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花落在神像前,整个世界随之安静,四周静悄悄的,只剩下幽幽的婆娑花枝。随着一声细微“咔嚓”的动静,婆娑鬼仙神像中央出现一道裂缝。
一阵黑雾弥漫出来,动静越来越大,沿着缝隙中间裂痕越来越大,直到“砰”地一声,整座神像碎成了两半。
露出中间的东西来。
那是一摊黑乎乎凝在一起的肉状物。黑雾散开,浓重的臭味扑鼻,隐约能够看出那坨肉状物是扭曲的人形。
明奴被熏得难以呼吸,他心脏缓慢地跳动,婆娑鬼仙的神像碎了一地,尚未靠近,便感受到了无尽的邪气。
江雪鹤不知何时到了他身边,那一枝婆娑花捡起,缓缓对他道:“传闻有一种祭祀之法,以活人之躯存于神祝缸之中,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放入神像,这般神祝便会显灵。”
“此法极为阴邪,早在千年前便已禁止,那时人间神怒多洪水……此法便是离州所出。”
“被献祭的活祭用以平息神怒,又唤作虚指。”
眼前这一摊黑乎乎扭曲的人形,显然是所谓的虚指。
“这神像中应当是虚指……是一名孩子。”明奴开了口,他略微俯身,黑色的粘稠物中包裹着已经扭曲的人尸,他碰上去,摸到了一片极寒,通过骨骼能判断出来大致年纪。
约摸十二三岁的孩子。
这种祭祀之法他原先看过,手法极其残忍,将人放在缸中活活地闷死,死时体态蜷缩,在缸中只能维持着蜷缩的姿势,死后便形成天然扭曲的“球”状,这般能够轻易地放进神像之中。
竹简上未曾记载离州何时停雨,如今神像有此虚指,兴许此地发生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明奴起了身,他回忆起方才见到的婆娑鬼仙,对江雪鹤道:“这是婆娑鬼仙想要让我们看的……方才我被堵耳晦目,行动维艰,进入无妄之境,见到了婆娑鬼仙,她给了我一枝婆娑花。”
神灵亦有正邪两面,以剑对之,便见恶面,以神祝之意祈之,便见善面。
“魁家兄弟要找的便是这个……这兴许是怨灵源头。”
此阴邪之法将死尸困在神像之中,兴许怨尸借力作乱,极其容易反噬。
江雪鹤依旧戴着白绫,闻言在一旁道:“他们要找的是这个不错,只是此物……并非源头。”
话音落了,江雪鹤一剑把那一团黑雾劈散了。
怨气悉数散去,那些黑色的物质像是扭曲的虫子一般消散,只剩下完全蜷缩在一起的一具球形童尸。
明奴在此时明白过来,这兴许只是个幌子,现在的线索如同一团乱麻,缺一条线将其串联。
乱葬岗上的怨灵、消失大半的镇民,六眼九目的乌袍男子,以及神像之中的虚指童尸……三月前的件件惨案。
江雪鹤略微俯身,他用剑鞘轻轻一推,球尸略微散开,尸体的面容浮现出来,是一名约摸十二三的女童。
衣衫已经被水泡发与身体粘在一起,尚且维持着死时的模样,江雪鹤摸向尸体腰间,那里有一块木制令牌。
江雪鹤摸索着上面的字,明奴在一旁已经看清楚了,上面写着“十一”二字。
“生辰元年三月,三月十五,时辰三点一刻。”
“这般的生辰最为阴晦,应当是有人提前算好的。”江雪鹤说。
明奴眼角扫到了什么,他注意到女童手中还捏着什么,他同意地俯身,对方死时维持着紧紧攥着掌心的姿势。
他费了一番力气才掰开女童的掌心,里面赫然是一块已经散了的婆娑花。
幽幽的花瓣已经散去,只剩下花的枯枝。
“她手里拿的是婆娑花。”明奴说。
他注意到江雪鹤在检查尸体,尸体用了特殊材质保存,依旧维持着原本的模样,只是皮肤略微皱了些许,如同被抽干的人偶。
江雪鹤检查着女童的尸体,他从上往下地摸过去,摸到脖颈的位置略微停顿。
“鹤哥哥?”
江雪鹤站起了身,对他道:“走吧,我们应当去一趟剩下的镇民那里。”
还有余下的一部分镇民,例如伍清和伶月那种,兴许从他们的嘴里能够打听到情况。
明奴依言应下,他又看了眼地上的三具尸体,手里的白绫缠绕在手腕上,他收回了视线。
“李逍火,你不必管他?”江雪鹤问道。
明奴稍稍点头,回复道:“不必担心他,他自己应当有分寸。”
他话音略微停顿,有分寸倒是不一定,他只希望李逍火不要乱来。
……
明奴与江雪鹤身形在原地消失,他们两人下山回镇上,明奴想起来了什么,问道:“那时我被堵住耳朵了没有听清,鹤哥哥同我讲了什么?”
江雪鹤:“讲的便是婆娑悟道之前的典故,你应当都知晓了。”
“兴许无关所谓情爱,救赎之道,并非只有男女之情。”
可能为一物、一念、一瞬,一句微不足道的叹息。
明奴“嗯”了一声,他问道:“那鹤哥哥可知晓此地原先何时停了雨?”
江雪鹤:“梦幽自二月雨水接连不断,良田悉数被淹,水至婆娑寺下,约摸三月便停了。”
“未曾传出有祭祀活动。”
他们两人回到镇上,黑雾缭绕,明奴逐渐地适应,黑雾之中勾勒出房屋的轮廓。不过数月,此地犹如蒙了一层厚重的灰尘,没有一丝人气。
“我们原先来的时候,这边好几处人家都有动静。”明奴那个时候就注意到了,他当时随意敲的门。
一家家地敲,总能遇见幸存下来的镇民。
这般想着,明奴到了街巷人家前,他轻轻敲了敲门,屋子里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反应。
“有人吗……我们是仙门派来除祟的弟子,信物可为证。”
“我们这里有食物,还有清水。”
明奴敲了好一会,依旧无人应答,他又换了一家,与上家是相同的反应。
“鹤哥哥,你和我一起。”明奴说,他们总不能在这里耗时间,“我往这边,鹤哥哥去那边。”
若是有动静,以他们二人的感知力自然能够察觉,只是所过之处安安静静,犹如死城。
江雪鹤依言到了对面,然而江雪鹤并没有敲门,只是稍稍地在门前站了一会,以神识查探。
明奴敲了一番门,一整条街,从头到末尾,没有一户应答,他到了最后一家门前,稍稍地敲了两下,已经在思考要不要直接进去查探。
这一户人家并没有锁门,他不过刚把手放上去,门自动地开了。
“嘎吱”一声,门向后面展开,露出门后的尸体,随着“砰”地一声,白色的头骨滚落在地,阴风刮来,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明奴敲门的动作缓缓地顿住,他看清了院中的景象,不止一具,院中还有两具白骨。
一大一小,悉数维持着向外爬的姿势。
他站在原地好一会没有动,然后转身去了下一户人家,这一回他没有敲门,直接进了院子里。
院子大多没有锁门,房间里的白骨、床上的,家家户户,每户都是如此。
死亡时间约摸有几个月,明奴倒着一家一户的查看,一户不落,没有一户有活口。
他查完最后一家,从院墙跳下来的时候,江雪鹤已经在院子之外,他们两人对上目光,明奴稍微晃了一下,脑海里有不可思议的想法冒出来。
“鹤哥哥,你那边如何。”
江雪鹤略微摇头,对他道:“没有活口。”
脑海里两道身影晃了一瞬,伍清和伶月,明奴有些不敢想。
“随我来。”江雪鹤沉默了一会,对他道。
明奴跟在江雪鹤的身后,江雪鹤带着他进了一处院子。院子靠南而建,窗子正对着院门,那里倚着一具白骨,白骨手中还握着一支笔。
看穿着是书生模样,江雪鹤领他进了房间里,房间里摆满的万卷书,书架上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桌上的纸张已经泛黄,前面的字尚且清晰明了,后面的字迹歪曲不成型。
:昨日黄粱飞鹤而逝,今朝谁任我度秋凉
江雪鹤施了一道法,一道白光浮现,两人一同进了书生的记忆之中。
有些人死后执念难消,便会留着一部分生前的记忆,这一部分记忆能够用探灵感知到。
“告示告示,离州今日告示……今年连夜大雨,科举兴许取消。”
画面中出现雨中的楼阁,书生模样的男子模样消瘦,他看着告示怔怔地出神,雨水已经没过街道,一切都在烟雨朦胧之中。
“今年是离州百年难见的大雨,许多街巷都已经被淹了,上州的路难走,还谈什么考试。”
店家模样的男子对书生道:“秋义啊,你如何打算……如今又三年,若是再等三年,兴许来日难料。”
对方苦口相劝,“我看你趁早找个伙计干,莫要再读书了,又不是非读书不可。”
“这些年早已不兴读书,稍微厉害的都去修仙了,人邪两道难分,人命如草芥,书读的再厉害又有何用,当今是武夫的天下。”
秋义只直直地盯着告示出神,男子的话令他回过神来,竹骨伞被打散,他半天才开口,“这是何时下的通知……若我现在赶去离州,可还来得及?”
男子闻言道:“自然来不及了,你看这雨势,未曾停过。别说你的考试了,今年兴许颗粒无收,苦我离州百姓。”
“梦幽自古便易水,过段时间便是仙门大比了,你再等等,莫要着急,仙门定会派人处理。”
“我看南镇上已经有许多去婆娑寺了,秋义,你家院子住的低,以防万一,快些收拾才是。”
男子说完便匆匆的走了,雨线顺着落下来,秋义一人在告示前站了好长时间,他怀里还有前些日子借来的书册,书册上溅了雨水,上面的墨子稍稍晕染。
快天黑时秋义回去,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雨水没过鞋底,他的鞋袜悉数被浸湿。当天晚上,他收拾了东西,捧着那些书册前往婆娑寺。
婆娑寺尚且没有被烧毁,寺庙在山上地势很高,前来避难的镇民很多。寺僧为他们安排了院子,秋义去的晚,去的时候被安排到了末尾的一间。
窗外是模糊不清的雨色,婆娑神像前无数的镇民跪拜,镇民在抱怨自己无家可归,商人生意难做,农工良田尽毁,有些甚至妻离子散。
秋义在窗边点了一枝蜡烛。那些低语悉数落在耳边,婆娑鬼仙略微垂着眼眸,眼珠似在看着跪拜的众人,又好似在追寻远方万里山河。
蜡烛照亮半边,桌上是厚厚一沓书册,他垂眸写着字,仿佛与周围的人群隔离,那些人声在他耳边消散。
“如今这大雨百年难见,千年前洪水为乱世之兆,百年前君无尽平定作乱的魔修余孽……如今可是神君显灵,已有新的昭示?”
“梦幽世代有婆娑鬼仙庇佑,婆娑在上,自会显灵,不会乱我离州。”
“如今人人都知往山上走,还有些仍在山下不愿意离开,听闻昨日有孩童被冲走了。”
“可是那家的孩子……有些疯子还待在山脚,那里有原先的破庙,听闻那孩子也在那里。”
“寺僧不愿意让她踏进寺中半步。”
画面一转,傍晚时分,雨势稍稍地停下来,秋义放下了手中的朱笔,出了寺庙,独自一人下了山。
他怀揣着心事,看着远山天际,独自沿着山道走着。
落寞的书生,三年之期莫过天算,此时正因时事难平,嫌隙之间听闻路人所言,未曾想自己随意一走,竟路过了山下的破庙。
秋义原本准备回去了,突然,他听到了破庙中传来的动静,于是停下来了脚步。
“你们谁先来,反正此处无人管,寺庙不愿意收留她,她无处可去。”
“嘿嘿,自然我先来,虽然少了些兴致,倒也不错,正好顺今日的雨势。”
隔着破败的朱门,传来男子的笑声,紧接着是衣衫被撕碎的声音。
“娘的,她还会咬人。”
男子气急败坏之下掐住了少女的脖子,几名男子衣衫破败,他们是镇上出了名的渣宰,如今几人围在墙角,裤脚下是一张苍白的少女面容。
少女约摸十二三的年纪,发丝衣衫凌乱,只脸色发白面上惊恐,未曾发出任何动静。
雨幕遮住了几名男子,同样遮住了少女的面容,她嗓间发紧,未曾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