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47章 异动

  当时出口许下诺言要替楚翛除毒骨时,许留山本人便疾言厉色地命令他这段时间只需养精蓄锐,除了安心养身之外一干大小事务都不许惊动半点神思。

  许留山对着楚翛已暗下去许久的屋子呆愣半晌,看着手上一左一右两封信件,突然有一点后悔自己这般武断的决定了。

  白鸟之后又有一只鸟飞来送信,却是远在威州西北军大营的何灵雨寄来的,他打眼一看,头皮顿时又是一炸。

  威州边境再起战乱,北骊竟再造赤血,皇帝御驾亲征。

  饶是他这些年不问世事,却还是看出这两件事之间必有联系,也心知肚明此事必定重要至极,甚至可能关系到威州战局。等半年之期一到,无论如何都要尽快对楚翛和盘托出,免得将大事再误一步。

  想到这里,许留山不免打了个冷战。

  到时候楚翛发觉自己早就知道,却偏偏拖住时间不告诉他,会不会直接被乱棍打死、抛尸荒野?

  他听到屋内传来楚翛均匀绵长的呼吸,知道这人是已经睡熟了,迎着晚风吸了吸鼻子,揣着手走进了一旁的客房。

  与此同时,秋笙已在西北军大营里呆了一个月了。

  他当年留在南大营里跟着韩老将军平定南蛮叛乱暴起,跟萨满川木算是老对手旧相识了,对对方的战术套路也多多少少能摸出一点门道,而对于北骊战场的几位宿敌却一无所知。

  上回跟拉图还交过一回手,虽说这老狐狸藏着尾巴,半主动地吃了一回败仗,但大体作战风格还是能了解个三四分。至于这个新上任的邓七,秋笙除了知道此人长得五大三粗不像个好人样,并且对他刚刚见面便开了大炮要炸人的行为极端不满之外,便对邓七再无印象。战场之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秋笙如今纯属两眼一抹黑,全靠老天爷降福。

  高立已经醒了,却仍是晕晕乎乎地几步就要倒,都这副德行,还手舞足蹈地要上高台观察敌情。齐默在一旁既要守着人防止他五体投地再晕一次,又要防着他真的技能爆发冲出门去,使出的力道自觉不是轻了就是重了,简直比伤患本人更劳心伤神。

  这俩在屋子里头各伤各的脑筋,秋笙和王登则迎着烈日在高台上对着千里眼欣赏大漠孤烟,僵硬成了两根形态不怎么优美的人棍。

  秋笙一个月前刚到时还颇有几分新鲜劲,上蹿下跳地把四方高阁都登了一遍,以前在江南水乡打南蛮人,乃至如今天天被困在宫墙之中被逼无奈批奏折,大西北的边塞风光对于他来说几乎是全新的。一出了皇城连大理寺官服都脱了的秋笙甚至曾大言不惭地说,威州风光不错,顺便还能避暑,这一趟简直不像是行军打仗,倒像是观光旅游。

  七天过后,万岁爷不负众望地打了自己的嘴巴子。

  四方高阁为了观察视角广阔,当年设计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舒适性和实用性,四个草棚子完全就是直面着大太阳曝晒,秋笙只觉自己没在赤血当前的时候受过重伤,反倒是现在要被火辣辣的阳光活生生晒爆一层糙皮。

  前一阵子他实在受不了,还抓了个空玩忽职守了一把,偷偷回去给楚翛写了封洋洋洒洒毫无主题的长信,吩咐人送到花都驿站,找个郎中,给净生大师。这任务虽说听起来有点云里雾里,但实际上花都驿站只有许留山一个郎中,其他的那些张三李四,全是许留山当年吩咐柳石说来忽悠人的。

  “这样多长时间了?”

  王登拿了本顺手捎上来的兵书给秋笙象征性地遮了遮太阳,被对方一脸嫌弃地挡住,扭头重又看向千里眼:“快两个月了,离营帐最近的军队在齐默那天追击时发现的密道来回巡逻,末将派兵在那附近天天转悠,企图找点茬率先发动进攻,结果那帮孙子居然老实得很,愣是找不出个由头。”

  与行事简单果决的北骊想打就打不叨叨不同,中原人就是平日里积怨已久打个架都要条分缕析找个借口,总觉得一声招呼不打就上去硬拼着实不合礼数。说打就打了,总感觉少点什么。

  这是一个,再有便是北疆这么个“野营万里无城郭”的辽阔地方,一眼望去满是黄沙遍野,根本找不到敌方大军身在何处。何况北骊的战马都跟主子是一个脾气,撒开马蹄子把西北军溜上两圈也不是没可能,说不定连敌人尾巴都没碰到,先被溜得人马纷纷脱了水,在百里荒漠之中陷入死路,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们不能贸然出兵。

  王登回头看了一眼长身玉立的秋笙,眼睁睁看着白净皮囊的万岁爷被生生晒成了煤头包公,心下有些过意不去:“陛下,要不你跟齐默换换任务?或者干脆在收拾好的帝王帐里歇歇也行,这里有末将就行。”

  秋笙摆摆手:“糙汉子讲究什么,当年我在南大营也混得人魔狗样的,回来过段好日子照样养回来。反正媳妇儿这些天回不来,跟着你跑跑西北营也不错。”

  王登:“陛下的媳妇,不该是皇后娘娘?娘娘不在宫里?”

  他们这些军营里吃喝拉撒的边关将军对于京城中的各种八卦根本一无所知,不知道秋笙放着一后宫的美女佳人纯粹是被逼无奈,要不是嫌那一堆老臣没完没了的弹劾着实太烦,那一众莺莺燕燕早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秋笙糟心地叹气:“是个江湖人,后宫我就没去过。”他盯着手背微微晒黑的皮肤突发奇想地问道:“哎,你说他能不能倾向于…那种粗犷豪迈、不修边幅的大帅形象?”



  王登目不转睛地盯着千里眼:“可能吧?毕竟很多姑娘喜欢孔武有力的男子,大概是觉得比较有安全感吧。”

  “那倒不是,”秋笙背着手,咂咂嘴心安理得地道,“不是姑娘,男人呢?”

  王登神思绕在远方渐渐飞腾的黄沙,一时间竟没察觉出毛病:“唔…大概,也,大概?”

  他的目光猛地从千里眼上撕下来:“男人?!”

  秋笙却丝毫不以为意地揉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琢磨道:“说不定我可以顺便留个胡子,彰显彰显男子气概。”

  王登已经被他吓傻了,目瞪口呆地看了秋笙一会儿,发觉对方丝毫没有想和自己开玩笑的意思,舌头绊着牙床愣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好在万岁爷正沉浸在脑内无边的幻想中没空搭理他,他缓了片刻才说道:“陛下,那…子嗣又该如何?这这这…”

  “啧,你怎么跟江辰他们一个样儿,有小井然呢,”秋笙斜眼扫了他一眼,抬头一看,眉头顿时皱紧了,“看那儿。”

  黄沙漫天之间,空阔无人,除却西北军操练时发出的刀枪剑戟相碰之声,竟混入了某种奇特古怪的轻响,伴随着这声音越来越响,一股旋风自远处渐渐靠近,裹挟着满地黄土沙砾升腾而上,再重重落下。

  那足以将老树也连根拔起的力道,要取一人性命可谓轻而易举。

  秋笙自然不明白这是什么东西,正愣着神,王登却迅疾地反应过来,单手在高阁角落处一抓一抛,飞身一跃,整个人就已经抓紧了绳索半悬在空中。他顺着绳索自然转动的方向绕了半圈,也顾不上礼数尊卑,另一手伸过去便一把揪紧了秋笙的领口,像抓着小鸡仔似的带着万岁爷渐渐降落,高声吼道:“大风暴!进地宫——”

  他前三个字话音刚落下,军营中便是一阵井然有序的响动,不过弹指之间,星罗棋布在各个位置站岗巡逻的西北军,便整好了队列集合在地宫前。

  王登将这口气一直拖到底,片刻未停地再度深吸一次,放平声音冲高阁底层道:“何姑娘,麻烦开仓门。”

  屋内人轻声应和,窸窸窣窣一阵过后,便是一声轰然巨响。

  绳索拉到底,王登一固定好绑带,何灵雨便开了屋门伸个脑袋出来:“站主、王将军。”

  荒漠风暴并不少见,威州北骊这一带却已是数年未曾遇到过这种需要全员躲到地宫里去的情况,高阁下的地仓更是许久未开,仓门便积了厚厚一层灰,猝然一经这般大动作的开合,整个底层小屋恨不得被灰尘吞了个干干净净,进去后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三人摸索着找到了仓门口,在那呼啸而来的风暴距离不到三里时关上了仓门。

  王登呛了几口灰,声音嘶哑:“陛下,方才冒犯。”

  “别说这些没用的,计较这些小屁事我还能上战场?”秋笙摆摆手,神色凝重,“我让你看的,不是黄沙风暴。”

  王登一愣:“风沙…之后?”

  秋笙:“我当时看到在风暴之后,有一小队骑兵,看不清人数,但确确实实是过了防卫警戒线的。我私以为,这场风暴正从他们那里过来,或是他们了解到会吹到我们这里,因此先行派人在近处观察观察我们的情况。近了也不要紧,他们知道咱们没空挑事。”

  王登握紧了手中日月刀:“难不成他们是想借一借东风?”

  “中原人打仗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看来邓七这小子在天城这些日子没白混。”秋笙冷声道,“地仓跟西北军大营地宫是通着的么?消息赶紧传出去,风沙刮走之后迅速集结军队,咱们有一场大仗要打。”

  王登答应一句,转个身的工夫,就不知顺着哪个地缝钻走了。

  “何灵雨,”秋笙见王登闪身没影儿了,凑近了些道,“等会儿风暴过去你也呆在这里,别出去了。”

  何灵雨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拒绝:“要死也不在这里死。”

  自家部下这般忠心耿耿,身为站主的秋笙却高兴不起来:“你一风华正茂的大姑娘,跟着我们这帮糙爷们出去挨刀子做什么?你那军械机巧才华也别葬送在这鬼地方,我上了战场顾不了你。”

  何灵雨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谁要你顾着?”

  见秋笙无可奈何地捂住了脑袋,平日里惜字如金的何灵雨居然有理有据地开始辩驳:“上回那个黑甲和战车都是我帮忙看的,朝廷那个白吃俸禄的军火库也没派人来。论起调兵遣将决战千里外,将军们都是以一敌百的高手,可又有几个能真正辨别出对方大规模杀器的破绽在何处呢?不通其中精巧机关,不过是瞎猫去撞死耗子,既浪费人力又耗物力,国库还撑得住?既有能够一击必杀的可能性,为何还固步自封地非要往这吃人的战场上添钱呢?站主,请您摒弃对娇弱女子的成见,放手一试。”

  秋笙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惊觉自己可能当真是有一段时间没跟这丫头见面了,乃至这人竟从笨嘴拙舌发展成了伶牙俐齿他还不知道。

  “擒贼先擒王,破阵先破眼,”何灵雨继续道,“军械亦是如此,给我六把飞刀,我能给你停下敌军六辆战车。”

  秋笙还没来得及表态,那姓王的搅屎棍居然从侧洞里钻了出来:“陛下就答应了吧,何姑娘,你跟在我后头,我罩着你。”

  何灵雨本想下意识开口驳回这句“我罩着你”,抬头看看秋笙变得复杂难辨的脸色,登时随机应变地点点头。

  那波风暴已经过去,第二轮轻微的震动渐渐愈演愈烈,这便是敌军战车巨轮滚过地面造成的闷响,王登屏住呼吸一听,发觉那边高立和齐默已经带兵出地宫了。

  秋笙一面咬牙施力开仓门,一面气势汹汹地威胁道:“你给我看好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亲自天天抓老鼠烤给你吃!”

  畏葸不前的北骊邓七在兜兜转转忽悠了西北军两个月之后,终于倾巢而出。他们新到的赤血已经在上次用尽,昆仑山那头也再度丢了联系,时间却再不等人,这般无限期地拖延下去,大越恢复元气重兵出征或是西北军恼羞成怒深入腹地,都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西北境地狼烟再起,百十辆战车轰响着前行,北骊人举剑扛刀凶神恶煞杀来。风暴肆虐过后的战场仍有些迷眼,壮马骑兵隐没在黄沙之中几乎看不分明,唯有那支诡异莫名的歌谣被西北大汉雄浑粗犷的嗓音几近嘶喊出来,与西北军铮铮战鼓声搅浑在一处,凭空冒出些宿敌相见分外眼红的血腥气。

  高立刚接到王登的急报时差点儿从床上蹦起来,顿时眼不花腰不疼了,几下套上轻甲上马提刀就要杀敌饮血,此时立于高头大马之上,挥手示意全军准备迎敌:“五里之外便是生鬼,西羽营准备——”

  他抬手放了支军信弹,王登会意:“弓箭手准备!五营随我来,准备侧面包抄!”

  弓箭手的轻甲是何灵雨特制的,后背加了弓箭筒,调整角度后更方便拔箭,又在侧腰处多加了一只□□罐,羽箭从筒中抽出来时,恰巧能在毒罐里均匀地抹上一圈,凡是被箭头蹭破了一丁点皮肉的,一炷香工夫过后必死无疑。

  浩浩荡荡的敌方大军在漫漫黄土中逐渐隐约可见,王登微微俯下身:“弓箭手!…一里地!放箭——”

  与此同时,邓七也下令自战车上开火放炮,两厢霎时一齐陷入血雨腥风之中。

  西北威州再度沦为人间炼狱,呆在京城中与横死沙场远隔千里万里的朝中众臣的日子也没有逍遥到哪里去。

  先是西北边关告急,再是千金之身的万岁爷自作主张跑到主战场去了,这帮文官平日里尊崇着“君子远庖厨”的金科玉律,连鸡血鸭血都没见过,更不用说是绞肉机一般的战场了,他们聚在一起先文绉绉地痛骂了一顿秋笙,表示此人对修罗场的极端热衷令他们摸不着头脑。

  如此这般荒废了些时日,秋笙还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老头子们不得不被逼无奈地面对以太子殿下秋井然为首的混乱朝局。

  隆明二年一开春,隆明皇帝秋子瞻便封小侄子秋井然为东宫太子,这孩子早期成长状况其实说的上是极尽人意,能文能武不说,还知书达理礼数周全,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不喜欢的。只是自从他过了十岁渐渐长大了,天性品格就开始不可抑制地跑偏了。

  虎父无犬子,他展现出了与前太子别无二致的致命缺点,实则也是整个大越王朝帝王的通病,便是极强烈而病态的控制欲。如今只是身为太子,便恨不得将天下大权尽数握在手中,对着江山张开稚嫩的爪牙,却显然并不具备气吞山河的本事。

  左右相江辰和陆允现在收拾他还算是得心应手,毕竟他如今并非大权在握,放的那些无知狠话都还只能是说说而已。在朝堂上听大臣们吵架,哪一个措辞不合他心意,便狠拍桌子要把那人拖出去斩了。

  自然不会有人听他的。

  小太子年岁不大,尚未学会像前辈们那般了无痕迹地掩饰自己的情绪,气得当场就要一头撅下去,一面低声不知嘟嘟囔囔说些什么,一面瞪着一双猩红的眼,怒气冲冲地死死盯住那个说错了话的人。

  江辰暗暗心惊,认为等秋笙一回来立刻便要让他先冷淡秋井然一段时间,这个孩子天生对皇权有种痴狂的迷恋,这种人万万当不成皇帝。

  江辰不知道的是,先帝当年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只是拼命忍住了将这种渴望宣之于众罢了。

  兑换纸票的事情暂且停止了,战争之中实在是抽不出银子来料理这些王权富贵,即便朝中一干人对此都有不小的意见——大概是因为他们自己的老底也被抄了的缘故——此时也不得不俯首听从大部队安排。朝廷中几乎集合了全部力量送到威州去了,毕竟大多数掌权人眼下并不想要了秋笙的性命。

  下一个继任者摆在眼前呢,是个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其中利害。

  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想让北方尽快平定,正牌万岁爷回来亲自主持朝纲。

  在满朝文武和全中原百姓的期望下,西北战场却大大地让大越子民掉了一回下巴,单单是与北骊的这一仗,便细水长流地打到了第二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