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64章 绝路

  江南八郡在寒冬时节仍不显萧瑟肃杀,倒还是一派大好风光。偶尔飘来点毛毛小雪也颇有些断桥残雪的韵味,全然不似威州北境一般冷得骨头尖泛疼。燕雀远渡江河飞来过冬,留于高枝之上筑巢搭窝,倒是衬着一旁欺霜赛雪的傲梅减了几分生气,显得格外孤高起来。

  不过它显然孤芳自赏不了多久,只听旁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紧接着,那朵自视清高长在枝头上的红梅便被一把掐了下来,落在一只粗糙的大手上,不过几下搓揉便香消玉殒,只剩几缕散着香的花汁慢慢流下来,粘了他满手。

  却是萨满川木。

  他斜着身子靠在树干上百无聊赖似的辣手摧花,骨节粗大的双手布满暴起的青筋和大大小小的伤口疤痕,近乎残忍地碾过花枝叶脉,向着一旁手拿长刀的护卫哼笑道:“中原人喜欢的便是这东西,你瞧着可好看?”

  在南蛮境地之中,专门供来赏色食性的牡丹月季、修身养性的梅兰竹菊多半是存活不下去的,他们生活得简易而粗劣,遇美则常常称其为惑人心智的害物,心肠铁硬久了,一时半会倒也不足以软到能够欣赏冬梅的地步。那侍卫将两只牛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仔仔细细看了半天,失望道:“属下看着并无特别姝丽之处,想来还是我族栽种的霸王食人花更珍贵俊秀些。”

  萨满川木扬手哈哈一笑:“中原人却称此物为美极贵极,岂不怪哉!”

  “风情水土养人育人,想必再次环境下成长为人的中原呆子,都不过是些娘气软弱之人罢了。”

  萨满川木的张狂笑声顿时一停,他侧身斜了这人一眼,冷冰冰地嗤笑道:“你认为秋笙韩建华都是娘气软弱之人?上回他初次登基诸多事务缠身心绪不稳,加上拉图助阵有内鬼接应,这才侥幸从他手里夺来了江南八郡,除此之外,我从未在韩家兵和秋笙的手上占到过便宜。呆子?那你岂不是连呆子都不如么?”

  本意拍马屁的侍卫一着不慎拍在了马腿上,登时被呛得面红耳赤,连忙补充:“族长英明神武,此次料理秋笙不在话下。”

  “偏爱弱者,却拿得起最沉重的刀剑,杀的掉最凶残的敌人,这才是中原人可怕的地方…你看不出他们究竟是黑是白是善是恶,秋笙审讯的手段你见识过么?”他明明提出了个问句,却并不给侍卫回答的机会,而是接着道,“简直不像生而为人的手法…单人和多人的刑讯方式甚至大相径庭,这人还善用心理战术,哪怕是个软硬不吃的倔驴,也都会在他手底□□会到生不如死是个何种滋味。你瞧瞧他平日里的样子,猜得到么?”

  这个问题纯属送分,侍卫抓紧时间大幅度摇摇头。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秋笙便是这类人。”

  他似乎还想趁机给这初出茅庐的小护卫上几课,却见帐外有人靠近,离得近了,竟察觉是军师,连忙挥挥手将小护卫打发了。

  “族长。”军师抱手简单行了个礼,压低声音道,“您的猜测果真没错,秋笙韩建华计划明晚夜袭,甚至连死士军统帅方久和路充都调来支援,这阵势想必必不在小。”

  萨满转动着手指间的小银戒:“这两人与我乃是宿敌,对彼此的战术都再清楚不过…即刻集结四方将士,打他个反夜袭!”

  他口中所说四方全军,乃是集合了江南八郡驻守兵马与拉着南大营满江南乱跑的前线军的全部兵力。料到秋笙必将通过这回夜袭展开最后一击,原本在江南八郡瞎溜达的南大营将士定然会在人数上大大减少,转而分派更多人马扩充夜袭军队阵营,军师所观察得到的五十万兵马算是保守估计,只怕还有更多王牌藏在幕后,寻常人是见不得的。

  他这场鱼死网破来得着实令萨满川木颇为惊诧,却也不得不迎头而上杀出条血路,双方皆是在此番大战中赌上了几乎倾尽全国之力的筹码,此时输,便是再无咸鱼翻身的机会。

  “大越…你说说,若是先歇息两年,可否连同邓七占领的北方土地一并吞下?”他脸上已经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邓七,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罢了…居然妄图与我两分天下,亏他当真有这个胆量。”

  军师:“依属下之见,大可不必等待如此之久。”

  一个民族便有一个民族的归根特征,中原人说话绕圈圈爱打哑谜众所周知,南蛮人稍借点东风便可扶摇直上九万里的传闻也所言不虚,这两人都以为自己找根鸡毛插头上就能摇身一变成凤凰。这倒跟大越朝堂之中群臣各拍马屁不同,竟是实打实真这般想。

  萨满川木顿时来了兴趣:“哦?此言何解?”

  “中原人有句话,‘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既然即将在与南大营之战中取胜,何不借着热劲儿乘胜追击,将邓七也斩于马下呢?倘若有此战绩,我族的勇士必当终生引以为傲。”

  人都是爱听好话的,萨满竭力收住脸上过于喜形于色的神情,正色道:“万万不可轻敌,军师还是要多加考虑。”

  军师跟了他数年之久,这人一丝一毫的表情他都能抓在眼底,心知这是夸得受用,也只是微微欠欠身:“族长深谋远虑,属下受教。”

  两人陷在识破秋笙夜袭之计的喜悦中无法自拔,却忘记他们的对手并非仍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年郎,三四年的皇帝不是白当的。

  前夜,秋笙与韩建华定下战术后便独自上树,一面赏景一面饮酒,隐约间看到敌军似乎深夜之间仍有异动。

  与其说是异动,倒不如形容成骚乱更为合适。他眯起眼睛仔细琢磨了半天,终究是没看出那帮南蛮人大半夜在那儿搞些什么鬼,最初也就无甚在意,片刻之后,却渐渐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眼下两方正是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阶段,中间仅仅隔着一条窄窄的小溪流互相怒瞪。寒冬腊月正值河流枯水之际,虽说直接淌水过河也并无大碍,但双方仍是将那原为风花雪月怀情的小桥视作敌军攻入的重要途径之一,纷纷派出重兵把守。宽度不足十尺的桥面左右分别站了百十来个铁沙裘将士,说不出的滑稽可笑

  然而今晚,桥面对侧从来军容整肃的南蛮军竟然收到了集体撤退的命令,竟让出了空荡荡的一大片空地。片刻之后,便被一队新兵代替,他们在桥面上发出一阵规律的响动后,便归于死寂。

  看上去似乎不过是场再平常不过的换兵而已,秋笙却将酒壶一搁,皱紧了眉头。

  大战之中最忌松懈撤兵,其次便忌临阵换兵,为何往日数月都不曾撤换兵马,明明最初的一拨人马便不错,为何要换,为何偏偏是在夜袭前一晚?

  秋笙不得不考虑计划泄露的可能。

  他在南大营呆了许久,自然对这些有过生死之交的兄弟无比信任,这无疑使他在面临此地将士时少了些警惕性。他在内鬼上吃过的亏够多,这人虽说不是个知错就改的性格,眼下却也终于想起怀疑怀疑内部人员。

  未曾来到南大营已然数年,火军之中甚至几乎没有原先的老兵,那些人大多都在韩老将军辞世那年上书乞骸骨,归园田居去了,近些年进来的,都是些新面孔。

  事到如今,秋笙已经不敢再轻信他人,摆在眼前的异状又令他疑心丛生,在树上辗转反侧半天还是觉得这事实在蹊跷,终究回帐挂了甲,亲自前往河流桥边查看情况。

  守在桥边跟树干为伍的正是秋笙手下火军的精英部队,在这种草木皆兵的战况之下,敌方的异动自然半点不差地落在了他们眼里,为首的将领也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将,几乎瞬间便想到了与秋笙一致的问题。虽说想到敌军有所异变的特殊状况,为了稳定军心却不敢声张,生怕在此时乱了全军的步调,只得打算先行调派士卒前去询问秋笙的意思,谁知这头小兵还没派出去,秋大爷竟亲自来了。

  “对面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这人是当年秋笙以往亲自带出来的将领,当年区区不过是个百夫长罢了,如今却已成了南大营中元老级的人物,火军中一小半兵马都经由他手训练,算得上是个值得信赖的下属。

  “萨满换了看守人马,原先的那队兵不到两刻全部撤退,新兵上阵时亦是悄然无声。那平日里管各营帐军粮的老赵是个众所周知的顺风耳,今天这般折腾,他竟然仍是睡得宛如死猪一般。若不是那三个看守中还有个精神的,拿着千里眼瞅着他们这番动作,恐怕根本发觉不到。”顿了顿,他抬眼瞧了瞧秋笙的神色,见对方点头认可这才继续道,“属下不才,或许只是危言耸听,但此时此地、鬼鬼祟祟地撤兵换人,萨满川木此举恐怕用意颇深。”

  他说完一抬头,发觉秋笙正凝神专注地盯着自己,还以为这人有何要事吩咐,一个大礼还没做下去,就听秋笙声音上扬地笑道:“老赵还睡着?”

  他一愣:“那倒没,刚刚这头军营里有只老母鸡打了个呼噜给他吵醒了,这老头子娇气的很,大半夜一旦醒过就再也睡不着。”

  “挺好,让他给我下碗清汤面去,那老母鸡今儿下几个蛋就往里打几个,这当猴子爬了半天的树,可累死我了。”

  “…”

  此人果然死性不改,还是一如既往的大难临头照样乐呵。

  无可奈何归无可奈何,到底还是一挥手命人煮面,一面转头问道:“秋爷?”

  秋笙显然是陷入饥饿之前的冥想,默默思索萨满接下来该是如何举动,一时半会懒得开口,只是冲他微微点点头示意,便重新敛下眉眼。

  兵家作战有如棋局珍珑,只顾着自己一把好棋而弃之对手于不顾不可,过于注重干扰敌军而使我方被动行事亦不可,这两者之间须要审慎小心分之论之,最终取一平衡点横扫千军万马,若是一步有失,便是万劫不复。

  萨满川木并未动换兵打算,是南大营这边做出不知何种决定而让他改变了初衷,既然如此,那他们次日夜袭的计划,对方一定早已知根知底。

  老赵手脚麻利,等秋笙长久低头将思路理顺完毕,眼前已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零星飘着几丝那扰了厨子清梦的倒霉母鸡的肉沫沫,不出所料地,这致力于用一只鸡蛋炒出整个军营的番茄炒蛋的老赵并没有给他打荷包蛋。

  秋笙其实说不上有多饿,只是明白今晚该是睡不成觉,这才垫了垫肚子以便点灯熬夜,一大海碗面条稀里呼噜地咽了,只觉方才灌进去的那点酒就着粮食热乎乎地烧起来,起身按住了将领的肩膀:“沉住气,千万别轻举妄动,这帮蛮子精明得很。”

  男子很是无语,敢情您老来趟就是为了吃碗面条?

  然而大爷就是大爷,就是秋笙大晚上没事干就是来这地儿找乐子,他都得好言好语低声下气伺候着。

  此时正是午夜刚过,除却守桥的火军部队仍然清醒之外,南大营其余将士皆陷入沉睡,所幸帅帐距离鸡窝还有一段曲曲拐拐的小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韩建华并没有被那只刚刚升天的老母鸡吵醒。

  不过他显然并没有那般好运,这才一翻身,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仍然敏锐地感受到了帐内空气流动一变,紧接着,虽然万分不情愿,那不停打架的眼皮到底还是睁开了,右手应激性地去抽刀。

  秋笙不是第一次夜袭,立刻很有先见之明地把韩建华的长刀一隔,眼睁睁看着睡得五迷三道的三军统帅扑棱着爪子满天找刀柄,不知是用了几分力才忍住了笑,随手从桌上拿了根白萝卜交到他手上,只听破风之声狠厉传来,那人竟是将萝卜上那几根带土的长毛戳进了秋笙的鼻孔。

  秋笙:“…”

  击中目标物,韩建华终于清醒过来,秋笙低头轻咳一声,将萝卜从他手里慢慢抽走。

  韩建华莫名其妙:“我为什么拿着萝卜?”

  秋笙:“…大概是最近伙食不好,你没太吃饱的缘故。”

  韩建华:“…子瞻,你如今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真是大不如前,这么个功力,还不如拿个牌子往脸上一糊,上书‘满嘴放屁’来得痛快直接。”

  秋笙无言以对,一面心道:敢情我那点儿本事全都过给阿翛,自己倒是半点没留下。

  “大爷眼下没空儿陪你逗屁,说正事,”秋笙正色道,“萨满川木放在小桥上的守兵有异动,他们换了一批兵。不仅是在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做事,而且换上来的那些家伙都全副武装,连他丫脸都看不见。”

  “唔,你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知道咱们明晚夜袭行动?”韩建华皱眉道,“因此特地暗中调派人马加强防备?”见秋笙点头认同,他按按眉心继续道,“也是,都是老对手,这点儿小伎俩瞒不过去…如何?子瞻,你不去调令火军兵马另寻应对之策,反而跑来跟我吱歪起来?”

  秋笙拧眉看了他一眼,一时间也有些不明所以。

  “我想取消这次行动,既然已经被萨满川木察觉,打伏便失去了突袭的种种好处,与平日里数场正面对抗又有何区别?依我看,还是暂且等等,既然萨满是在等着咱们先动手,就给他来个意料之外按兵不动,两厢暂先安静些时日,蓄力找准时机再一教高下。”

  他这边才一开口,韩建华的眉头便有如两根麻花似的凝在了一起。此人几乎是在秋笙甫一张嘴时便有一肚子的问题要脱口而出,压了半天总算是等到了秋笙说完,想了又想却又不愿再刨根问底,只是赏了秋笙一个清新脱俗的白眼:“子瞻,你不觉得作为大越一代明君、南大营火军统帅、粪土当年万户侯的秋大爷,你最近很不正常?”

  秋笙心绪本就乱得很,听着这么一句无厘头的问话,根本腾不出脑子思考,模模糊糊地答道:“何处异常?”

  韩建华一针见血:“贪生怕死了不少。”

  秋笙一愣。

  若放在往日,别说是夜袭行动被敌方提前知晓,便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心知肚明就是在送死下黄泉,秋笙亦会双目圆睁,毫不犹豫地军旗南指奔赴鸿门。要死便死不过头点地,这大爷甚至会觉得玩的压根不是他的命。

  不过五六年的光景,如今竟会圈圈绕绕地盘算战术,总算不把人命当球玩,倒是判若两人。

  “并非贪生怕死,”秋笙伸手入怀,轻轻摸了摸藏在衣袖里的书信,睹物思人,只不过是略微碰碰那边角,便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只是心有希冀,舍不得这尚有留恋的人世间罢了。”

  韩建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亲身经历了一回“有了媳妇儿忘兄弟”的酸爽感觉,半天才找回舌头说正事:“你当真觉得咱们按兵不动萨满川木就会老老实实呆着么?他若真是大张旗鼓搞出点阵仗,南大营夜袭不过是个契机而已,妨碍不到他什么事,该打还是要打。与其作为被动方接受,不如先发制人,至少战争的主动权还在我们这里。”

  两人在帅帐中的大沙盘面前低声讨论许久,其间有一驻守河道的士卒前来报告,说是察觉到对方守军不对劲,明明一个个站得比旗杆还直,却断断续续发出点招人讨厌的动静,着实是烦人的很,又实在是蹊跷莫名,这小兵家里有个当神婆的大娘,因此全然坚信这便是神明作祟,怀疑是萨满请了跳脚大仙当辅助,在前来报告时没管住嘴,闹得整个军营人心惶惶。

  秋笙侧身看了韩建华一眼,取刀离去:“我跟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