼貌地问:“您好,办入住吗?”
戈云翰上前一步,向李见问道:“仝若住哪个房间?”
李见一怔,上下打量了戈云翰一番后,觉得戈云翰有点眼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在他家客栈住过。
李见忽然想起来了,他道:“你是……仝若那个‘金主’?”
戈云翰因这两个字微皱起眉,仝若是怎样和这人说他的?一个好骗的金主?
李见见戈云翰没否认,便又道:“仝若早上出去了,不是找你去了?”
戈云翰走出客栈,在附近的吸烟区抽了一根烟。
他抽完烟,捻灭烟蒂,心中已经知道该去哪里找仝若了。
今天的许愿池边依旧人潮涌动,仝若支好画架,拿出画笔,开始了一幅新画的创作。
他忽然有了灵感,这是这些年都没有过的。
这种感觉很美妙。
灵感在他的头脑中无限迸发,他的手如被神握住般不停地在纸上勾勒。
他的精神高度集中,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到了爸爸所说的“忘天忘地忘我”的境界。
戈云翰穿越许愿池,来到了那个闹中取静的一角,果然他在这里发现了仝若。
戈云翰没有上前打招呼,也没有立马质问仝若为什么爽约,他只是站在仝若身后静静地看。
仝若很专注,他完全不知道在他画画的时候,有人注视了他很久。
直到仝若的笔顿住。
仝若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或者更久。他的画已有了轮廓,可他又再次退缩。
这幅画我真的能画好吗?
这个问题他自问了很多年,但今天的他特别渴望答案是“是”。
但很可惜,他还是那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庸才。
“怎么?又没灵感了?”
听到声音,仝若回过头,看到了戈云翰。
戈云翰从旁边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三明治,他对仝若说:“饿了吗?吃点东西。”
仝若的眼神移到了三明治上,他没说什么。戈云翰等了很久,仝若才接过三明治。
戈云翰找到仝若后,就这样一直看着仝若作画。
看到仝若的那一刹那他的气就消了一半,而此时对上仝若那双盈满忧愁的眼,那另一半气也就此化为无形。
戈云翰见仝若把三明治吃完,又从袋子里掏出一瓶水递给仝若。
仝若喝完水后,看着戈云翰,问道:“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问得戈云翰又是一阵光火。
他站在那,眯着眼睛回视仝若,完全无话可说。
“抱歉今天不能陪你了。”仝若又道。
戈云翰定在那,半晌后才回道:“嗯,没事。”
戈云翰这话说完,两人一阵无言。
“你画吧,不用管我。”戈云翰转身坐到了一旁台阶上。
他邮箱里已经压了无数封邮件,虽然李秘书一直在替他处理,但他这个正主也必须适当看看。
就这样戈云翰看他的邮件,仝若画他的画,两人互不干扰,直到日影西斜。
戈云翰望向已经一半没入地平的夕阳,他起身,站到仝若身旁说:“走,去吃晚饭。”
已经愣了很久的仝若转头看向戈云翰,轻轻点了点头。
戈云翰早就意识到仝若的状态很不好,他想过,这又是仝若的伎俩,但他内心深处又觉得不对,如果这个状态是可以表演出来的,那仝若的演技已经可以进娱乐圈了,何必在这儿当这个落魄的小画家?
但戈云翰早就先入为主认定仝若是在和他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所以又不能相信仝若的状态一点没作假。
算了,不去想了,反正无论如何,假也好,真也罢,就算是圈套,他现在也甘心往里跳。
吃晚饭的时候,外边下了会小雨,两人等到雨停,戈云翰对仝若说道:“我送你回去吧。”
深秋雨后的夜晚阴凉湿冷,偌大的夜空无星无月,隐隐可见乌云密布。
也许第二场雨马上就要来了,但两人谁都没加快脚步。
大概只有怀着心事的人才会在风雨欲来的时候这样缓行漫步,两人踏着被风吹落的树叶,伴着一路的沙沙声,并肩走在难得安静的云里街道上。此时乌云遮月,路灯昏暗,四下寂寥,比之白天的喧闹,当下宁静得像是另一个地方。
路程已过半,戈云翰终于问出了想了一天的问题,“你今天心情不好?”
仝若的脚步很缓慢,他一路踏着沾了水的干枯树叶,脚下的帆布鞋溅上了许多泥点。
他点了下头,眼神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
“因为什么事?”戈云翰继续问。
因为什么呢?仝若幽幽想。
因为他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如此清楚地知道自己与天才画家无缘。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症结在哪里——他从来不相信自己能成为天才画家。
因为这份不相信,所以他缺少通往成功所必须的执着。
昨夜回到酒店后,他的心里有种特别的感觉,他伴着这份感觉入睡,而到了早上,他忽然迸发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灵感。他匆忙拿起画笔,把那份灵感全部倾注到了画纸上。
可画着画着,长久萦绕在他心头得那个声音再次闪现:“你能画好吗?”“这次画完会不会又是垃圾?”“你根本不是天才画家,你在做无意义的事。”
当这些想法浮现在脑海,他的那些灵感霎时支离破碎,倏忽间溃散成一片混沌。
他抓住笔,却无法再落下。
再后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复又动笔的了,而结果,他又是抱持着完成任务的心态继续着那副早已失去灵魂的画作。
所以无论他是否是爸爸所说的“天才画家”,他自心底就不相信自己,这份不信完全毁掉了他,使他注定无法在艺术世界中再有所寸进。
“我绝无可能成为天才画家……”仝若喃喃道。
听了仝若的话,戈云翰回道:“你这句话有语病。”
仝若仰起头,看向戈云翰,眼神里流露出不解。
“天才的意思是生下来就具有某种天赋,又怎么能后天‘成为’呢?”戈云翰道。
戈云翰所说一下触动了仝若的内心。
对啊,天才画家又怎么能后天成为呢?
天才可以探掘,可以激发,但无法成为。
一个庸才绝不可能成为天才,也许这世界上有明珠蒙尘的可能,但他并不是明珠。他确定。
所以他永远不会成为所谓“天才画家”,就像丑小鸭因为本身是天鹅才能变成天鹅,而普通鸭子绝无可能成为天鹅。
仝若只感一阵释怀,长久郁积在心中的愁闷,因戈云翰的一句话而彻底化解了。
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巨大的空虚。
他无法成为天才画家,那他又能成为什么呢?
爸爸说他是天才画家,但他自始至终都知道,他比之爸爸都还差得远,而爸爸这样的画家,却也因为高不成低不就而沦落为为淘宝画仿品的画手,而他呢?他又能成为什么?
他人生中的一切都谨遵爸爸的安排,但如果爸爸是错的呢?他该如何?要告诉爸爸吗?要反抗爸爸吗?反抗完之后呢?
一连串的问题压在仝若心头,他甚至后悔听到戈云翰的话了。在这之前他只是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成为天才画家,而此时他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却不知道自己人生的下一步在哪……
戈云翰看着仝若的侧颜,心中漾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仝若的眼像一弯幽潭,那里蕴着忧愁,酿着苦涩,他本该晶莹的眸子,却愈发黯淡。
戈云翰知道艺术家们总是这样喜怒由心,他们纤如发丝的心会放大世间的一切愁苦。
今天的花没那么红,昨晚的月没那么圆,明日的风没那么轻,这些都会让他们陷入低谷。
戈云翰向来认为“为赋新词强说愁”便是那些艺术家的写照,所以艺术家的愁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可此时此刻他看着这样的仝若,却无法掩饰想把仝若揉在怀中的冲动。
也许是仝若的气质里有种特别的破碎感,他看起来那样的脆弱,那样不堪经受困苦的折磨。
当那个破落的小客栈近在眼前时,仝若却蓦地止住了脚步。
戈云翰随仝若停下,他用眼神询问仝若怎么了。
仝若抬首仰视戈云翰,他轻声说:“可以去你的酒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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