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59章 磁针

  秋笙不眠不休已经两日,楚翛陪着他窝在小竹屋里混日子,时不时看看医书抄抄笔记给崔嵬阁那头送去,一面看着摞在几案上堆叠如山的奏折慢慢削减下去,此人发疯发痴的第二天夜晚,这座小山终于见了底。

  他靠在墙边将古书一合,知道这人要开口讲话。

  “阿翛。”

  “嗯?”

  秋笙抬头,露出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随手拿出两本折子递给楚翛:“我在他们面前明确表示过,天下太平四方安定会便会让位于贤,不多做纠缠。这帮忠臣便以为我并不是个极稳固的靠山,倚重井然不成,便不知从何处打听来我试图传位于秋维的消息,一本本奏折都是些褒奖嘉许我这小皇叔的。这大理寺不过刚倒下,这些球球蛋蛋的玩意儿便千方百计往里头安插自己的人手…我往日呆在南大营里未曾见过这些手段,当真是长了见识。”

  楚翛低眉看他,没说话。

  “他们都将这名利看的这般重要,真是…”秋笙皱着眉苦笑一下,张臂揽住了楚翛的腰背,“不可理喻。”

  明白他此时不过是受了朝中所谓的一干忠臣这副嘴脸的刺激,所需要的除了一对耳朵再别无他物,楚翛也只是伸手合上了摊开在他眼前的数本奏折,两厢皆是无声。

  他们逗留在京城并非只碍于秋笙非要回来受老头气,反倒是要在此等着西北军那头将军械专家送来,顺便了解下威州此时到底是个何种状况。

  何灵雨没让他们等太久,邓七手下那一众军械鬼才一时半会也琢磨不出什么新东西,她简略地将如何应对对方杀伤力极强的战车的策略都教给了王登,自觉再无半分不妥之处,这才乘风而下,前往京城。

  楚翛给她寄去的信件上详尽地描述了这铁甲虫的形态面貌及各种特征,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他虽然画地理图册画的惟妙惟肖,但却对机巧工件一类的东西不甚了解,因此只是堪堪画出了外在形象,而对其中内里结构半点儿没说,无异于是废纸一张,这才逼得何灵雨匆匆前来,一见了站在秋笙旁侧的人,倒是率先吃了一惊:“是你?”

  秋笙这些日子精神恢复得差不多,听了这话,居然有大吃飞醋的预兆,侧头睨了一眼一头雾水的楚翛,满脸都是“快快从实招来”的神色。

  楚翛本就对寻常人脸的辨认能力极低,是典型的脸盲症患者,想了半天,愣是没回过味来:“冒犯,试问何姑娘何时何地曾见过楚某?”

  “楚公子,想当年你那件破衣裳还是在下替你缝补的。”何灵雨道,“住在许留山隔壁的那个大娘,就是在下。”

  楚翛:“…”

  秋笙半掩住嘴轻咳一声:“缝衣裳?”

  无论这两人周围的气氛奇怪到何种地步,哪怕全天下的单身人士身处此种氛围中都会感到强烈的不适感,那何灵雨必定是安然立于其外的一朵奇葩,她丝毫不认为这两人的相处模式有何怪异,听了秋笙这一句并未加理会:“楚公子,铁甲虫在何处?”

  楚翛憋着笑斜了秋笙一眼,将何灵雨引进内室:“此物之中似乎是有磁针磁石一类的东西,依靠铁器吸引而在地道之中行动自如。先前我在地道中发觉其中并无以铁为原料制作的任何物品,甚至连烛台都是木制镶金银粉做成的,想必是为了避免对甲虫产生细微干扰,使其运动速度减缓。”

  何灵雨举起铁甲虫,对着光亮看了片刻,伸手自衣袖间取出一只小布袋,手指探入其中一摸,一根细小木针已拿在手上,她将小针从甲虫嘴上的小洞中轻轻推进去捣鼓了几下,心下便已明白了七八分:“你所说确实不错,只是若想将此物控制自如,仍需些许时日,还有一点,我要有权力进入地道。”

  “这个好说,地道里如今连个鬼影都欠奉,”楚翛痛快答应,“何姑娘需要几天?”

  “一晚上足矣。”何灵雨利落地收起布袋,又不知从身上哪里摸出了个小木盒,小心翼翼将铁甲虫往里头一装,便拱手告辞,“明日一早,必当前来复命。”

  楚翛回礼送客,听着她离去时走到秋笙那头,道了句“站主”,便晃悠没影了。

  抬眼看着秋笙走进内室,问道:“站主?”

  “当年先帝将花都的军火库副站交给我统领,那头的人叫不惯陛下,就没让他们改口。”秋笙伸手握住了楚翛的腕子,笑道,“你倒说说看,什么时候缝的衣裳?”

  楚翛显然是没想到这么点小事会让秋笙纠缠这么久,刚要调戏此人一番,李辞却很是煞风景地在外头尖着嗓子道:“陛下,刑部陶大人请见。”

  楚翛正要往里头藏躲起来,秋笙却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将人往外头带去:“事到如今还玩躲猫猫?一起听便是。”

  自从许久之前在皇宫里把九五之尊的万岁爷放倒,楚翛在皇宫里不是戴着面具转悠,就是干脆不出竹屋,遇着人就跟周雍一起上房梁躲着,竟然自此并无一人再在皇宫里见到过他。

  陶清林说得上是朝廷里的新人,当年楚翛初次在宫中搞事之时他还在寒窗苦读,因此打了个生面孔,一时微愣:“参见陛下…阁下是?”

  接下来说的话都是机密之事,秋笙当着他的面伸手搂住楚翛的肩膀,顺势揉了一把他束好的长发:“没事,是自己人。”

  这种场面除了何灵雨,大概全天下的人都会自觉主动地想歪,陶清林虽说未曾见过正主,坊间传言倒是听了不少,前后稍加联想,登时便明白,连忙冲楚翛正经八百地行礼道:“竟不知是楚公子,冒犯冒犯。”

  楚翛:“…”

  “朕那小叔子可找到了?”

  陶清林一经提点,正色道:“回禀陛下,清安王云游四海行踪不定,微臣自江南一代四处打听许久,步步跟上,终于在临近花都城郊处找到清安王。微臣办事不力,还请陛下恕罪。”

  为防他这个个性鲜明、且跟他的脾性大差不差的小皇叔抗旨不遵,秋笙特地封秋维为清安王爷,将这次的绑票行动美其名曰“请清安王回京享福”,挑了个能说会道的小太监去,愣是将他这一番并不如何真诚的心思描述得催人泪下,让秋维相信若是此时再拒绝不去,便是背信弃义,太给脸不要脸。

  不过此法也有风险,比方说若是这个被劝说对象是他自己的话,任由对方把话说出花来,他也照样呆在他的破茅屋里懒得动身到京城去。

  秋笙感激涕零:“爱卿何罪之有?能将此人弄回来,朕必定重赏于你!”

  陶清林:“陛下所虑其实全然不必,命臣带去的诸如粗绳麻袋一类,皆未能用上。清安王爷他,似乎并不反对回京。微臣在一处简陋草屋中找到他时,王爷不仅未曾大动肝火,反而听臣将此行目的一一说明,之后便跟着臣回京来。”

  秋笙:“…”看来他这个小皇叔跟他倒还真不是一种性子。

  楚翛听到麻袋时便若有若无地扫了秋笙一眼,憋着笑低下头来,掩着嘴用鼻子出气。

  “先安排他在亲王府上好生住着,朕过两日便去看他,”秋笙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你先替朕照料着他,近些日子其他事情先免了你的。”

  听出逐客之意,陶清林弯腰告退。

  他一出门,秋笙便转身将桌上军报递给楚翛:“威州的局势暂且算是稳下来,这头王九斯始终没给他们消息,邓七沉得住气,短时间内不会出问题。”

  “接下来便是将两头最终战的时间错开,”楚翛走马观花看下来,搁下信纸,“你打算先打哪边?”

  秋笙:“按理说北骊的兵力整体上弱于南蛮,柿子都要先挑软的捏…况且邓七手里着实有些机巧能人,军械战车的更新速度太快,理应先灭了他们。可若是论私心,我倒是迫不及待要把萨满川木从我江南境地上打出去,叫这么一帮入侵者占据大好江南八郡,哪怕多一日,我都难以忍受。”

  楚翛冲他笑笑:“这事也是能够论私心的不成?”

  他笑得一对桃花眼微微眯起,眼角几乎锐利地勾起,较之常人更为浓密的长睫低垂,温润地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无端色气起来。

  秋笙总觉得不知从哪一日开始,这人就不受控制地朝着某个令他既欢喜又忧心的方向发展下去,闹腾到如今,眼看着就要无法无天,恨不得让何灵雨偷偷给他造一副镣铐出来,专门把此人老老实实铐住,省得天天乱蹦跶乱放桃花。

  他别开眼:“那便命何灵雨带消息回去,让高立王登早做打算,这头给邓七放个假情报。”

  他心绪乱成一片,罪魁祸首楚翛却是浑然不觉:“动作要快,难保他们不会以防万一,在京城及诸多州郡中安插了别的眼线。”

  楚翛无条件瞎乐观的毛病一直没改,但他基本上会在防患于未然时尽力将全部细琐之事考虑周到,事实证明他心眼太多大部分时间是放着无用,比如邓七从未曾怀疑过王九斯会干出什么背叛北骊的事情,即使他给了对方虚假的赤血,那也不过是此物着实太过珍贵,实在不忍心出手罢了。

  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王九斯本就不是为着这一回被骗而心灰意冷,早在克斯战死沙场时,他的赤胆忠心便渐渐有了裂缝,再往后的诸多事不过是雪上加霜。

  次日一早,何灵雨便准时在小竹屋外头敲响了门,因为忧心会耽搁秋笙上早朝,来的时间便格外早,当她在门口制造噪音的时候,两人才半梦半醒着,都是迷迷糊糊懒得动弹。

  她敲了一回,竟愣是没人搭理。

  何灵雨一时竟疑心是有刺客将这两人结果了,顿时心慌意乱,敲门声愈发响亮,过了片刻,连御膳房的人都被吵醒了。

  秋笙揉着眼睛正要起身,却被楚翛一把按下:“先把衣裳穿利索了,我去开。”

  他也不谦让,转而笑眯眯地翻了个身蹭出被窝穿衣服。

  何灵雨见着是只穿着中衣的楚翛来开的门,风月神经再粗大到底也不是没有,傻站了半天一句话没说,脑内飞快地思考着她平时一向不去关注的问题。

  终于反应过来不对劲:“你你你…你们俩…住、睡一张床?”

  楚翛笑着答应一声,回身烧水冲茶,一面伸手随意抓了一把未束的长发:“何姑娘前来,可是将那铁甲虫弄明白了?”

  何灵雨目瞪口呆了半天才回过神,往内室一看,只见一个虚晃的人影正站在里头洗脸,好不容易将这口气喘匀,这才稳下心神:“不错,楚公子若是不介意,我便在此演示。”

  “请。”

  都是做正事的人,一旦用了心神忙机巧,何灵雨便再无暇他顾,她将甲虫自盒中取出,掏出小木针在其腰腹间轻轻转动几下,手指微用力将其甲盖一掀,整个内部构造便一目了然。

  看起来似乎神秘的很,拆开了看明白,却也不过是那么回事而已。只见那甲虫腹腔之中只横了两根方向交错排列的小磁针,以此作为运动时判断方位的依据,若是除却这磁针,不过是只寻常不过的玩具甲虫罢了。

  何灵雨将甲虫头朝向自己摆好,拿出那只小布袋,自其中拿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摆在了正前方,甲虫便晃晃悠悠地朝着它奔去。

  “只是利用磁性?”楚翛摸摸下巴,“那讯息又该如何传递?”

  “这才是此物的精妙之处。”何灵雨说着,探指轻轻将两根磁针摆出个特定的角度形状,不知又捏了何种粉末往甲虫底部均匀摸了一层,将黑铁略微拿得稍远了些,放开了手中的甲虫。

  楚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着它慢慢地靠近了黑铁后竟然未曾紧紧贴付上去,而是兀自在地面上画出些奇怪的文字符号,片刻之后,自行停住,两根小磁针也从何灵雨掰过的方向慢慢回归原位。

  “这便是?”

  “利用出发时内部磁针的排列状况,设定了其在尽头接近铁块时转出的弧度形状,可惜只能传达极其少量的讯息。若是想增加信息量,必然是要增加磁针的使用量,那样便不可避免地需要增大甲虫的身体大小,无疑增加了暴露的可能性。”何灵雨拿起静止在原地的甲虫,将其翻身,“我研究过地道里潮湿低温的地面组成,目前我只发现这一种金磷粉能够在其上清晰地留下印记。只是这些符号到底都是什么意思,我孤陋寡闻,并不能弄明白。”

  “是北骊的文字,且只有两个字。”楚翛蹲下身仔细观察甲虫留下的痕迹,“你这回调出来的,是‘进军’二字。”

  “有进必有退,另一种图案必定是退兵二字,”何灵雨将磁针的角度调整好,再度在其上抹了一层金磷粉,“这东西…站主。”

  秋笙不知何时已站在楚翛身后,正举着杯子喝茶:“唔,没事,你继续。”

  果真心态变化,眼前所见之事自然也变,何灵雨如今怎么看这两人怎么脸红心跳,只好偏开头将视线转移到铁甲虫身上:“这东西全部功能基本就是这些,楚公子,可学会了?”

  楚翛捻着手指略微琢磨片刻,便点点头。

  “那我也不在此逗留,站主,若是我未曾猜错,”何灵雨转头看向秋笙,“您该是想先收拾威州战场对么?”

  秋笙:“你倒是看得明白…诏令我昨晚已经拟好,你回去带给高立,等着这头从京城将消息传给邓七,整个北方亲军都会及时调转至西北军军营,统一归在他麾下…邓七可曾再用过赤血?”

  “几乎没有,他们似乎是与昆仑山内线的联系合作出了问题,对方应当是突然间不支撑他们进攻大越,弄得邓七也是十分被动,却无计可施。卑职虽不才,那些用到战事中的军械战车也还是洞穿一二,北骊构不成大威胁…王将军是这般说的。”

  秋笙的眼神若有若无地扫过楚翛的额头。

  何灵雨领了诏令便马不停蹄地向威州赶去,楚翛在屋内研究那只精致的小甲虫,练习了几次后,终于能自如地控制它的行进速度和大致走向,欣喜之余由衷地佩服起一夜之间便可看透其中机关的何灵雨,看来这事大概还是要论天资的。

  秋笙站在他身边默默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跟着他一同蹲了下来:“阿翛?”

  楚翛应声抬头,手上还沾着亮晶晶的金磷粉,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愣是没人开口说话,他自觉好笑,扬手便抹了秋笙满脸的粉末:“来,美人,爷给你上个妆。”

  秋笙眼神一暗,没接茬,转而轻声问道:“还不打算告诉我么?”

  楚翛的笑容一僵,片刻后恢复平静:“事情料理完我自然会一五一十跟你坦白清楚,眼下着实不是个好时机…很多遗留下来的漏洞我还尚未补全,很多问题我也没弄明白,便是开口说了,说不定仍然满是虚假…”

  “你…”秋笙总算听出了些不对劲,“你是崔嵬阁阁主?”

  那人强作镇定的表情终于绷不住,楚翛脖颈僵硬地转过头来盯紧了秋笙,声线发颤:“子瞻…我…”

  传言中杀人不眨眼的崔嵬阁阁主,和素日里谦和温柔的楚翛,这两个天性几乎背道而驰的人物算到头来居然是同一人。饶是秋笙早有预料,也确确实实被惊了一下,面色一时有些不太好看。

  他向来暗自雕琢寻思的答案,如今光明磊落地放开在面前,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恍惚迷茫。

  然而比他更手足无措的,却是大有人在。

  楚翛平时还挺能说会道的,眼下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他只觉得自己脸上这层覆盖了许久的□□正在一块块崩落,发自心底厌恶的真实面皮却被他费劲心力瞒住的人看到,心绪纷杂过后,便陷入无尽头的黑暗,两眼前几乎发起黑来。

  秋笙好半天才慢慢接受事实,双眼渐渐聚起焦来,便看到楚翛满脸木然地跪坐在地,想一只被抽筋剥骨的破烂娃娃。

  他心里瞬间软了一角。

  崔嵬阁又如何?百年世仇又如何?既然是他看上的人,别说是毒窟窿崔嵬阁里出来的阁主,便是牛鬼蛇神,他也照欢喜不误。

  “阿翛?”他紧紧攥住楚翛垂在身侧的手,将五指穿过他微微汗湿的指缝,没有丝毫缝隙地紧贴在一处,低声道,“阁主,你会做不利于我的事么?你会害我么?嗯?”

  手指相扣,汗湿的皮肤几乎要带着吸人的粘性,楚翛轻轻挣动一下手腕,反倒被抓的更紧,他抬眼看着秋笙并无半分玩笑的面孔,突然发觉自己这一通疯发得简直莫名其妙。

  他慢慢找回低沉微颤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即使是死...亦不负你。”

  秋笙静静等他说完,长叹一声,伸手将他拉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