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22章 夜话

  毕竟还是记挂着秋笙重伤未愈的身体,楚翛在用药时可谓极有分寸,这才使他醒来之时没有半点昏昏沉沉的不适感,反倒有种趁此机会补足了睡眠的放松轻快。

  “陛下?陛下醒了!快快,去告知江大人!”李辞本是进来干些收拾屋子,替皇帝掖掖被子之类的小活,却见挺尸了两天的秋笙好端端地坐在床沿自己倒茶喝,被“陛下诈尸了”这一事实震惊了片刻后,便吩咐底下的小太监四散消息,稳定散乱的民心。

  秋笙对着铜镜认真审视一会儿,发现原先顽固栖息在脸上的熊猫眼不见了,整个人显出一股青年人蓬勃的朝气来。

  这一觉睡得倒是不错。

  秋笙攥紧双手,拇指缓缓按压过每个指节,心里升腾起对莫名失踪且对皇帝图谋不轨的某人复杂莫辨的情绪。

  他承认,楚翛的容貌性情很合他的胃口,甚至能轻而易举地让他这个情场老手崩盘失控,这威力即使建立在“此人是个男儿身”的基础上仍然丝毫不减。只是他哄人高兴的那些山盟海誓大抵□□分都是骗人的,这些从前泡在酒糟里锻造出来的浑话几乎不必经过大脑思考便可脱口而出,甚至他自己都辨别不清这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按说事情就这么按部就班发展下去,不过是两情相悦生死契阔,或是相看两相厌老死不往来,怎么说都有情可原。

  可这两种结果看起来在楚翛身上都不太可能完成。

  喜欢归喜欢,动不动就变身成另一个人,他受不了;人家助他胜仗,保下西北军几千人,突然翻脸不认人,他受不了。

  秋笙发了一阵子懵,猛地意识到楚翛已经金蝉脱壳跑路了,回不回来还是个未知数,自己倒像个老妈子似的在这儿操心些莫须有的烦忧。

  得,睡两天睡成痴呆了。

  “陛下,御膳房备好了点心糕饼,陛下两天未曾进食,多少吃一点。”李辞接过御膳房厨子送来的青瓷盘,整齐码在秋笙面前,“陛下,请用蜜汁蜂巢糕、松子百合酥、黄桥烧饼、翡翠虾饺皇、芙蓉蒸蛋羹…”

  秋笙斜瞅着那些小巧精致的糕点,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天放在几案上没吃完的蜜枣。

  该坏了吧?收拾了么?还…能吃么?

  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吃不下御膳房的东西了,没等李辞余韵悠长地念完一串长长的菜单,秋笙便摆摆手:“都搁着吧,你们也都退下。吩咐各位大臣今日且先别来探望,对外便称朕昏昏欲睡不见朝臣…唔,就这么着吧…哎,你等等。”

  李辞:“陛下吩咐。”

  “江大人若是来,不必拦着,先引到偏厅去。”念叨完,挥手命李辞跪安了,秋笙正要重回床榻上睡个回笼觉,奈何床垫子实在是软的令人发指,他不过是将两条长腿轻轻搁上来,面糊一般的床铺便陷下一半去。等他把脑袋也放上去,简直像是浮在水泡子里头,翻来覆去没了睡意。

  他不去想想自个儿睡了足足两天两夜,再睡就可以媲美圈子里的猪兄弟了,反倒婆婆妈妈地怪罪起床来。

  他大咧咧往床上一横,盯着烛灯思考人生。

  御林军已经派去,西北已定,关键是水师的问题,一时半会倒还真不好解决。从前也未曾听说过苏家手里捏着什么皇家机密,即便是有,大越锦衣卫养着是好玩的么?

  他不去理会自己从小到大就没怎么在宫里待过,反倒斤斤计较起仙逝的老父亲的诸多不是来。

  秋笙摇摇头从床上晃悠起来,趁着李辞不在,偷偷摸摸地顺着窗户溜走,三更半夜地摸到了御医院去。

  御医院里头的老太医一个个都金贵的很,从前是在先帝那儿养尊处优惯了,除了皇室里那些娇滴滴的皇子皇孙是谁都不碰。偏生秋笙就是个怪胎,一上位先秘密宣布破此规定,所谓秘密,便是只有御医院与江辰知晓。因着这个,浑身血淋林的韩建华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躺在往日从未躺过的珍珠棉锦被中。

  只是他这两日仍是昏迷,竟对自己正享此清福浑然不知。

  混账皇帝便思虑周全地让他看看自己躺在哪儿。

  秋笙看他脸色不像前两日白的没血色,伸出手来照着他膝窝处就是狠狠一掐,另一头顺手拧开了桌边的汽灯。

  汽灯放亮需要一段时间,这边还没点着火,韩建华就闷哼一声翻身拔剑,手腕一翻正要出手,尚未出鞘的剑便被秋笙轻轻按了回去。

  “动什么手,是我,”秋笙替他垫好了枕头靠在背后,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摸出两个小罐子,“竹叶青还是屠苏酒?”

  身为伤号,又被半夜里撺掇醒的韩建华哭笑不得,伸手接了竹叶青:“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秋笙从小不在皇宫里安生待着,平时没事儿不是在各县小树林打土匪就是到南大营军营里鬼混,前不久死于痨病的韩老将军对待这不受宠的小王爷比待自己儿子都亲三分,这颇为大度的儿子不但不计较秋笙夺父之仇,倒是跟他拜了把子,两人私下里都是以兄弟相称,不提尊卑之礼。

  谁都没料到秋笙这二把刀最后能当了皇帝,但此人心比天宽,皇位竟视若无物,与韩建华一切照旧。

  “来瞧瞧你被揍成什么样了呗,”秋笙仰头灌酒,一股清苦的草药香溢满口腔,他借着汽灯的光取了纸笔,亲自研墨,“一早听说你伤的颇重,但前两日…哎,你也知道。”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几笔写出字来,韩建华探头一看,勉强从那龙飞凤舞的草书中辩认出意思:隔墙有耳,你我笔谈。南境究竟是怎么调的兵?

  在江南收到调兵令时韩建华就察觉出不对劲来,在他人眼中秋笙或许只是个不学无术的小王爷,他却对此人脾性心知肚明。即便是无人管教,南萧王也是自己研读过四书五经,见天儿地闻鸡起舞操练功夫的,绝非常人口中那般日日花天酒地的熊德行。

  这么个懂兵法且在南大营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做出调兵三万这样坑人的决定,这摆明了就是要南大营的命。

  “一趟西北跑的怕是累得很,歇上两日也是正常。往后别再没事往沙场上蹦跶,别是累垮了你这小身板。”韩建华接过笔来写道:当时战况紧急,调兵令一到便点人调了去。现下再细细看那玉玺兵符,虽说伪装的极像,却终究是有破绽。想必是极巧极精细的工匠赶制出来的,若是给他时日长些,怕是真能以假乱真。

  韩建华小时候也是个不省心的,练剑连够了就跑到附近的技巧工匠那儿去拜师学艺,时间一长,倒真给他琢磨出不少门道来,如今已经算得上是半个专家了。

  秋笙嘴上应付着,手下写道:调兵令我看过,确实如此。此人便在朝臣之中,且位高权重,往后你大要当心谨慎些。南大营眼下人手如何?

  韩建华看着他点点头,略微思索片刻,提笔:南蛮本身构不成致命威胁,反倒是西洋狗□□短炮一炸,弟兄们躲避不及,伤亡惨重。三支兵马,两万枢军减了半数,两万火军剩下八千,甲军损失少些,五千人而已。

  不同于西北军分为数营,各营中各种兵种皆有,南大营则分工明确地三个兵种为三军,打起仗来倒也彼此照应着,极少会有西北军顾头不顾腚的弊处。

  状况倒是比西北军强上不少,秋笙动脑子的方向不在言语上,嘴上跑火车就没了把门的,跑着跑着就跑偏了:“江南的鸭子怎么样了?你也不懂事给我带两只回来解解馋,宫里的厨子手艺都老套的很,真是蚊子腹中刳脂——半点油水没有。”

  韩建华一懵,赶忙写:你让我怎么接话?

  听的吊在房外梁子上的听客也是不知所云,敢情大半夜里来一趟就是为了一只半只鸭子?这皇帝上辈子是饿死鬼么?

  秋笙忙着想正事,刚出口的话都记不得了,正抬头不知所措时,却听窗棂轻响一声,两人一同拔剑看向窗口,见一只小红鸟扑楞着小短翅膀飞了进来。

  他眯缝着眼一扫,心下便了然了。

  楚翛的番茄蛋。

  人前脚跑了个没影,后脚又派来小红鸟来送信儿,秋笙长这么大头一回见着这么弯弯绕绕的神经病。

  不过他这人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便是不迁怒于人,爱屋及乌是一回事,人要不得了,也不至于把鸟捆好了暴揍一顿。何况捉摸不透楚翛是他的问题,人家的消息还是灵通的,至少锦衣卫大理寺和江辰没一个赶得上他的。

  伸手接了番茄蛋,却见这小东西背上的红毛硬是被人生揪了几根去,皮肉处隐隐渗着血,显然是刚受的新伤。

  秋笙冷着脸看向窗外,只看见了一轮冰冷的月亮。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执笔,一边道:“见笑了,这是我自家养的小宠,最爱三更半夜瞎往外头转悠,这不,总还要给这混账东西留个窗缝。大冬天的,睡觉都睡不安生。”笔下却落墨:此鸟通人性,叫外头贼人伤了。

  他说完便熟门熟路地找到机关,不知从哪儿掉下来一卷小纸条,正是用海玉木碎成做的宣纸,案台那么大的一张纸,几下折吧折吧就能揉成羊粪球大小。秋笙展开信纸,铺满了小半张床榻,韩建华久居江南边境之地哪里见过这等神器,像是看西洋魔术一般新鲜,眼睛都舍不得眨巴一下。

  那纸上简明扼要地陈述了北骊拥有大量珍奇□□的缘由及相关粗略应对措施,提醒西北军多加防范不可放松戒备。剩下的大部分面积都留给了极尽详细的西北边境地图,甚至连北骊的三个主要驻军点都标注出来,若是非要找点毛病,便是没能说明白地方□□库位于何处,想来是神通广大如天渊寺都未能查出个底细。

  楚翛的字骨架工整得体,却在细枝末节处藏着些风流的勾画,秋笙指尖划过纸上字迹,轻轻叹气。

  这算什么?隐居山河之外便是这般隐居么?不来烦他的心却远隔千里地情深义重么?这不是在掏他的心么?

  一时无话。

  趁着秋笙一时走神的工夫,韩建华已大致看过一遍地图文稿,纵然他对西北军的情况并不熟悉,却在暗暗惊叹的同时,隐约泛起些担忧惊惧来。

  这不是他所结识的任何一人的手笔,无论是军中长大的高立方久等大将,还是朝中混的风生水起的兵部尚书董琦,都没有这般细腻心思与高远视角相结合的魄力。此人若是盟友,大抵是身陷囹圄也有三分底气在的,若是敌人,怕是再难安寝。

  不由提笔写下:“这送信人是何方神圣?”

  秋笙皱眉,楚翛的来历身世他只是凭着些有限的消息瞎猜一通,只好搪塞过去:“天渊寺的人。”

  韩建华是个恐僧症患者,深究原因并不好考证,只觉得那一颗颗光不溜秋的脑袋简直像是小时候听说的鬼故事里头阴魂不散的鸡蛋精,想见见此人的热切心情顿时被秃驴吓冻住了,咽了口竹叶青压惊,转开了话题:昨日醒来过一回,子忠来报,御林军不敌南蛮西洋兵,正待命撤回。

  秋笙一早派了御林军去是想侥幸保住江南,如今江南不保,也着实是犯不着拿皇宫里百里挑一的御林军去和大炮眼儿硬碰硬,也只是去探探敌军虚实,不真拼命。

  知进知退审时度势,秋笙心中的豪情热血还是能被理智压住的。人家摆明了态度要整他,他便顺着风向后退几步,留几分余地翻盘,何况大越国库堪忧,实在是供不起御林军在外头折腾。

  御林军人手一把卷云刃,轻甲重甲各一套,炮火弹药用的都是全国上下的上上品,八千御林军置备下来,花的银子都快赶上整个南大营了。

  “少喝些酒,你重伤未愈,收着些。”手下道:你安心养伤,这两日忙着和谈恐怕不得空再来,若有变故捎封信来便是。

  韩建华其实不是个好酒的,只是秋笙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泡在酒罐子里总是长吁短叹无人相伴,这才生拉硬拽着他跟自己一起当酒彪子。手中竹叶青不过饮了两成,刚要顺着打起嘴仗来,却听门外一人厉喝道:“谁!”

  紧接着便是一阵砖瓦乱响,两人交换下眼神,明白那偷听的沿着房顶跑了。

  门外那人进来先行个大礼:“陛下,臣请见。”

  正是江辰。

  老头一听说秋笙醒了,晃荡着一把快散架的老骨头就飞奔而来,结果迎了个空房子,估摸着算了一下,就找到御医院来了。

  “还请呢,”秋笙虚扶了他一把,“江大人何事?”

  “礼部已经安排好了和谈一干事宜,由礼部尚书胡天都胡大人领礼部二十人前往江南,礼金也在加紧筹备,一切都按照陛下的旨意安排好了,只有一件,”江辰顿了顿,“往日里若是两方有所交涉,译官都是由南蛮安置的,此次萨满川木声称他们的译官不便前来,让大越朝中自备通晓蛮语的人去。”

  秋笙咬住嘴唇,眉头紧皱起来。

  什么不便前来,分明就是冲他挑衅示威。

  欺软怕硬是两国相处惯例,萨满川木知道他此番必须趁火打劫从大越这里多捞些好处,秋笙无论如何都会拼力停战,他心知肚明。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尽管先帝留给他的已是一座将尽干枯的死山。

  “去江南寻人吧,离得近些,必定会有通晓南蛮语的百姓在。”韩建华道,看向秋笙,却见对方缓缓摇摇头。

  江辰道:“来不及。”

  “时间紧,不能把萨满川木的耐心耗光了,”秋笙接上话头,“找人去趟天渊寺,寻个能用的人来。朕先写封信给净然大师送去,麻烦老人家帮着寻寻人。天渊寺能人辈出,找出个译官不算难。况且寻常百姓未受训练恐怕上不了和谈桌,被萨满川木一句狠话吓尿裤子也不是没可能,力求保稳的话,这样的新人用不得。”

  江辰听的一愣,问道:“陛下何时得以结交天渊寺净然大师?”

  “机缘巧合罢了,”秋笙此时已铺平一张海玉木信纸,执笔落字,言语上没了分寸便开始胡说八道了,“前几年在花都天城打山猴子,从大师那里借过三两个技巧工匠师傅,还有些专门吃人胳膊的绞肉刀,一卷一条腿可带劲…哎,建华,帮我好好折折,莫要别了边角,大师可是个仔细人。”

  江辰被这吃胳膊嚼腿的工具唬得一呆,反应了半天才想起天渊寺像是有这么个玩意,铁制的,长长一把杆,头上是个内有尖刺的钢圈,使用时将头部固定,手腕顺着力道一转,就可轻而易举地将被尖刺咬住的东西拧下来。只是净然捣鼓出此物本意是摘取高树枝上的果子用的,估计用尽寺庙里所有秃驴的智慧都猜不出万岁爷借去这东西是要去干啥的。

  知道了就不会借他了,江辰看着秋笙无奈地叹气,不知道这臭小子又如何说的天花乱坠骗翻了净然。

  信自然是由番茄蛋来传的,宫里军中用来传信的飞鸽跑得慢不说,一旦天气稍有变动还到处乱撞,撞得五迷三道地送去了信,早就误了时辰。

  番茄蛋听命楚翛,却也听得懂旁人的指令,径直飞向湘水一带。赶巧的是阁主还赖在天渊寺未曾挪过地方,正好看了个正着。

  净然念给他听,念上两句就夸上百十来句,仗着楚翛此时满脸易容药膏无法开口,恨不得片刻不停地在阁主耳旁聒噪:“贫僧还道陛下会吩咐人去江南寻找当地通两国语言的人担当译官,没想到他想得倒明白,省时省力找到贫僧这儿来要人。楚公子,此乃天助你也!”

  楚翛仰着头撑着一脸糊糊,心累地闭上眼睛。

  他的脸本就有七八分外族的高挺俊秀,奈何眼下着实是风声鹤唳之时,既然易了容,须将面容之上外族的痕迹统统抹去,否则招来朝臣疑心露出真面目,本没有异心也再难解释清楚。

  人啊…

  他抿抿嘴,困倦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