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99章 清安

  “倒是奇怪,这还是我印象里那个好吃懒做苏万越带出来的兵么。”

  秋笙习惯性地揉着下巴半眯眼睛,用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看着练兵场内训练有素的水师将士。

  他二人在练兵场门口呆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差不多已经将其中将士的训练内容看了个遍,一时竟有些忘神,若不是楚翛在旁边默默注意着时间,说不定秋笙便要在这儿愣生生看上一整天。本以为看上两眼便可直接领回江南战线给韩建华好好练着,谁知此番一见真容,这支军队训练强度与各种技术难度竟没一样比死士军标格低的,这帮人又素来是练水军那一套架势的,有些要长年累月积累的经验老道处竟更胜一筹。

  “不是江南开始混乱后临时耍花架子凑数的,应当是历练了不少年头才有这样的熟练度,带过去也不必耗费韩将军精力再调配。”楚翛不知何时已翘着二郎腿端坐马背上,手上闲不下来似的来回抛着个苹果,突然毫无征兆地停了手,“咔嚓”一下便将苹果掰成两半,直扔过去一半甩给秋笙,自己也毫不客气地咬了口脆生生的果子,悠然道,“我猜他是在当年输给雅尔夫后,怕被你这个暴君一鼓作气拉下台才重振旗鼓要好好练兵的。现在明白刚刚他为何那般狗腿了吧?”

  清脆有声地咬着苹果,楚翛眯着眼睛笑道:“当时一个江辰,现在一个苏万越,都要被你这小子吓出病来。”

  秋笙冲着戎装稍显尊贵的将军打了个呼哨,趁着那人回身快步跑过来的空当,转头调笑道:“阁主既然知道,早就该离秋某人远远的,这岂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么?”

  三两口消灭了被掰得汁水四溅的苹果,楚翛一面用力甩了甩手,一面扬声大笑一声:“还怕得你么?倒是看看秋爷与在下谁更毒三分了,若非本人先抓狂上头要发疯,楚某改跟着你姓。”

  秋笙瞧着他几乎要仰翻在雪千里背上的潇洒恣意模样,破天荒生出些丰神俊朗少年气概,乐得当了个珍惜奇绝的景致眯着眼欣赏,嘴上当即却要反击回去:“这话说得,难道媳妇儿不该跟夫姓么?我早放过你,你却自个儿来讨...”

  他后半句话没再说出去,却是被那奔跑速度堪比小豹子的将军打断:“统领!”

  秋笙一怔,也不知这人在后头究竟听去了几分,连忙仔细瞧瞧楚翛,却不见意料之中的羞赧恼怒,迎面倒是个微弯的细瘦脊背,还在轻轻颤抖。

  默不作声地磨了磨牙,秋笙颇有些技不如人尴尬意味地想道:敢情这是出师了,敢拿我开涮了。

  看向将军的眼神却是无比端正严肃:“江南即将开战,苏万越没同你们知会一声么?”

  “统领是...”胆敢直呼苏万越名号的人物在水师军营中是没有的,将军脸上先是闪过了一阵青红交错,好在这也是个聪明人脑子转得格外快,连蒙带猜地便试探地问道,“莫非是,陛下?”

  “在军中叫秋爷就成,少来些迷信礼法浪费时间,有事说事,”秋笙淡淡道,“江南近来不甚太平,雅尔夫带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破玩意打上家门来,给你和军队中诸位弟兄们三炷香时间收拾完毕军械物资,战舰直接从海面上过去,招呼掌舵手越快越好,一旦带着你这军队回去就要打仗...几年前雅尔夫来捣乱撒泼那次海战,你带兵上战场过么?”

  大概是孤陋寡闻没见过这么当皇帝的,将军显然狠狠一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回陛...秋爷,曾带过的,但...结果您也知道,实在是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战绩,说来惭愧。”

  闻言,瘫倒在马背上专心致志看云彩的楚翛猛地翻身跳下来,倚在大树干上微塌着背,叼着根草苗子皱眉听。

  大概是跑得太急眼前花的很,耳旁又全是风声糊涂一片,将军好像当真没听着秋笙方才那些句臭屁,甚至连整个变成板板烙在后头的楚翛也没看到,阁主这么不声不响地表演了一番大变活人,登时吓出了将军一身鸡皮疙瘩:“这位高人...”

  秋笙咧嘴一笑:“我傍家,崔嵬阁阁主,免贵姓楚,见着他给的脸必须比给我的还大。把你们那儿的俏姑娘俊小伙都管好了,多看一眼老子要了他的皮。”

  话音刚落,应景似的,站在不远处的楚翛冲他弯起唇角笑笑,那根碧绿柔软的小草咬在他两排雪白皓齿之间,将掉不掉,无端映得这人风流无匹倜傥无双,倒是副勾人心魄的俊秀面孔,周身气度风华却也是世间难寻,清风明月一般,却又分明带着三分入世的艳色。

  将军分明自认对龙阳之好无半分兴趣,却不知何故看的有些愣神,这厢还没眨过一回眼睛,却是秋笙小幅度地挪了挪身子,干净利落地将他的视线挡了个彻底:“那是场必败无疑的仗,怪不得你。如此看来你也是个有些实战经验的老将,”双手一拱:“敢问将军名讳?”

  将军被他这极端放低身段的动作惊到,几乎要下意识地往后头一跳:“末将丰青字远路,承蒙秋、秋爷...”

  他还想再客套谦虚两句,却已被秋笙拽住手腕与他平视,两人自腕口处暗自较劲发力,片刻后秋笙不动声色松开他:“内力不错,等着调给你个军师,水师你熟,还是归你带着。”

  丰青被他这套简单粗暴的检验方式开了眼,心道这人倒不像是个位高权重的皇帝,却更像个挥斥方遒的大将军,还是时不时跑去江湖山野喝闲酒的那种散人军官。

  “秋爷肯信任末将,丰青...无以为报。”

  “苏家是个脏水深不见底的耗子窝,领头的贪得无厌将军饷全拿去逍遥自在吃小酒,留下一堆破铜烂铁废物枪炮怎么打胜仗?”秋笙摆摆手示意半跪在地上的丰青站直了说话,“我好像还对你有些印象,先帝驾崩那年的武科状元是么?我当时还没打定主意去敲掉苏万越这块硬砖头,官职如何安排也全是江辰那老头儿替我操的心,把一块好料送到这鬼地方来看人眼色,实在是暴殄天物,怨不得你...先起来成么丰老兄,这又不过年过节,再说我钱袋子搁媳妇儿那儿放着呢,真给不出压岁钱来。”

  最后一句话压在喉咙里含糊地说,生怕靠在树上的好耳力媳妇儿听了去。

  丰青:“...谢秋爷。”

  秋笙对这人如此顺利的改口煞是满意,又向来是个惜才爱才的品性——方才他渐渐使了七八分内力去试探这丰青的底功是否深厚,岂料对方竟面不改色地接住了他源源不断打过去的内招,表现得还颇为游刃有余,再下力秋笙便收了手,因此还摸不到这人内功的边界究竟在何处——正要再多说两句套套近乎,却听后头楚翛轻轻打了个长哨。

  他含着笑意回头看去,却看着苏万越满头大汗地飞跑过来,一张猪脸面孔在风中来回抽搐,将楚翛身影挡了个结实:“皇帝陛下!小人找到...”

  秋笙脸色正要彻底塌下来,闻言却微微正色:“苏大人,劳烦寻个地方慢慢详说。”

  这话中隐晦躲藏之意明显,丰青忙道:“秋爷,末将令各将士打点行装,三炷香后练兵场等候秋爷。”

  看来这人察言观色也有一番本事,秋笙暗暗将丰青这名字在心中记下了:“有劳丰将军...苏大人,带路。”

  苏万越还来不及弄清自家水师将军是如何在这般短暂时间,就与火爆脾气的秋大爷搞好了关系,被秋笙这么若有若无地一催促,只得屁颠屁颠地上马领路。

  楚翛从树下闲庭信步一般晃悠过来,两匹雪千里之间距离甚近,秋笙忍不住偏头低声道:“你真该仿古跟兰陵王似的戴个面具,省得到处招蜂引蝶拈花惹草,我心眼太小,见不得别人觊觎你。”

  “真是岂有此理,秋爷年少风流尝遍天下绝色,轮到楚某人想试探一二便百般阻拦妨害,怎么,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他绑头发的长缎带不知何时松散下来系在手腕,流水般散落一肩的长发遮住侧脸,秋笙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笑道:“我这不是取次花丛懒回顾了么...死士军中基本没个正经分派出来的军师,从南大营调配一个过去?谁好些?”

  楚翛将碎发统统一把撩到身后,与万尺弓纠缠凌乱在一处:“你已决定任用这人了?方才练兵中他所列阵势确实较之韩将军亮眼些,只是纸上谈兵终究不能与刀枪相接相提并论,你就不怕他上了战场临时掉链子给你看?”

  探身过去抓了下楚翛白净的耳朵边,秋笙淡淡道:“你没在军营里真正混过,这等架势的兵阵排出来要费多大心力、对主将统筹兼顾决胜千里之外水平的要求多高等等琐事,我还是比你稍微在行些的...再说就算要揪实战,纸上谈兵处于弱势的也该是韩建华。胜负在大局之上姑且不论,毕竟这丰青到底是在海面上与雅尔夫真正交过手的,老韩呆在南大营打陆战打了这么多年,这一次纯属临危受命不得已而为之,我倒是怕他掉链子。”

  楚翛全程静静看着他,缓了片刻后认同道:“你说的在理,只一件事。”

  秋笙带笑转头:“嗯?”

  “你说你记得他是那年先帝钦点的武科状元...”看着苏万越已钻进一个稍显老旧的储备粮仓帐中,里头传来噼里啪啦几声杂音,想来是这人在尽心尽力地打扫卫生准备茶水,楚翛勒住缰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戏谑笑道,“就凭阁下这个前脚说后脚忘的记性,请恕我大逆不道,难道不是在花都治好了眼睛去了一趟军火库副站查了名册?”

  秋笙:“...”

  “走马观花看了一遍水师部队的将军名册,只觉丰青看来甚是眼熟,查明了这人原来是当朝圣上最叛逆贪玩那一年的状元郎。你分明是知道这总统领就是他,却还是装作不知情去问名讳为何,这戏演得真不错,丰将军半点破绽没看出来,还显得你脑子好使聪颖机灵,又恰到好处彰显你对世间才子的格外青睐。”楚翛咂咂嘴,摇头晃脑地说,“可以啊子瞻,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万,等着教教我。”

  巴不得苏万越赶紧收拾完了让他们进去,可此人仿佛在通过卖力打扫营帐来彰显自己的忠心耿耿,秋笙憋着气忍了半天,终于闷闷道:“你是不是当时根本没走,光顾着在副站偷看我。”

  楚翛半侧过脸去挑眉一笑:“这还用得着偷看?掐掐手指算算就知道,你那点小心思骗得过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丰青,瞒得住我么...”他得瑟一半突然止住声音,翻身下马后一个转身,迎头正碰上折腾得满头虚汗的苏万越,连忙伸手搀住了他:“苏大人,当心。”

  被实实在在将了一军的秋笙在马背上愕然了好一会儿,这才定下神来走进帐去,见楚翛煞有其事地摸出纸笔来搁在桌上,正拍拍一边的垫子招呼秋笙过来。

  虽说一早知道也见识过楚翛那像是开了天眼般的辗转心计,但以往多半是在战场上统一战线,看他如何翻云覆雨手折腾别人,震撼归震撼,心里还是有种借他之力破敌三万的爽快。眼下竟是被他这样精准细碎地揣度,还一猜一个准儿,冷不丁生出种奇怪诡异的感觉,仿佛眼前这人不是他家阿翛,倒像是自个儿肚子里的蛔虫成了精。

  他战战兢兢地在蛔虫精身旁坐下了,却见对方丝毫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还镇定自若地推了杯淡茶过来:“你留神仔细听就是,我替你记着。”

  一句话将他彻底安慰下来,秋笙喝口茶润了润喉咙,抬头看了看还有点儿轻喘的苏万越:“苏大人,找到了什么?”

  苏万越囫囵喝干了一大茶碗的凉水,从怀中摸出个边角磨损厉害的破旧海纹纸叠成的小本:“小人前前后后仔细想了一番,确定与王爷并没什么交集可言,只是王爷还在江湖时曾与小人在南疆处见过一面。小人前去拜会...啊不,是探视...啊不不不,是...”

  “南疆的案子还在查,你说话不必那么忌讳。”秋笙轻轻拂过小本破碎不堪的扉页,“说不定她也只不过是个危机时期被拿出来顶包的倒霉蛋,这事风言风语传得失了真,别信市井里那些胡言乱语。”

  苏万越忙不迭地点点头:“小人祖上与南疆巫蛊寨寨主有些交情,小人虽说与那脾气古怪的寨主并没什么感情可言,到底是前辈般的人,也时不时过去探视看望一下,谁知就在那遇到了王爷。王爷言辞冷淡疏离,小人虽有抱攀高枝的心思,却也不敢惹了他生气,何况只是个落闲山水没有封地的王爷...没多加细问便各自走开,自那以后,便再无印象。”

  落闲山水?

  秋笙低下头冷冷一笑,曾几何时,自己也如这人一般天真地以为秋维是一心逃离官场,做他的闲云野鹤去了。现在想想,竟大约是为了从那混乱不堪的皇室中暂时躲开,再为将来某日威风凛凛归来做准备而已。

  放长线钓大鱼,这算计得着实巧妙,高人一等。

  “那这小册子呢,”秋笙将其中破烂不堪的海纹纸小心翼翼抖开,“难道是你家祖上记载的...”

  “正是,但恐怕是祖上们为了将此物保密,竟全部是用甲骨文金文相杂乱在一处写的,小人自幼对古籍一窍不通,除了能勉强看懂这最上头是秋家维子一行字之外,便再无能为力。”苏万越指着那行对于秋笙来说如同鬼画符一样的文字,又从衣兜中掏出了一张金文甲骨文与如今字的对比图样,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给秋笙看,“这种方法虽说笨了些,但若陛下能给小人足够的时间,一点点慢慢对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秋笙瞅着他那张抽抽巴巴的老脸,作为一个与苏万越如出一辙的古文障碍者,他深刻地体会得到苏万越在看到这玩意时那沉痛的心情,以及藏在这恭敬狗腿的外表下,满心满脑的不情不愿。

  然而同情一会儿也就作罢,考虑到如果不让苏万越承担下这活计,搞不好就要让自己或者楚翛来焦头烂额,秋笙那残存丁点的良心终于灰飞烟灭了:“这事也说不上很急,我给你时间...”

  “不必。”

  手上一空,却是放下毛笔的楚翛抽走了那卷烫手山芋,他淡淡扫了两眼,抬眉冲秋笙轻轻一笑,继而再度低下头去,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将几乎有整张桌子大小的海纹纸从头到尾看完。随着他低头飞快地扫过一行行古文字,秋笙看着他那淡扫长眉渐渐皱紧了,直到看完,脸色已经有些发白。

  他没去刻意收敛表情,苏万越也看的分明,紧张兮兮问道:“楚公子?您这是...”

  “无妨,”楚翛将海纹纸细细卷好递给秋笙,捏了捏眉心纠结出的小疙瘩,抬眼仍是副温润谦和的佳公子相,“苏大人,暂且失陪。”

  苏万越受宠若惊:“请请请...”

  秋笙微微皱着眉被他带出帐来,低声道:“大事?在先帝驾崩之前的?”

  楚翛神情复杂地看了他许久,撇开眼神长叹一声。

  这事他不是没有察觉,甚至明里暗里已经查了好一会儿,总算是前些日子在净然那里得到了个几乎能敲定的答案。虽然事实说出来的确让人不寒而栗,但由于对秋维本就印象不佳,加之这人又不是他的亲叔叔,楚翛除了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之外倒也没去多想,至于妨碍心情更是无稽之谈,只是秋笙与他不同。

  避开他兀自查询一切,却忘了那人自己也是会有所疑惑的。

  出了手,便再不能多加阻拦,他说到底还是想秋笙最终知道此事的。

  深深吸了口凉气,在秋笙耐心即将耗尽之前,楚翛才轻轻问:“还记得那年几乎屠城的瘟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