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九铭>第5章 第五章

  日升月浅,少不经事太匆匆。

  晟和二十八年,少年学业初成,陈简言也总算在头发掉光之前卸下一道重担,不禁长松了一口气。

  至此,段允的暗察令也终于得以全面施行。

  暗察使对各邑邑尉行监察之职,除最北端的邻江邑外,其他均以一年为期,期末各地暗察使轮换调度。监察期间如有异况,经驿站呈加急公文至临安王府,由段允直接审批传令。

  八月底,驿站备送的马车上。

  “还是外面自在啊。” 江凝拨开竹帘,心满意足地吸上一口新鲜的空气,“没那么多规矩缚着,感觉身上都轻快了不少。” 

  段唯斜他一眼:“说的好像你在府里守过规矩似的。” 

  江凝放了竹帘,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可是在府里,我有好多话都没机会说呢。” 

  “什么话?” 

  望着段唯侧颜,江凝一颗心不安分地左冲右撞,梦里重复过千遍的言语一时全部梗在喉中。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握紧,齐整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暗骂自己没出息,在府里尚且玩笑或试探着看段唯的反应,虽屡屡被干扰或打断,仍见缝插针,现如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无需担心突然出现的陈简言,也无需担心正在驾车的思墨探进头来,自己却开始顾后瞻前,开不了口。

  江凝挣扎片刻,认了怂:“也没什么,就是……一直想带你去看看邻江的夜色,那可比在东平有意思多了,你一定没见过月满江水的胜景。”

  见段唯用一种“你怕不是高兴傻了”的眼神看着他,江凝搜肠刮肚,终于又搜罗出来几句:“义父曾说邻江邑有几分江南风范,可江南并非临安属地,难道义父曾去过江南吗?” 

  段唯淡淡地:“我娘是江南人,大概生前同他描述过江南的情形。” 

  江凝:“……” 他心道说什么不好,偏偏让小唯提了这茬,一时恨不得抬起手来给自己一巴掌。

  段唯却仿佛毫不介意,看着身旁僵住的某人,权当他是震惊,又补充解释说:“我娘原本是选入宫中的秀女,不过圣上念着我爹还未册妃,便给他们赐了婚。这些事算不得什么秘密,在府里但问无妨。” 

  二人此次出行并非游玩,而是接了段允授的特巡令。

  就在前一日,东平驿站向王府呈上了加急公文,邻江暗察使书报邻江邑邑尉曹勇近三月来行为有异,竟开始频繁出入烟花之地。晟和年间对官员出入风月场所原本并无禁令,邻江邑的锦秀楼又颇负盛名,也常接待官府官员,邑尉出入锦绣楼本无需特意上报,偏偏这邻江的曹邑尉家有悍妻,是出了名的怕老婆。原本安分守己的曹邑尉宁可冒着被夫人拍死的风险,也要坚持偷去锦秀楼,若不是被迷了心窍,恐怕就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名堂。

  段允思量片刻,指派了两个儿子前去查明处置,意为历练学业初成的二人。

  江凝满心欢喜,做梦都没想到能与段唯“远走高飞”,还未动身,便在心里盘算好了干完活之后的一百种玩法……结果被段允一句“查办完毕即刻返程,不得有丝毫延误”兜头浇下,瞬间蔫了大半。

  路上每三十里一个驿站,三人可凭通行公文免费住宿,换行车马。尽管驿站房间充裕,江凝还是以方便商议公务为由,与段唯共住一间,将思墨赶到了隔壁。

  看着段唯从行李中抽出一支九铭香,江凝忍不住笑道:“真讲究啊小公子,出个门,还非得把家里那一套都搬出来?” 

  对扑面而来的嘲笑,段公子罕见地没有还嘴,只是平静地回答:“没它睡不着。” 

  江凝只当是他挽颜的托辞,于是调笑道:“睡不着的时候就想想陈老讲课的情形,包你在半炷香之内睡过去,不灵不要钱……你瞪我干什么,我说实话而已。” 

  段唯转过身,把九铭插到香炉里,点起缕缕轻烟,又换上寝衣躺好,不再言语。江凝小心翼翼地碰碰他:“这么早就睡啊?好不容易出趟远门,我还打算和你促膝夜谈呢。” 

  段唯拉起薄衾蒙了脸,声音闷闷地传出来:“累了,睡觉。” 

  江凝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把衾被从他脸上扯下,又在胸口处折平整,才低声道:“好,不闹你了。” 

  从东平至邻江邑的九晚,段唯仅与江凝谈些公事,谈完顿觉“周身疲乏”,迅速点香就寝,毫不含糊,倒是江凝心事明晦,难得失了眠。

  第十日,三人抵达邻江邑时,已是半夜。思墨将车马交还驿站,跟着烧包的江大公子下榻望江楼。

  “凝公子,我们要是在这儿住上几晚,会不会等不到回程那日就没钱吃饭了?” 

  “不会。” 江凝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听说过街头卖艺吗?” 

  思墨吓了一跳:“不是吧?我……我可没什么艺。”

  “别听他瞎扯,没钱了就把他一卖,咱们回家。” 段唯轻笑,伸手拍拍小孩的肩膀。

  “啧,”江凝作痛心疾首状,“小公子好狠的心。思墨你还杵那干什么,快回自己房间歇息,我必须留下来好好教训教训他。” 

  思墨眨眨眼睛,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凝公子,你又要和我家小公子睡一间啊?”

  “小孩子哪来这么多话,再不睡小心不长个!” 江凝双手搭上小孩的肩头,手动将他送出了房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住吗?” 

  段唯推开窗,俯瞰流光浮动的江水,嘴角微扬:“为了让我看看月满江水的胜景?” 

  身后的人走到他身侧,柔声道:“九年前,我就是在这条街上遇见了义父和苏越哥。第一次进这个房间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段唯转头望向他。

  “若不是遇见他们,我可能已经被打残了。”

  段唯闻言诧异道:“当时有人欺负你?我爹没跟我提起过。” 

  江凝微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当年打劫的“壮举”实在不是什么好说道的事,连忙掀过:“没什么,都过去了……当时我不懂事,居然还对着义父喊了声’大叔’,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万一他一生气,又把我扔回大街上怎么办?” 

  江凝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抬起头,窗外是更辽远的星空,星月交辉,一如九年前的那个夜晚。

  段唯静静地凝视着他,似是等待下文。九年的时间将当初“面人儿似的”小小少年雕琢得越发温润清雅,那年的稚气已是踪迹难觅。

  半晌,江凝才从令人迷醉的漫天浮光中回过神,接上自己的话音。

  “你知道吗,我不怕忍饥受冻,也不怕遭人打骂,我只怕不能遇见你。”

  段唯咬咬下唇,似乎在忍笑:“你肉不肉麻?”

  反正脸皮磨得够厚,江凝毫不介意:“可能义父会后悔捡了我回去,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时候动了本不该有的心思,可我还是要告诉你。” 

  眼前人的目光让他有些恍惚,一时仿佛回到了某个秋日的上午。那小少年略低下头,眼中满是温和的善意,将一颗清甜的桂花糖递到了自己手里。糖果的味道在舌尖停留了很久,直到今天他还能清晰地回忆起。

  当初需要抬头仰视的目光,如今需要他略低下头才能对得上了。

  “我喜欢你。但不是兄弟间的那种喜欢,是想和你互赋真心、长相厮守的那种喜欢,你……能明白吗?”

  话说出口,江凝那颗飘了多日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仿佛只要把这捂了多年的心思说出来,就已经很满足。此时的结果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哪怕段唯惊怒交加之下翻了脸,他也能踏踏实实地去睡大街。

  不知是不是聚敛了星光,段唯眸中有流光拂过。他直直地望进江凝的双眼,眉眼间有道柔和的弧度。

  江凝听到他轻声问:“那年中秋,你没来得及说完的话,现在可以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