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星寻了几日终于找到一家满意的铺子——西市右街距巷口不远处, 位置不偏,周围熙来攘往,毂击肩摩。
店家认出余星, 按耐着激动,就差没朝余星下跪。
圣子声音清脆温柔, 还这么好说话,完全没有眼高于手。
店长双眸内满是激动, “圣子您若喜欢,是小子的福分, 哪能要您的银子。”
余星哪能就这么收下,以“不收银子就换家铺子”的理由拒绝。
小贵等人都很是意外,他们本来还想看余星怎么说服店主, 结果就一句话, 青年店主当即改口, 伸出五根手指,比了个“五”。
余星试探问了句,“五百两?”
这个价格在禹安城买下一间铺子的确不贵,更不要说这间铺子还自带了个后院,后院有四间房, 到时掌柜和伙计也能住下,他偶尔还可以和祁野来这里住上一晚。
店主连忙摇头,“不不,圣子您给小子五十两就成,我哪能要您这么多。”
余星:“应该给这个价,你也有一家老小需要养, 我给的价算低了。”
他说着示意小轩取出银票,小轩将银票塞给店主, 对方原本不想收,但见余星漂亮的眉眼微皱,毫无抵御的收下了。
店主拿出房契,小轩跟着店主一起去衙门过文书,之后回到铺子里,店主揣着银票回去向家人炫耀他见到圣子了。
余星从小轩手里接过新房契,仔仔细细打量铺子,见天色还早没急着回去。他拿出炭笔和宣纸在高足几案上,画起了铺子布置。
这会儿铺子里的东西搬得差不到,留下几张比较旧的食几,余星没让小贵他们将东西丢掉,全放在了角落里,他寻思着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他想到禹安城的济养堂,说不定可以把这些运过去。
小轩见圣子留下旧坐榻和旧食几,脱口而出:“圣子,这些不扔吗?”
“先不忙着扔,我打算把这些拿给济养堂,你们觉得他们会收下这些吗?”余星自己也拿不准主意,在陈国没有济养堂。孤儿要么沦为乞丐,要么被活活饿死,要么被卖去牙行或青楼。
在祁野的治理下,济养堂不仅可以接纳孤儿,还会收留孤寡老人。他们在济养堂不仅有吃有住,孤儿们还能跟着师傅学一门手艺,等到十六岁便靠着所学本事上工。
其中不乏热爱读书的,即使启蒙晚,但他们悟性高,又勤奋刻苦,济养堂会免费供他们上一年学,而这一年中月试上能拿到中上的就能得到一百文;上下的则能拿到二百文;取得上中的便能拿到三百文,拿到上上的则能拿到四百文,他们会把这笔“奖励”小心收起来,来年交束脩。
届时优异的学子依旧能得到奖励,用以付下一年束脩。
“激励”法是祁野提出的,奖金也是祁野出。
国子监六学入学要求放宽后,国子学里就有不少出身济养堂的少年。
小轩听余星说要把软榻和旧食几送去济养堂,便替孩子们高兴。同时又觉得圣子不愧是圣子,心存善念,心系百姓。
余星看他满眼放光,忍不住启唇微微一笑,模样煞是惊艳。
之后的几日余星除了听学,便是制香丸,原本他打算再做一批线香,但线香比香丸麻烦,价格也比香丸贵,因此余星打消了这一想法,打算先做一批香丸。
小轩和小贵照旧打下手,即便如此对余星来说依旧吃力,他几乎每晚夜深才能睡下。
开店在即,余星想多准备些实属情理。但祁野看在眼里心疼不已,不忍少年如此劳累,更舍不得阻止少年,最后一折中只能让少年上午去崇文馆,下午制香丸写课业。
余星明白祁野的良苦用心,听学比平时更加潜心,连带着做香丸也格外细心。
余星为了能多陪祁野会儿,下午做课业又去了御书房,和祁野待一起,遇见不明白的地方就问祁野。
祁野一如既往细心解释,引导余星形成自己的思考方式,分辨是非,明其善恶,以不同角度看待问题。
如反者道之动;或是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合,前后相随;亦或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再如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讷,大智若愚。
最后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所以要“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
余星以前听不懂,但祁野说得多了,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什么,他知道有多事或人都存在两面性。
譬如青年店主没认出自己时不算热情,只一个劲夸自家铺子有多好,他知道那是对方想提价,但认出自己是圣子后,态度十八变,热情不已,并想直接铺子送给他。
他知道店主会对自己这么热情慷慨,全因他是圣子,他救过陷入狂/暴中的人,或间接或直接救过那位店主,跟他的家人,所以他才会如此大方。
他曾以为禹国人都心善朴实好客,可见了那次闹市斩首,他才意识到不论陈国还是禹国都有心善之人,和心存恶意之人。
他更偏向禹国好人胜于陈国。
他从书本和学士那儿学来的东西,不及祁野教他的多,可他又觉得有些不对,他一连思考了好几日才意识到除了书本、学士、祁野教授外,百姓们也让他明白了许多道理。
他逐渐明白曾经不懂的道理,也渐渐想通瑞王为何前后差距如此之大,说不恨瑞王是不可能的,但他如今来了禹国,想要再回陈国估计不可能。
他没忘记被整个京城人抓住时的情形,那些自私自利,贪婪自大的京城人,他当初对他们的确恨之入骨,可随着在禹国所待时日越长,那些恶心的嘴脸的在他记忆里逐渐扭曲模糊。
他告诉自己不应该跟瑞王和余家人计较,可他还是将那些人放在心里最深处,连祁野也没告诉。
即使他不说,祁野也能察出异样,他没有宽慰少年,更没有说什么“善人自有天助,恶人自有天收”的话,而是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被欺负了就要还回去,且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余星将这些话记在心里。
余星每日听祁野讲完都有所感悟,日子便在听学、制香、雨祁野相伴中度过。天气渐渐寒冷,余星穿上夹袄,外面披着件狐裘,一张小脸藏在雪白的毛绒下,显得精致小巧。
禹安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这不是余星第一次见着雪,可许久未见,仍觉得新奇,早早醒来吃过早膳就想和小贵、小轩去殿外堆雪人。
今日下雪崇文馆没开,祁野也没去上朝。这会儿见少年吃得比往日快,便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柔声提醒,“慢些吃,待会儿给你样东西。”
“什么东西?”余星咽下嘴里的豆腐蛋羹,连忙询问。
祁野没回答,叮嘱他慢些吃,等余星乖乖吃完早膳,才让内侍太监取来之前命尚衣局做好的手衣,手衣内填充了处理过的兔毛,十分暖和。
余星没听过手衣,更没见过,对祁野手中的小玩意好奇不已,祁野朝他示意伸手,余星乖乖把冻得微红的双手伸了出来,祁野握住少年骨节分明,颀长的双手,轻轻抚摸泛红的指节,才给少年双手套上手衣。
余星睁大水润润的杏眼,“这个就是手衣?”
祁野点头,“项帕还在赶制中,今日应该能做好,外出时戴脖子上就不会冷了。”
余星还挺期待戴在脖子上的项帕,不知道是否如女子戴的披帛那样?
祁野给余星戴好手衣,余星爱不释手摸了好几下,才戴着毛茸茸暖和的手衣去外面找小贵他们,祁野也跟在少年身后,见少年笑得明媚,呼朋唤友,同小贵小轩打雪仗,堆雪人,竟也有些手痒。
他朝正忙活的少年走去,云靴踩在厚厚的雪地上,发出轻微声响,余星听见声音抬起头,见来人是祁野后,脸上的笑容更加耀眼夺目。
“你来了啊!”余星朝他露出甜甜笑容。
祁野也回了个微笑,“嗯。”
余星见男人站着不动,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猜测祁野也想玩,便笑着邀请他一起。
祁野点头,轻轻应了声。
余星感叹自己变聪明了,便给祁野挪出个位置,示意祁野蹲在自己身边,祁野很少蹲着,第一次在侍卫面前蹲下身,有种不一样的体验,余星捧了把雪粉搓,见男人没戴手衣,露在外的指尖冻得通红,当即放下手中即将成形的脑袋,摘下手衣,拽过祁野的手就要往他手上套。
祁野连忙阻止,“我不用,你戴着别冻伤了手。”
余星当然不同意,执拗地拽住祁野的手,强行给他戴上手衣。
手衣将每根手指都分了出来,就算戴着也不妨碍堆雪人。
祁野看少年噘着嘴,担心真把人惹生气,只能任由他给自己戴。
片刻后他跟着少年一起堆雪人。
一刻钟后,两个雪人伫立在院里,它们之后还有小贵、小轩堆的雪人。
余星望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天光昏暗,皑皑白雪上屹立着四个小雪人,每个雪人都不一样,雪粉撒在她们身上,余星想若能把这一幕画下来就好了。
想法刚冒出芽,他就扭头看祁野,祁野似心有所感也转头看来,四目相对,皆在彼此眼中看到笑意。
余星笑道:“若能画下来就好了,阿野会作画?”
祁野:“会点,但不精通,若是想看,我们便把书案移到门前作画如何?”
此时外面寒风凛冽,余星舍不得祁野在门口吹寒风,想了下摇头,“算了,太冷了,会冻坏身子。”
余星说着伸手去牵祁野,拉着祁野往正殿去,祁野抬步跟上,双眸带笑,“不碍事,我身子骨好,画快点不会冻坏。”
“那也不行。”余星想也不想拒绝。
说话间两人走回正殿,余星正要伸手关门,被祁野一把抓住手,宽厚温热的大手覆盖上手背,掌心散发出的热度,顺着手背直达心底,祁野一手与他十指相扣,胸膛抵在余星后背,他微微低下头,线条分明的下颌抵在少年的肩膀上。
祁野薄唇贴在余星耳畔,喷出的热气直达耳根,灼红一片,男人嗓音低哑,“星宝,让夫君在窗前画,只开窗,夫君不会冻着。”
余星拒绝的话困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口。
祁野以薄唇摩挲他耳廓,余星心跳如鼓,心头大乱。
祁野锲而不舍道:“星儿真担心我会受冻,不如给我暖暖。”
余星:“?”
余星还没反应过来怎么暖,就被祁野拉去内间,祁野搂着他,将他带上高足硬榻。塌上放着处理后的羊毛毯,祁野将窗推开了些,正好能看到外面雪景,他将少年抱进怀中,亲了亲他耳廓耳。
等余星反应过来,已经被祁野圈进怀里,在矮案前作画。
祁野低头看他,轻轻含住小巧耳/垂。
余星面红耳赤,祁野轻笑道:“还不快给夫君暖暖。”
余星光是听着“夫君”二字就羞赧到极致,又听祁野说暖暖,便彻底想歪了,他强忍着羞涩,蜷在男人怀里微微低下头,一点点凑近男人执笔的手,在祁野不明所以又带着期待的眼神中,一点点含住……
根根分明的手指被湿热包裹
祁野有一瞬怔神,很快又恢复如初,眼底带着幽深和笑意,手指灵活地翻来覆去搅动。
少年脸蛋红了个彻底,眼角洇出泪花,沾在眼睫上,像受惊的小白兔,直到受不住,才吟出些许软糯声音。
祁野停下动作,在少年唇边落下一个亲吻,又在绯红的眼尾亲了亲,唇上沾上了些许泪花,祁野不自觉抿了下唇,一股淡淡的香味在口中蔓延。
殿中火墙很暖,即便是开了些许窗,也不觉得冷,在余星还在回味时,祁野已经合上窗,将人抱了起来,朝着床上走去,等余星反应过来,外套早已不见踪迹。
余星仓促道:“等等……一会儿要用午膳了。”
祁野在他唇上嘬了下,哑着嗓子说:“等不了了。”
这一胡闹便过了午时,尚食局尚食来了两次都见宣明殿正殿大门紧闭,两人不敢打扰又回去了,等了一个时辰过来依旧没有开门,内侍太监张福全不知何时过来的,此时正守在殿外,她们同内侍太监打过招呼后又回去了,一直到申时初紧闭的大门才从里面打开,祁野牵着余星走了出来。
两位尚食和张福全齐齐行礼,祁野说了句免礼,他们才敢稍微站直些,但也不敢挺直腰背,抬头挺胸,他们在祁野面前习惯了低眉顺眼。
“备膳。”祁野道。
尚食带着宫人们麻利地在外殿布菜。
余星爱吃两位尚食做的吃食,时不时会夸上一两句。
这会儿吃着水盆羊肉和羊肉炙,不觉得冷,吃到后面更是出了身汗。
余星在陈国没吃过羊肉,七岁之前吃过兔肉,鹿肉,却也不是顿顿吃,被余毅中丢去偏院后只能靠肉包和肉饼解馋。
陈国冬日不会下雪,寒风干冷一样不少。余星还在余府时只能用瓦罐烧木炭取暖,然而木炭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日只有两块,用完当日就只能挨冷。
余星往往会选择白日里挨冻,实在扛不住了,就合衣裹在褥子里,夜里再以木炭取暖。
余星本就身子骨弱,冬日里一不小心便会感染风寒,每每如此一副药会熬上好几次,一直到药汤寡淡。
余星在禹安城见过沸沸扬扬的大雪,忍不住想禹国其他地方也会下雪吗?
余星问:“禹国冬天都这么冷吗?”
祁野:“大部分冷,也就幽州和南江一带不会下雪,南江四季如春,那里的水稻长势最好。”
余星最近才知道禹安城百姓们大都以栗米为食,只有少部分高官吃得起稻米,这些稻米几乎全是从南江运来的。
他听说南江人十有八富,意思是十个人中有八个人都富足,哪怕是乡里人也称得上富裕。
余星想到其他地方的百姓,又问:“其他地方的百姓,他们怎么取暖?”
祁野十分了解禹国百姓们的生活情况,几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土盆烧柴或是烧木炭,数九里有些老人熬不过去,今年入冬前,我已吩咐下去,让各县县令统计人数,提前让镇上、村里人准备好木柴和木炭,木柴好找,山里就有,只是树砍了之后便没有了,于是每年春季县令会组织人上山栽树——”
“每日给村民或工人们五到十文不等,村民们会把多余木柴卖去镇上,一捆木柴三文钱。”
余星认真听完,越发觉得比起陈帝,被陈国百姓传为暴君的祁野,更像为国为民,雄才伟略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