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重归于寂静,应我闻稍稍用力扯住陆雪拥的头发,但醉倒的人并无反应,他顿时索然无趣地收回手。
转身欲走,尾指却被握进温凉的掌心。
某种无从知晓的情绪骤然在心湖掀起滔天巨浪,他重新转过身,阴晴不定的目光落在青年身上。
“阿娘……别走,再陪我……过完生辰。”
陆雪拥微微睁开一条缝,那眸中裹着的水光好似马上就要溢出眼眶,应我闻突然觉着喉间有些干涩。
他舔了舔唇,耐心地等着那泪珠从眼角滑落。
然而下一瞬青年又缓缓合上了眼睛,他的面色也随之阴沉下去。
犬齿已然泛着痒却无法消解,应我闻只好亲自上手,试图把青年的眼皮撑开。
与此同时,影一怀中抱着纸笔,手中一边磨着墨一边走进来,便瞧见自家主子整个人把青年笼罩在身上,双手捧着青年的脸,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
这个角度,还能是做什么!
影一失望地闭上眼,以前只知主子狼心狗肺,不曾想主子还是个衣冠禽兽,竟还乘人之危。
“主子,您要的纸笔。”
应我闻重新坐到青年对面,执笔写下卖身契。
“我说主子,你偷偷轻薄人家就算了,怎么非得咬一口?”影一语重心长道。
男人写字的手一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本洁白无瑕的指节上,鲜红的咬痕格外引人注目。
其中左右两枚犬齿格外深一些。
应我闻眨了眨眼,对着自己的食指一口咬下去,他不曾收敛力道,猩红的血霎时从唇角溢出。
他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只是把青年白皙的手扯过来与自己的作比较。
“啧,一样。不过他的可不是我咬的,更像是胎记。”
影一:“……”您就扯吧,谁家胎记长这样?
应我闻将陆雪拥的指腹细致地涂上朱砂就要往纸上摁去,忽而又顿住。
“他把我的咬痕当做胎记。”
影一敷衍道:“嗯嗯。”
应我闻:“他还把应不识当做替身。”
影一:“嗯?”
应我闻眉头紧锁:“他喜欢我。”
影一:“……”
“陆公子是成王殿下的伴读,他今日来王府是为了让你放了齐长明,影九他们还在塌上躺着呢。他要是喜欢你,怎么会打伤这么多人。”
应我闻喜气洋洋道:“是啊是啊,为什么只打你们不打我呢?”
影一面无表情道:“可是你们才正式见第一面,以影九搜集的情报来看,您与成王,您是替身占了九成。殿下,成王这些年一直想要置您于死地,陆雪拥身为成王伴读,这些年未必没有为杀死您而出谋划策过,您不能因为一个似是而非的胎记将自己放任于危险中。”
“我知道。”应我闻松开了青年触感滑腻的手腕,那张临时写就的卖身契被揉成团丢在一旁。
“您不要他以命换命了?”影一不解。
“你不是劝我离他远一点么?只好放过他了。”应我闻没好气说完,将人打横抱起朝外走去。
影一:“……”以前也没见您这么听劝。
若他没记错,以前有斗兽场的囚犯不慎触碰到殿下的衣角,那件衣服被拿去烧了,人亦被拿去烧了。
宣王府的人皆知道,宣王没有洁癖,却尤其不喜有人触碰自己,已经到了病态疯魔的地步。
如今却像是,一切壁垒都被无形的牵引打破般。
可若说成王故意让陆雪拥来引诱,真的舍得么?
毕竟这些年,成王最大的软肋也不过就是一个陆雪拥。
他只希望,自家主子不要也如成王一般生了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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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华如练。
庭院中的桂枝随风摇曳,晃动的树影映在轻薄的窗户纸上,宛如一出生动的皮影戏。
昏暗的房间内,白衣青年闭眼躺在塌上,一条赤红的蛇从他的衣襟里钻出,无声滑过锁骨,蛇尾环住脖颈,蛇信试探地触碰青年的耳垂。
而青年的身上,周围,皆铺满了馥郁的桂花,如同一场无声而孤独的葬礼。
那蛇露出尖锐的獠牙,正欲咬下,一只手蓦地掐住了它的七寸。
陆雪拥睁开眼,将那条蛇甩出,恰巧丢在不远处坐在黑暗里的男人怀里。
“醒了?”男人的音色在这昏沉的夜里暗哑得有些暧昧。
他只能借着月色看见那条蛇攀附在男人的手腕上,如同一株艳丽的凌霄花。
漆黑的竖瞳盯着他,时不时吐出蛇信。
尤其那双蛇眼,与它的主人一般阴冷而危险。
散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陆雪拥欲从塌上起身,却只觉得头晕目眩,踉跄着撞入一个硬朗的胸膛。
他尚未来得及推开,便被男人从身后猛地一推,将他整个人摁在了梳妆台前。
“你做什么?!”他寒声道。
粗粝的指腹强行托起他的下巴,逼他直视着反着月光的铜镜。
但陆雪拥并未瞧见铜镜中的自己,因为那条滑腻纤细的赤蛇已然缓缓从男人的手臂上直起身,蛇信与他的鼻尖只差分毫。
“本王一直觉得,美人都是毒蛇。”应我闻俯下身,在他耳边轻笑,“你看着它,像不像在照镜子?”
“到底是我在照镜子,还是殿下对镜自赏?”陆雪拥的手撑在桌案边缘,指尖已然泛着白。
鼻尖隐隐闻到桂花清香,
“原来你还知道自己该尊称我一句殿下。”应我闻扣住他脖颈的手缓缓收紧,神色依旧漫不经心,“我还以为你早已被应不识宠得不知天高,以三王妃的身份自居了。”
所谓王妃,不过是赐予附属品的一种虚荣名分,陆雪拥心中被羞辱,眼眸彻底冷下来,“你到底想如何。”
“我最恨旁人抢走我的东西,哪怕是我不要的。”应我闻笑吟吟道,“那齐长明即便抢回来,我也瞧不上。思来想去,不如你去告诉应不识,就说你暗恋我已久,只是将他当做替身解渴,若能让他痛苦,这件事我便不再追究。”
陆雪拥盯着那条弓起身的毒蛇,并未犹豫,“可以。”
他与应不识又非断袖,这话也不过是不痛不痒。
然而他答应下来,身后的男人却并未就此放开他,只是那条蛇不再对他表露攻击的姿势,而是顺着他的肩膀一路向下,缠绕住他与应我闻压在桌案边缘的手腕。
滑腻冰冷的触感时不时蹭过手背,令人头皮发麻。
“阿花好像很喜欢你。”应我闻意味不明道,“它刚刚说,想要你做它的雌蛇,希望我把你留下来。”
男人埋在他颈间深吸一口气,喟叹道:“它已经在你身上留下了最喜欢的气味,这在动物眼里,就是交配的暗示。”
陆雪拥被他说得眉头紧锁,想要挣开这人的禁锢,可这房间也不知下了什么迷香,他丝毫内力都提不起来。
他也并未闻到所谓的气味,除了浑身沾染的桂花清香。
“现在已是深秋,早就过了蛇发情的时候。”陆雪拥一本正经道,“宣王殿下说谎好歹带上脑子。”
“啊,原来已经过了交配的季节了。”应我闻笑了笑,“宣王府外成王府与顾府的暗卫循着味就过来蹲着,从白天到黑夜都没散去,你不说我还以为自己抢了他们的雌性。”
陆雪拥心中不耐与他周旋,语气也不再克制,“宣王殿下没有体会过有人挂念的滋味,不能理解而造成误会,也是情有可原。”
比这样更加难听恶毒的话都不能让应我闻激起任何波澜,可此刻他却觉着胸膛间有一股难言的酸涩,甚至是委屈。
这样陌生而软弱的情感,不该属于他。
应我闻收敛了笑意,指腹抚摸过陆雪拥食指上的鲜红胎记,淡声道:“下次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手上的胎记,否则我一个心情不好,这次是齐长明,下次说不准就是你的阿姐。”
见他要开口,应我闻笑嘻嘻补充,“别急着牙尖嘴利,等你回去看到齐长明后,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再有让你阿姐涉险的想法。”
说罢,禁锢住陆雪拥的手终于松开。
“走的时候,莫要再翻墙了。”
陆雪拥脚步微顿,头也不回地走远。
“我说应我闻,你就这么放过他了?”
房檐上,杜若探头瞅着檐下望着远处出神的男人。
“谁说我放过他了。”良久,应我闻淡声开口,“我只是不想让他这么轻易死了。”
被疯狗记恨上的人,从来只有不死不休一个结局。
杜若撇撇嘴,还想说什么,影一拖着两具尸体走了进来,“主子,闯入宣王府的探子已经解决。”
应我闻懒洋洋道:“剁碎了包成饺子,给应不识和顾饮冰送去。”
“呕。”杜若捂着嘴翻白眼,“整天这么重口味,难怪满京城的梦美人都没一个敢嫁给你。”
影一慢吞吞道:“杜若姑娘,你还是把你药庐里那些花花绿绿的死尸清理干净再说主子吧。”
杜若转了转眼珠,“应我闻,不如我们打个赌吧。”
应我闻挑眉:“你想赌什么?”
小丫头见他有所意动,顿时兴奋道:“就赌你会不会在三个月之内喜欢上陆雪拥,若是我赢了,欠你的钱一笔勾销!”
“行啊。”应我闻嗤笑,显然觉得她不自量力,竟敢开出这样荒谬的赌约,“若是你输了,日后便只能任我驱使分文不取。”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