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14章 威州

  嘴上说着放任崔嵬使自己在昆仑山扑腾得翻天蹈海都不稀罕回去,见风使舵的阁主最终还是怂包地决定暂将编制了小半本的医术搁置一旁,准备披星戴月地在云鸢发现之前蹿回崔嵬阁去。

  行装都打点好了,楚翛看着跪在眼前的老太医轻轻磨了磨后槽牙,这人简直像块撕不掉的狗皮膏药,是他此生遇上过最大的麻烦。

  “刘大人,楚某归乡是当真有赶时间的要事在身,片刻耽搁不得。您这又让楚某跑趟威州,不是楚某存心误大人的事,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话看似言之凿凿句句属实,实际上全是楚翛信口胡诌的。云鸢自千万里外不紧不慢溜达回来,中途又必定受各地美景蛊惑迟迟不归,少说也要大半个月的时日,再说雪千里的威力摆在这儿,就算真是逼得紧,少睡一会儿觉也就是了。

  “楚公子啊,老臣也是奉命行事,陛下命令老臣务必备好各类药品让公子您送去威州。”自从上回被这鬼精的青年逼问出实话,刘安就怎么可怜怎么演,他知道这人心软,必然受不了这一套,“公子若是执意不去,陛下倒不会责罚您,只是老臣违抗了圣明,朝不保夕罢了…”边说边拿袖子用力抹眼角,硬是蹭出了几滴假兮兮的眼泪。

  跟软硬不吃像个铁桶似的秋笙不同,楚翛这人最见不得别人哭鼻子,但凡有事相求,无论是谁,当着他的面掉眼泪绝对能把人制得服。

  “刘大人…”

  刘安一听楚翛的语气软化下来,赶忙乘胜追击地抬起头来拿搓得通红的兔子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深受贵族欺压满大街要饭的乞丐都没他招人心疼:“楚公子,老臣求求您…就当帮老臣个忙…抗旨不尊可是大罪啊,老臣上有老下有小…”

  怪不得古人说“君者,臣之表;臣者,君之影”,敢情大越朝堂上下拥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已然成为一项基本技能。

  楚翛微微皱眉眯着眼看他,佯装出来的威严被老头的眼泪浇得支离破碎,无奈张了张手:“药呢,拿来。”

  不就是去见个小流氓皇帝么,他楚翛二十年怕过什么?

  刘安大喜过望:“老臣多谢楚公子救命之恩!”

  远在北方威州战场的秋笙对刘安这个软骨头老头早把自己出卖的事儿全然不知情,还在滴答着口水等美人送药来。

  只是留给帝王胡思乱想的时间实在少得可怜,连睡觉的空闲都难寻,秋笙三四天脑袋几乎就没沾过枕头,一个克斯,就快把西北军众将领逼疯了。

  “克斯交代的赤血方子,”帅帐中,秋笙整理过克斯勉强提笔写下的草书字稿,揉揉酸痛的太阳穴,转手交给了董琦,“董大人先看看,若有不妥,朕再审一次。”

  逼供本就是件极消耗刑官体力的大事,何况对于秋笙而言,真刀实枪刮人肉也是头一回,以往忽悠那帮土匪时,用不着动真格的,光是晃两下尖刀就能吓趴趴了。与其说是他在逼问克斯,不如说是对方在折磨他。

  来威州不过区区四五日,秋笙便清减了不少,究其原因,还是看着肉就胃里泛酸水,被逼的当了好几天和尚。

  董琦看在眼里,实在是不忍心把自家皇帝往火坑里推:“就算是真有问题,也犯不着再让陛下亲自动手,交给高将军就是了。”

  “他?”秋笙直起腰来抻抻筋骨,“他能吐人家一身。”

  “…”没见过秋笙行刑,都以为他用的不过是大理寺中寻常的刑具,董琦不便再与他争论,一眼扫过去,只见前几例□□都与红炼大同小异,唯独最后两个陌生的名字他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困惑地摇摇头,“陛下请看,这最后两例,请恕臣从未听闻,恐怕…”

  秋笙看也不看:“硫炭木和皂药菱。”

  “是。”

  “你从未听说过,朕倒是有所耳闻,”秋笙脱力地靠在房梁上,眼底是一片青黛色的黑眼圈。他右手看似无心地搭在左侧小臂上,实则在暗自施力敲打着血脉,强撑精神,“从前朕还是南萧王之时常在天城枫树林、花都青竹林打土匪逗乐,掏过天城一窝土匪的老巢,他们有一本专门记载各式□□的古籍,详细记载了这两种火石的用途和存在地点。当年这窝土匪应当是使用了这两种东西制成炮弹用来攻击,只是威力明显比不得北骊。”

  董琦会意:“制作炮弹时各类火石的用量方为关键所在!”

  秋笙轻轻点头:“估计是这样。”

  董琦面色凝重地看了满面肾虚之色的秋笙,表情渐渐变得悲天悯人起来:“那岂不是要陛下…”

  “无妨,”秋笙大度地摆摆手,“朕现在再问他一回。”

  董琦:“陛下大可歇息片刻再去,龙体要紧!”

  “朕歇息,他便有了喘息的机会。等他一觉睡好了,朕就得把他放松的弦儿一点点再拧紧了,再重来一回,那这龙体是真不想要了。”秋笙收拾收拾小布包,回头冲董琦笑笑,“再说了,骊戎不知何时再开战,咬着时间办事儿,还是得抓紧…董大人且宽宽心,朕小心些便是。”

  他笑得像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肩上千军万马的重担被他尽数吞进腹中慢慢消化,董琦竟对着他一闪而过的笑脸晃了晃神。

  秋笙这边刚要出帅帐,迎头就遇上姜瑜:“陛下,帐外有个从御医院来的楚翛公子,说是带来了陛下吩咐的药物。”

  一身的苦楚疲累瞬间抛诸脑后,在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时脉搏就有失控的趋势,不过三五天的工夫,不过匆匆一面之缘,却恍若痴情人如隔三秋般难以忍受。

  “让楚公子进来。”

  不知道姜瑜何时退下的,只记得那人撩开门帘侧身进来,衣袖挥动间隐隐的药香,长身玉立冲他行了个礼,依旧是带着清浅微笑的一张脸,像极了精雕细琢的美人像。

  秋笙内心无数次唾弃自己,不就是生得齐整点儿么,你一阅尽天下佳人的堂堂帝王,至于一见着人家就飘飘欲仙不知所措么?

  没出息!

  “刘大人让楚某送点儿东西来。”楚翛是个半夜里照样摸黑看书写字的好眼神,秋笙这点小动作自然逃不掉他的法眼,只好偏开头躲了躲,“陛下若是没什么要紧事,楚某就先告退了。此去青州,用不了几日便可归来。”

  秋笙这才算回了神儿,发觉董琦已经很见机行事地溜了,偌大的帅帐里头再没了旁人,一颗色心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一伸手就去揽楚翛的脖子。

  楚翛本来一见到他就尴尬,放下药包正想撒丫子往外跑,就见某人一只魔爪劈头而来,连忙伸臂一把架住,刚拆了这招,就见秋笙探出另一只狼爪,心怀不轨地抓向了一些不可描述的位置,再想过招非得把这帐顶掀了不可,考虑到对方不讲理耍流氓都有一票小弟支持的身份,楚翛愣是生生刹住了一记力道十足的手刀,闪避不及,给人一把搂进了怀里。

  楚翛:“…”

  秋笙一双大手不偏不倚地掐在他劲瘦的腰上,两人贴得极近,楚翛抬起头来去看他的眼睛,四目相对的时候,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快了半拍。

  秋笙本就比楚翛高小半个头,又拿臂膀紧锢着他的脊背,饶是楚翛性子和顺温柔,也受不了这种被当成娇柔女子对待的耻辱感,他几乎在对上秋笙眼神的一刻便出手推开了他,急慌慌地倒退到墙角,声调有些不稳:“陛下自重。”

  秋笙正迷迷糊糊地回味着那把小腰的触感,一听着楚翛的称呼,一口痨血差点儿没喷出三尺远:“…谁告诉你的?”

  “没人告诉,我自己猜的,”楚翛淡然道,“陛下露馅儿露得太明显了。”

  秋笙:“…”他无可奈何地一抬眼,见楚翛红着脸靠在墙角,一脸受到恶霸欺凌的小媳妇儿样,心里顿时柔软下来,连声音都比平时温和了不少,“那个…方才冒犯了…你别放在心上。”

  楚翛心说:“我倒是不要紧,你别放在心上我就谢天谢地了。”奈何秋笙没听见他真挚的愿望,天王老子土地公公也没空搭理他,只听那小魔头慢悠悠地补上一句:“这事儿等我以后名正言顺地把你顺到手再说,我们来日方长嘛。”

  这话说的好像让对方心甘情愿入秋家祖坟是件势在必得的小事儿,楚翛恨不得在头上倒百十斤土就地活埋了自己,瞅不着这小王八蛋眼不见心不烦。

  “陛下,我还有要事…”

  知道他就要找借口溜之大吉,秋笙摆明了态度往帐门口一横,微微仰着头冲楚翛挑起眼角,俨然一条胜券在握的大尾巴狼:“远道而来,爱卿连个围炉品茶的面子也不肯赏给我么?”

  楚翛:“…有劳陛下…”

  他弄不清这兔羔子是什么毛病,不自称为朕也就罢了,“爱卿”是个哪门子的鬼东西?就看他一脸人模狗样的□□,就知道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

  千方百计地为了拽上那个“爱”字。

  一想到这儿,内心某个角落里的父性情怀便无声无息地放大,楚翛转眼就把秋笙当成了童心未泯的乖乖少年,顺从地跪坐在软垫上,默默地看着他煮水烹茶,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

  阁主大人渴望养小孩儿的心情显然挤没了他的智慧,半大的小狼也是狼这个道理,简单粗暴地被他半自动地踢出了思考范围。

  “刘大人捎来了很多棉金粉,听宫里的人说这药金贵的很,”两两寂寂无声的气氛被温暖的热气蒸腾得颇为暧昧,楚翛轻咳一声,没话找话,“刘大人说宫里的娘娘平日里受伤,未经圣谕都不可擅用…陛下可是受了伤?”

  楚翛对天发誓,他说这话纯粹是无意之举,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秋笙愣是从这一句话里头百转千回地听出了美人对自己养着后宫佳丽三千的埋怨,以及对他以身犯险的大无畏行为的忧虑担心。

  他面上不露声色,一边给楚翛斟茶一边说:“多谢爱卿挂念,只是这药乃是专门审讯用的。”

  楚翛一怔:“审讯?”

  秋笙不答,这人还没追到手就把自个儿最不堪最阴险的一面袒露给对方的傻事他才不干。

  “棉金粉止血化瘀是再好不过了,”楚翛在待人接物这事上本来就缺根筋,加上脑子转的快,根本不给秋笙留后路,“审讯见了血又不能出人命,为了套话套全套,就用这东西救他的命。救活了再慢慢熬着折磨。是不是?”

  秋笙:“…就你聪明…”

  楚翛权当这话是在夸他,咽下一口茶水冲秋笙弯弯眼角笑了:“陛下过奖。”

  要是旁人气人气得这么花样百出,按秋笙的性情早就把他打成大猪头逛游着集市给卖了,可这一张全无瑕疵的俊脸在面前晃悠了两下,秋昏君的脾气早就飞到九霄云外见王母娘娘去了。

  好看成这副德行,气人就气人吧。

  “倒是不必用这般麻烦的招数,劳民伤财的,太划不来,”凭借皮囊捡回一条小命的阁主两杯茶下肚,突然就不着急回乡探亲了,“陛下若是信得过我,不如让我去会会他,一炷香,保准他乖乖听话。”

  秋笙心道:果然美人就是美人,嘴上不饶人都是表象。

  “爱卿有何妙招?”

  楚翛下山这些时日早学会空口无凭地胡说八道,撒谎都不带打腹稿的:“不过是些见不得人的低劣招数罢了,鄙人不才,祖上历代相传蛊毒之术。一蛊入身,那身子便再不是他自己的了,陛下想知道的,此人必当一一如实相告。”

  秋笙:“试试也好,只是我必须跟着你进去,那人着实危险。”

  “没有试试,”楚翛放下瓷杯,苍白的指尖顺着杯沿缓缓转了几圈,“此蛊一下,三个时辰之内必死无疑。用药前,劳烦陛下务必详列所问之事,赶着时间尽快问完。”

  不知是不是眼花看错,刚刚那一瞬间,秋笙竟在楚翛的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阴狠毒辣,像极了杀红了眼的自己。

  他赶忙摇摇头,却见楚翛依旧是一副笑靥浅浅的温顺模样,目光柔和安详地看着自己,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果然是近来劳累过度,秋笙凝了凝神:“赤血各式□□的用量、北骊兵力状况以及安置粮草之处,还有他是如何知道大越皇位易主的,也就这几个问题,再多了他恐怕是一无所知了。想必经此一役,北骊亦会改变原定作战计划,问多了反而会适得其反。”

  “陛下从前打过仗?”

  秋笙:“…”他一下子觉得从前那些闲得没事儿打打土匪的小日子简直说得上糜烂,去跟兄弟显显威风还拿得出手,这温润静好的美人一看就跟这帮人不是一丘之貉,尽数说出来就是在追妻路上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往事不堪回首,皇帝陛下十分想痛哭流涕。

  楚翛一看他不接茬了,结合方才的经验,这必然引不出什么好事儿来,于是从善如流地给了个台阶:“想来是陛下幼时在宫中读兵书学以致用…陛下请先出帐稍后片刻,这蛊,您怕是看不得。”

  ...

  这一顿饭的工夫虽说够不上克斯睡个好觉,于他而言却已经是难得的恩赐,那天煞的变态皇帝总算不在身边换着招儿吓唬他了,一颗心好容易慢慢从喉咙眼儿滑回了肚子里头,却听着一阵脚步声。他避开胸前的伤口艰难地翻了个身,看清了来人,眼前顿时一黑。

  道貌岸然的大魔头就在几步之外,这回倒是没拿小布包,却有说有笑地领了个清秀俊朗的小白脸。

  骊戎虽是异族,却数遍了全族人没一个看的过眼的,丑的千奇百怪各有千秋,克斯这辈子见的第一个俊美男子便是秋笙。俗话说先入为主,秋笙毫不知情地打着全天下美男子的旗号给克斯造成了无可弥补的心灵创伤,并且助长他形成了一套人长的越美手段越狠辣的废物理论,导致克斯现在一见着美人就浑身发抖两眼泛白。楚翛只是抬头露了个脸,假惺惺的微笑都没来得及扮上,克斯就脑袋一仰,不省人事了。

  楚翛喊冤:“我长的有那么吓人么?”

  罪魁祸首无奈地摊开两手:“他眼瞎怪谁?”

  人晕了,阁主也自有一套办法。他一把搂过克斯满是血污的肩膀,从衣袖中抽了三根长针,一根在人中,另两根各管一边太阳穴。楚翛小心翼翼地各转三圈,见克斯眉头稍稍颤动一下,便收力一掌击在他喉头,几乎是在受掌的瞬间,一双三角眼便倏然睁开。

  克斯偏过头死命地呛咳几下,一口鲜血来不及吞下,硬生生被逼出了口,喷了一地。楚翛一身干净素衣,却像自身也是在血坑里滚过一般毫不避讳地替克斯抹了抹嘴角,趁对方还没聚起力道来对付他,摸出一只小瓷瓶,对着嘴就给他灌了个底朝天。

  克斯察觉不对劲,正要憋着气吐出来,奈何楚翛就在旁边等着他这一招,一手死死捂紧了他的嘴,全身力气聚在两指之上,照着喉结狠狠一顶,只听“咕咚”一声,任凭克斯再怎么抠挖,也再吐不出半点东西来了。

  他刚要挣扎起身反抗,只觉天旋地转,意识似乎正在被一只大手强行剥离肉身,明明神智已不清醒,朦胧之间却见自己的身子好好的站在地上,没半点儿恍惚不稳。

  眼神最终归于空洞,这躯壳里的,已然不再是他。

  楚翛拍拍手:“成了,你问吧。”等了一会愣是没人理他,楚翛懵懵懂懂地回头一看,却见秋笙别着嘴斜眼睨着自己,一脸憋屈。

  “怎么了?”他不知如何是好,“身子不舒服?”

  秋笙瞥了瞥楚翛,冷冷哼了一声。

  “爱卿真是周到细致。”

  楚翛:“怎么??”

  “犯得着你搂着他么?我还赶不上一个大限将至的丑八怪么?”支支吾吾几声,秋笙别扭地转过头去不满道,“你都从没搂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