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16章 赤血

  “赤血的方子朕已告知西北军五营□□处,董大人正加急配置着。骊戎能够提刀征战的已少三万人,兵力不足为虑…还有,拉图将全军粮草安置在北山头地库粮仓之中,位置极为隐秘,只有几个专门负责运送粮草的将士才知晓具体入口…克斯知道的就是这些了,除非能再捞来一个运粮草的,不然断其后路一招是必然行不通的。”秋笙坐在帅帐里头跟三员大将交代他问出来的情报,哑巴齐默懒得听他忽悠,直接告了假到军营里安抚士兵振作势气去了,这三人也只有高立是支愣着耳朵认真听,就差拿出笔墨纸砚做笔记了。

  王登和方久一个瞪着床板发呆,一个目光紧追着一只飞蛾等它扑到火里去,秋笙神经再大条也感觉不对,装腔作势地敲敲朱笔:“各位严肃些成么?这是在商讨大事。”

  “刺啦”一声,飞蛾化作一缕灰烬,方久闭了闭眼睛,正色道:“陛下,恕末将冒昧一问…”见秋笙点头,这才继续道:“陛下可知,克斯是拉图最引以为傲的重将,他两人君臣情谊堪比亲兄弟。末将戍守北境边关数年,与克斯交手不下十次。他对拉图的忠诚是西北军各位有所共鉴的,若说他只因一两天酷刑便松口背叛拉图,末将恐怕难以相信。”

  一心渴望再睡上一天一夜的王登也帮腔道:“陛下,是这么个道理。为国之大将者,腥风血雨征伐厮杀都挺过来了,陛下难道不担心他是在欺骗于陛下,以求为北贼争取胜战的机会么?”

  两人齐刷刷看着秋笙,自以为非常高明地问倒了当朝圣上。岂料男人只是略微停顿了片刻,缓慢却坚定地摇头否认:“不担心。”

  高立抬头,也加入了盯盯看的队伍。

  “管他是个什么身份,追根究底仍是个对死亡苦痛心存忧惧的肉体凡胎罢了,”秋笙冷冷道,“即使借助自身的努力忍住了,终究是有法子摧毁这种后天的防护…无论多牢固,总有空隙可钻。”

  他抬头缓缓扫视了三人一圈,露出个不怀好意的微笑来:“大理寺的那一套对付寻常人或许侥幸管点用处,你们当朕跟宋林和王九斯一样蠢么?等着将来收了北骊,若是有兴趣,大可请朕给诸位爱将来个亲身演示…讲句真心话,克斯能挺得过整整三天,朕敬他是条汉子。”

  高立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不是什么泛泛之辈,而是曾经闹得皇宫人心惶惶唯恐遭了南萧王毒手的秋笙。

  方久:“不知陛下可否准许末将看一眼克斯?”

  “哦,真是抱歉,”秋笙装模作样地叹气道,“死了。”

  王登大惊,险些拍案而起:“死了!怎么能死了?”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方久一手在面前晃了一下,挡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

  “是受不住陛下的酷刑…死的么?”

  秋笙闻言,似乎是方久这个问题令他想起了什么戳心窝子的事来,竟咧开嘴角哈哈一笑,笑得真心实意,眼尾处都崩出了两道细细的笑纹:“非也非也,朕若是不想他死,吊上个十天半个月都不在话下…这事儿,是楚翛干的。”

  “楚翛?”王登一傻,满脸不知所措地看向高立。后者自然知道这人是谁,可惜保守古板的西北军大帅自从在御医院被陛下的语出惊人吓了个痴傻之后,就再也无法心平气和地谈论楚翛了。一看王登有拜师求学的趋势,高立迅速地缩到一边当起了鸵鸟。

  方久:“楚翛…就是前几天来送药的那个小白…呃,送药的公子?”

  “小白脸嘛,话到嘴边还咽下去做什么?”小白脸这词儿在秋笙这儿除了夸赞此人长得好看之外,绝无其他七七八八的意思,他拍拍方久的肩膀,愣是把这钢筋铁骨的大将军吓得一激灵,“有眼光啊方将军!等他人回来了,你可要当面再说一回给他听听。”

  方久挂着一脸的惶恐不安,干笑了两声。

  王登:“回来?楚公子是去?”

  “他回青州看亲戚去了,顺道替朕去趟昆仑山,硫炭木和皂药菱都在那儿。”

  高立一听,这会儿也顾不上尴尬:“他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骑马能骑多快?眼下大战当即,北贼不知何时将再度进攻,将这般重任交给一素昧平生的寻常百姓,未免难以使人放心啊陛下!”

  秋笙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快言快语的王登抢走了话头:“再说了陛下,昆仑山崔嵬阁众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万恶之徒,就是那些昆仑山民都一个比一个剽悍,楚公子就这么独身一人犯险,只怕是凶多吉少!”

  乌鸦嘴的名号不是说着玩玩的,想当年北骊进攻威州之时,众人都一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寂静了百年的骊戎说反就反了,王大将军信口说出“不会是他们搞了什么先进武器要把咱们统统当猴子炸了吧”一语成谶。自此一旦王登张嘴,众人便速速作鸟兽散,没一个乐意搭腔的。

  秋笙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也没放在心上:“他功夫高的很,没人欺负得了他…至于激战在即一事,他有个日行数千里的白马,叫什么…雪千里。昆仑山最多一天能来回一趟,误不了日子。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该回来了。”一说到“快回来”几个字,他脸上又浮现出难以抑制的温柔笑意,两指轻轻捏着衣角摩挲,有意无意地回想着那人不堪一握的细腰的触感。

  只轻轻一碰,就想象得出那衣裳包裹下的躯体的模样...瘦是瘦了些,像是小时候没喂饱饿出的营养不良,却有种杨柳易折的凌虐美…手感一定不错,应该跟他那件海罗绸素衣差不了多少,说不定比那触感还好些…

  “雪千里?陛下的意思是说楚公子的坐骑名为雪千里且可日行数千里?”旖旎的幻想总会被某些不长眼力见儿的蠢货打断,秋笙恨恨地盯着方久,后者则对陛下的怒气毫无察觉,自顾自地滔滔不绝,“陛下可知雪千里是千古神驹?世上只有昆仑崔嵬阁、南疆巫蛊寨和湘水天渊寺有此神驹,这位楚公子必定不是平常人,不知陛下可否知晓他的底细?”

  秋笙没好气地哼哼道:“不知。”

  “末将可替陛下打听一二。若是巫蛊寨或天渊寺都好说,要是昆仑崔嵬,这事儿就不太好办了。”

  这三人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粗犷男儿,一门心思全扑在如何杀敌制胜上,什么察言观色什么见好就收一概不知,竟然没一个看出来万岁爷的脸色已经有点不太好看了。

  王登兴致勃勃问道:“为何昆仑崔嵬就不好办呢?”

  方久的爷爷是天渊寺的掌寺僧人,教导方久从小博览群书长大考取功名为国效力,结果寺庙里东拉西扯的不正经书他一本没落全看了,倒把四书五经当屁股垫见天儿地□□,辜负了爷爷的殷切期望。起初老人家哀叹这娃娃成不了才无法儿给自己养老送终,出乎意料,方久十六岁时在一院子秃驴的监控下不声不响地逃到了京城,还考了个武试状元郎回来,把吃斋念佛清心寡欲的老头子气得七窍生烟,当即与他划清了界限,勒令他永世不得回到天渊寺。

  在两个文盲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方久专心致志显摆着儿时在藏书阁里学杂了的知识:“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天渊寺和巫蛊寨与我大越可谓井水不犯河水,千百年来安好如初。但是这崔嵬阁里头住的,看似是一帮昆仑山的当地村民,实际上却是数百年前被大越开朝皇帝秋蒙逼上昆仑的九黎族人,与我大越可说是血仇在身啊…陛下,还是小心为妙。”

  “要不这样,末将去求求爷爷,”他似乎是很为难了一会,抓抓头发,“让他帮陛下暗中查查此人的身份。”

  秋笙上下唇一碰,干脆利落地给了两个字:“不必。”

  已经准备好领赏谢恩的方久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秋笙骚气地挑挑长眉:“多谢,不过…我的人什么身份,还用不着旁人替朕过问。”

  高立、方久、王登:“……”

  “他若是想对朕不利,下手的机会多得是,犯不着空等这么久。”秋笙淡淡道,“这么着也不错,事前先保留点儿神秘感…还吃不准人家是不是故意的,你们少来破坏朕未来家庭的和谐。”

  方久和王登直接听傻了,高立好歹有过一回经验,默默起身这就要开溜。

  不拉开帐帘则已,这一拉开,高立差点儿没给眼前人跪下。

  楚翛正要抬手撩帘子,被他这么一吓,下意识后退一步:“高将军。”

  高立:“楚楚楚公子…”

  秋笙一下就捕捉到了“楚”字,偏过身子一瞅帐门外,麻溜儿地腾出双手理理衣裳抹抹鬓角,抿了抿嘴问眼前两个呆瓜:“如何?”

  难兄难弟点头如捣蒜。

  秋笙满意地笑笑,挥手示意他俩可以就此消失了:“两位今日辛苦,把楚翛带来的□□交给董大人让他好好配…好好休息,明儿去瞧瞧拉图把粮仓藏北山哪儿去了…好,退吧。”

  从前都说南萧王九九八十一般技艺中以吓唬死人不偿命为长,方久和王登不过初见此人亮剑,就被吓得灵魂出窍,连话都听不懂了。

  眼看着楚翛在门口跟高立客套几句,指点完了硫炭木和皂药菱的安放之处,这就要进帐来了。秋笙冲着俩大电灯泡阴下了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滚、蛋。”

  这才算是解决了问题,把俩大将军当成小兔子吓唬跑了,秋笙飞快收起一身的戾气,带着一脸饱满的笑意看着楚翛从门口进来:“阿翛,冷着了吧,快来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这才一天不见,敌人的招数就光怪陆离起来,一声“阿翛”唤醒了楚翛身上所有的鸡皮疙瘩,他皱皱眉毛抗议道:“别那么叫我。”

  “那你想我怎么叫你?”秋笙对着楚翛半勾起嘴角一笑,根据阁主为数不多的经验来看,一旦此人露出这种笑来,万万是没有好事的。正要堵住耳朵,就听见那小流氓慢悠悠地念叨:“小翛?翛儿?媳妇儿?夫人?心肝儿?”眼瞅着楚翛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下来,秋笙心里简直不知道怎么乐好了,表面上却一副风平浪静,继续以市井混混的姿态调戏美人:“这些你都不喜欢?那我就委屈委屈好了,唤你一声相公,你应是不应?”

  楚翛:“…”

  他就不明白了,秋笙一个正当年的大小伙子怎么就鬼迷心窍非要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后宫佳丽都看不入眼,出宫混花柳巷就是了,顶着个皇帝的头衔天王老子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为什么偏偏看上他这么个半个身子已经在阎王爷手里的废人?

  乱世里头出英雄不错,乱世里还出羊癫疯。

  楚翛决定规劝他迷途知返:“陛下,我倒是好说,你那佳丽三千放着好看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陛下正当壮年,就这么误入歧途,令尊令堂若是泉下有知…”他说不下去了,秋笙的目光让他误以为自己脸上开了朵花出来。

  “不打紧,我哥在世时留了个孩子,瘟疫爆发的时候他正好不在京城,算是躲过一劫。秋家绝不了后,”秋笙轻笑,“至于那些女子…你若是不介意,便降为庶民放在各宫里头端茶送水,若是介意…”花花公子技巧性地顿了顿,给对面的人留出了足够的想象时间,看着楚翛苍白的脸一点点飘红,颇有几分人面桃花的味道,赚足了眼瘾,这才刻意压低嗓音慢腾腾地补全后半句:“就送到各地青楼里头混吃等死,一个不留。”

  “陛下对这些女子就没有丝毫感情么?”楚翛略微低下头,“这一套说辞,想必不会是无师自通吧?”

  “能有什么感情?她们爱的不过是一袭龙袍,无论穿上它的人是谁,都心甘情愿地前赴后继...至于从前那些青楼女子,陪笑卖身而已,达官显贵多得是,我又能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年少气盛之时,做的些不经思虑的冲动事罢了…好了阿翛,都是些庸脂俗粉,跟他们怄哪门子气?”

  天大地大,就怕流氓肚子里有墨水,能把荒淫无道的眠花卧柳说的这般冠冕堂皇。楚翛愣生生地看着秋笙,一时间竟找不出旗鼓相当的措辞反驳他。无奈之间,只好选了个下下策:“我本是个青州寻常人家的百姓,不愿沾染皇城之中的富贵气,陛下请另择他人吧。”

  你是寻常百姓?鬼都不信!

  这话现在说不得,秋笙稳稳神,收回脸上略显轻浮的笑容正色道:“我本无心登此皇位,只是形势所逼无可奈何。眼下外忧内患,大越不可无君,等着河清海晏天下太平了,我立刻将皇位禅让给我侄子,带着你游山玩水走遍天下,如何?”他探身向前轻轻握住楚翛包在茶杯上的手,试探着蹭了蹭:“等我几年,就几年。”

  从出生直到如今,不曾有一人这般待他,霸道而温柔,耐着性子一下一下戳着他的心肝,非要将自己放进去不可。仿佛他们不是刚刚认识了一个月,而是早已熟识了数十年一般的亲近,一口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承诺,他已经在冰冷无情的昆仑山上待了太久,这样滚烫而不加掩饰的感情烧到身上,几乎灼得他两眼发花,辨不清东南西北。

  “我们不过认识区区数日…”他艰难地压抑着向温暖靠近的本能,舌尖抵住上颚,尝到了血腥味,“这毫无道理…”

  他何德何能得到这样的感情?他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怪物。

  “数日怎样?”察觉到楚翛细细的颤抖,秋笙虽并不清楚个中缘由,却愈发耐心地放轻了声音凑近了他,言语间一字一句透过耳膜几乎敲在了他的心上,“我打小就喜欢吃香茅草年糕,现在还叫御膳房天天备着;在花市第一眼见到那只玄风鹦鹉时我眼里就再装不下别的鸟了,倒省了那养鸟官的事儿…你说说,这是不是也毫无道理?”

  他轻轻叹气,将下巴搁在了楚翛的头顶,吐字清晰:“阿翛,你要相信一见钟情这回事儿,即使它听起来确实毫无道理。”他小心翼翼地环住了楚翛微窄的肩膀,觉察到对方并没有挣扎,便顺势得寸进尺地把人拉过来,整个儿放在怀里抱着。

  奇怪的很,他的心跳得很快,脑中却极不相称的平静异常,觉得自己似乎瞬间变成了柳下惠,温香软玉圈在胳膊里头,居然没有丁点儿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花花肠子。

  他松开手想仔细欣赏欣赏美人,岂料才抬起头,楚翛的脸都还没观赏明白,帅帐的门帘就被撩开了。

  秋笙表示自己真的很想骂娘。

  撩帘子的动作十分粗暴,王登一把翻开了左侧门帘,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冲了进来,见着这两人瓜田李下的小动作竟然没有呆若木鸡,确切的说,他或许连这值得好好称道一番的奸情都没看见,进了帐便匆匆忙忙跪下:“陛下!北贼攻上来了!”

  秋笙手一抖。

  阿翛还在这儿,时间太紧,董琦那边肯定还没弄出个所以然来。

  他强作镇定,揉了一把楚翛的脸蛋:“阿翛,等会儿我派人绕过南山头送你出去,离开威州,便火速赶往京城。这儿危险。”

  楚翛皱眉,正要开口,却被一声巨响堵住了喉咙。

  “王登!赤血怎么能炸到这么远的军帐来?”

  “拉图为增大射程,将每颗炮弹所装的□□量减少为原先一半,陛下请速速离开,帅帐已经不安全了!”

  秋笙直觉脑门轰然一炸,下意识地看向楚翛,却见一颗燃着火星的小东西径直向没了顶棚的帅帐飞来。电光火石间根本来不及反应,他胡乱抓了一只茶杯直摔出去,眯着眼一把拽过楚翛柔韧的身体护在身下,慌忙间竟然还记得伸手死死捂住了身下人的耳朵,顾不上自己的耳朵也是露在外面的。

  未经瞄准便扔出去的杯子不出意外地跑偏了,赤血呼啸着炸过来,声音越近越响,贴近地面时秋笙痛苦地咬紧了牙关,觉得耳膜要裂开了。心里不知不觉地想着:完了,废了。

  赤血在帐外惊天动地地炸开,前一刻,一双凉丝丝的手紧紧覆上了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