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离倒在血泊之中。
明奴收回长戟，他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全凭借着意志力支撑。
他到了殿中的傀儡前，一具具傀儡直视前方，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有些傀儡的五官是画出来的，有的是刻出来的，无论是墨汁所化，还是雕刻形成，它们的眼眸充满灵气，犹如熠熠生辉的宝石。
鬼相已经前往南境。
明奴一具具地查探，他未曾察觉到宋景的气息，直到掠过最后一具傀儡，他手中断灵剑浮现出来。
一道剑气扫过去，困在傀儡之中的魂魄纷纷束缚破散，一道道白光从它们身体蔓延而出。
傀儡的眼神随之失去光泽，悉数黯淡下去。
正殿在此刻寂静下来，此刻犹如一座死殿。
正在此时，有清脆的铃铛碰撞声传来，符离身侧有光芒浮现出来，半空中浮现出一道黑色咒文。
黑色咒文隐隐勾勒出“湘”字图样，明奴走到符离身体旁边，一道温柔的女声随之传来，声音遥远真切，诡邪晦暗。
“符离。”
只有这两个字，明奴长剑点地，他神情怔然，内心随即泛出无尽涟漪。
这道声音的主人……是湘母。
十二血月之首，修为突破八重的千年邪物。
明奴指尖稍稍绷紧，长剑随之缓慢地震动，他耳边嗡嗡作响，控制着自己的身体向前，灵力注入半空中的黑色咒文。
“湘母……？”明奴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嗓间压抑着鲜血，直视半空中的咒文，半边身体被灼烧，他整个人犹如被包裹在黑雾之中。
“符离已死，我们很快便会见面。”
空气中陷入一片死寂，黑色咒文在半空中闪烁，好一会没有动静，随即传来一声女子的轻笑。
“江明奴……你若有胆量，便前来永乐宫，保证你尸骨无存。”
话音落下，黑色咒文凭空消散。
明奴手腕处有鲜血滴落，他出了未央宫，门口的傀儡生息消逝，他所途经之处，血珠落下形成蜿蜒痕迹。
永乐宫在玉阙王宫最中央的位置。
朱红的殿宇犹如纸人面上酡红晕染而成，夕阳迟暮在其后，阴影落下，整座宫殿充满邪祟之气，阴寒扑面而来。
明奴在“永乐宫”三字牌匾略微驻留，随之踏入正殿之中。
倾天的威压落下，入目的便是人皮屏风，上面男子面容笑容中带着扭曲的痛苦，梁柱形成四朝之势，上高下低，只是看着便令人头晕目眩，犹如一道黑压压的悬棺。
正殿角落有一面巨大的铜镜。
殿中无人，铜镜却映出他身后座椅上的两道人影。女子坐在主位上，生得华美琦瑰。她阴目红唇，一双面容极其诡美艳苛，鲜红色的蔻丹映在乌木上，长裙向下蜿蜒伸展，眼中黑色咒文闪烁不定。
在女子身后，少女一身黑袍，面容清秀沉静，她手中抱着缚魂灯，如同守侍的侍女，安安静静地伫立在女子身后。
明奴看清了铜镜之中的画面，他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脑海里记忆随之浮现出来。
伶月……被困在缚魂灯之中的伍清。
阴年阴月阴时生的少女……同样惨死的阴魂。
尹相陨原先寻找的缚魂灯……符离寻阴鬼做阵眼。
这些线索一环扣着一环，他久远的记忆浮现出来，从最初九州所出现的拜火圣教……邪咒纷乱而起。
明奴迟缓地反应过来，他缓缓地开口道：“你们的目的……是要让鬼相出世？”
玉阙连着九州地脉，只要控制了九州地脉，便相当于控制了九州仙门。
以阴鬼作为阵眼，以身中邪咒的士兵作为英魂，加上玉阙圣物为仙灵旧址，重演千年以前，孤星陨落，鬼相出世，到时无尽深渊重开，天下再无宁日。
镜中的湘母身形消失，他身后随之多了一道人影，一道无形的威压落下来，他甚至没能来得及察觉，随即被无形的力量束缚，整个人动弹不得。
脖颈被掐住，他整个人被提起来，面前多了一道人影，湘母眼中咒文闪烁，她俯视着他，力量悬殊之下，他在湘母之前犹如蝼蚁。
“孤星陨落，都是拜你所赐。江明奴，正因你重来一世，今世天下难宁，你一人换天下动荡，这便是天命。”
黑色的咒文浮现出来，明奴脖颈与手腕处浮现出邪咒，那些咒文跳跃闪烁，他逐渐地难以呼吸，湘母的面容仁慈悲悯，透着一股邪气，犹如佛龛。
“世间唯有出现变数之时，鬼相才会有出世的时机，你便是那唯一的变数。”
湘母眸中似笑非笑，眼底透过他如同能够看清他的全部，他在原地不能动弹，身体难以承受威压，内里筋脉悉数破碎。
他听不懂湘母的话，脑海嗡嗡作响，生前记忆走马灯一样浮现在他面前，耳边是自己的心跳声，正在一点点地接近停滞。
隐隐有预感，在此刻，他的生命似乎接近到尽头。
从他踏入玉阙，从他进入仙门，从他重生的那一刻起，仿佛都已经被算入其中。
所有的选择全部化成渺小的点，在他命里连成一条线，到如今的归途。
明奴手中握着长戟，他隐有不甘，体内筋脉悉数破损，眼角有什么东西流出来，那是两行血泪。
倏地，湘母眸光转过来，发现了什么，视线稍稍地一顿。
“婴鬼……奉州李氏？”
在湘母话音落下的瞬间，明奴全部的力气凝聚在掌心之中，通天戟化作一柄利刃，灵气缠绕在一起，转瞬之间穿透湘母的身体。
湘母依旧伫立在原地，眸光中咒文变换，明奴略微睁大了一双眼，他在那一瞬间，仿佛看到了湘母眼中的自己。
他背后有一道虚虚的巨大身影，无形的力量便是那一道虚影，湘母的神像在他身后，他被神像握住了身体，身体因此不能动弹。
而他的魂魄正在被神像吞噬，咒文侵蚀着他，他大半个人已经踏入了阴界地府。
“明奴——”
他耳边传来了李逍火的声音，随着神像一点点地拉扯，他的魂魄在消散，眼前浮现出诸多面容。
“明奴。”
“明奴。”
“明奴。”
“明奴。”
“明奴。”
那些人喊着他的名字，然后纷纷消失，最后红衣少年出现在他面前，那双凤眸冷冷地审视着他，随即面无表情地别开脸。
“江明奴。”江雪鹤雪剑放在自己脖颈边，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若是死了，我们来世再见。”
“不——”明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他抓不住那道红衣身影，随着身后的湘母神像将他吞噬，他整个人魂魄被拽出来，随之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最后一刻，身边的神像消失，湘母消失，他耳边依稀响起李逍火的话音。
“若是有一日想我了，前去奉州寻我。”
“明奴，我们来日一定还会相见。”
……
玉阙的宫墙之上，垂挂着一具尸体。
少年一身雪衣，他发丝衣衫沾血，身边放着一把玄黑的剑，面容灰白惨白，在城墙上暴晒数日，尸体已经发臭腐烂。
那张腐烂的脸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尸体之下是城中的告示，无数民众与士兵前来贺喜。
邪咒无缘而解，告示上所书，湘母做法，天念开恩，佑其恩泽，庇护玉阙，无数士兵因而免受苦难。
民众百姓因此感念天恩，广修湘母佛龛，至于城墙之上悬挂的尸体，起初有人询问，随即无人问津。
“他在去之前，便做好了献祭的准备。”梅含珏身形隐在人群之中，拉低了斗笠，指尖略微用力。
“明奴啊明奴，你当真是做了一回无名英雄，无人感念你，无人知晓你……你倒是替罪魁祸首扬名天下。”
少正安脸色在阳光下发白，他盯着城墙之处的尸体好一会，随即一并躲在墙壁之后。
“幸好是我们二人前来查探，若是他们两人知道了……”少正安随即皱起了眉。
梅含珏正欲赞同，眼角扫到了什么……告示之前，一道红影与玄色身影混入其中。
他视线稍稍停顿，随即耳边嗡鸣起来。
“兴许已经晚了……”
“完了。”
江雪鹤身在人群之中，他目光落在告示之上，眉眼之中只剩下城墙上悬挂的尸体。
雪衣轻飘而起，落下却似有千斤重。
“那城墙处挂的尸首，可听闻了……便是先前作乱的仙道弟子。”
“听闻他们原先是为解咒而来，后被邪祟引诱，反倒自己沾染了邪咒……之后祸害了不少人。”
“这些个仙门弟子，能力不及来做什么，只会给别人添麻烦……说不定士兵中的邪咒便是因他们而起。”
人群中议论纷纷，江雪鹤眸中平静，雪剑无风而起，一道剑光划过去，议论之人尸首分离，地面倒下几具尸体。
“杀人了……来人啊……”
旁边的几人面色立即惨白，然而红衣少年未曾理会他们，身形随即在原地消失。
“裴仪——”
梅含珏与少正安赶到已经晚了，不见江雪鹤的身影，只留下几具尸体。
“完了……全完了。”梅含珏稍稍皱起眉。
远处。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李逍火长剑刺进城墙，毁了那一道阵法，尸体的腐臭迎面而来。
他仿若未觉，抱起明奴的尸体身形在原地消失。
李逍火双眸略微出神，明奴筋脉尽毁，生前受邪咒侵蚀，身上诸多烧伤痕迹，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他看向远处，那一道红衣身影在人群之中消失，他眼中几乎已经能够看到几人的结局。
接下来江雪鹤会同样死在湘母手中，梅含珏与少正安受困水牢，他同样生死难辨。
李逍火变出了手中金莲法印，他看向阵法之中的卫歌。
“先前所说，你可还记得？”
卫歌缓缓地睁开双眼，对他道：“人的命格难改，若你改变过去，需替他承命。”
李逍火应声，对卫歌道：“你答应我的……不要让他沾染湘母，带他离开。”
他随即在半空之中画出一道血阵，血色的咒文缓缓浮现出来，在半空之中闪烁跳动，半空中出现一道无形的裂缝。
“李逍火，你待在此处，哪里都不许去。”
“先前我如何说，这一回你要听我的。”
“李逍火，你去了哪里？”
“李逍火，接下来我会前往水牢。”
“李逍火——”
李逍火踏入虚空之中，耳边是江水冲击的声音，四周阴暗不定，锁链碰撞在一起，少正安被锁链束缚，在水牢之中奄奄一息。
而在不远处，明奴方下水，看见他，明奴一双眼立刻睁圆。
“李逍火——”
嗓音中带着几分不满与质问。
李逍火未曾留恋地收回视线，他长剑在半空中显形，随即毫不犹豫地斩断锁链。
锁链上的咒文随之蔓延至他身上，他眸中映着远处明奴的身影，身形随之消失。
过去得以改变，现在与未来皆然不同。
……
明奴被李逍火掐住，他整个人难以呼吸，李逍火漆黑的眼底毫无波澜，映着他逐渐苍白的面容，目光一点点地深邃。
这不是李逍火……不是原先他熟知的李逍火。
明奴手指略微蜷缩，他手中变出长剑，一道剑气蜿蜒而出，李逍火随之以长剑挡住，他挣脱开李逍火的禁锢，随之得以呼吸。
他握紧长剑，见李逍火身上隐约有咒文沾染……邪咒，李逍火染上了邪咒。
自年少出剑道书院之后，他们二人没有再交手过，如今两道剑气充斥在一起，明奴思考着如何制服李逍火。
“砰”地一声两道剑气相碰撞，李逍火受了控制，对他四处下死手，他便消除了顾虑，并不对李逍火留手。
随着阵法形成，明奴身上多了好几处口子，他避开李逍火的剑气，手臂被划出一道口子，长剑随即朝李逍火刺去。
如此剑招，李逍火一定能够避开。
然而，李逍火神情之中出现了挣扎，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明奴手中长剑贯穿李逍火的身体，在这一刻，有什么松动的声音响起。
那张婴鬼面具滑落下来，露出一张俊朗沉敛的少年面容。那双眼沉寂如同深邃的宝石，五官如琢朗辉，少年眉眼略微低垂，面容陌生又熟悉。
此刻，玄衣少年眉眼温柔起来，深邃之中带着洞悉一切的释然。
人算天命，天命亦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