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笑魂生>第10章 亲征

  “陛下,末将入京这几日,西北军又与北骊有过一次交火。只是据副将齐默所言,敌军倒像是知晓主将并未在战场作战,此次攻势比起往常猛得多。齐将军近来军务劳苦,将士亦苦于频频作战,身负重伤仍需上阵杀敌,西北军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末将劝陛下此时不便将御驾亲征一事广而告之,以免令贼军有所图谋。”

  强弩之末..

  帅帐里头挂着一副威州地图,麻布做成的图纸上画出了好几个猩红的圆圈,秋笙伸手轻轻抚过凹凸不平的图纸,拂过红圈之时,那红色的油墨像是战士滴落的鲜血,黏着在他的指尖。

  想来无论是哪一个男子,都抗拒不了这种山河疆土明晃晃地映在眼中的刺激,而这种兴奋激动的心情,却因为几个红圈恨不得拧巴成椎心泣血的痛楚。

  “这些,是何意?”

  高立:“陛下,这些圈起来的地方是北骊占据的山头,他们依山为营,与西北军共享山河之险,论地利,西北军占不得半点先机。”

  秋笙狠狠搓了两下,总算是将一块红墨抠了下来,他吹吹指甲缝里的粉末,咬牙切齿道:“眼下,双方实力如何?西北军还有几员大将?”

  高立:“西北军大概剩余不到三万人,大将还有四位,除去末将,便是齐默、方久、王登三位副将。”

  秋笙点点头,手指在图纸上不疾不徐地滑动:“高将军,朕问你,若是破解了赤血之谜,西北军是否足以与北骊旗鼓相当?”

  “末将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若解赤血之难,西北军不出二十日,必能打得北骊落花流水。”

  秋笙不老实的手顿了顿,他微微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在北方冰天雪地之中仍颇为红润的脸庞,沉声道:“高将军,如此,你我便立一君子协定。朕来替你搞定那赤血,你,替朕安定威州。”

  高立一愣:“陛下有办法?”

  秋笙笑笑:“就算是战场上处于劣势,一两个战俘总还是抓的来的。挑个百夫长以上的小官儿,随随便便上几套刑具,也不怕他不招。”

  高立还当真以为他有什么奇招妙想,闻言大失所望,连连摇头:“陛下,这方法末将从前不是没用过。北骊族人没有中原人多,所需的赤血炮弹又数不胜数,他们便采取了全民制弹的招数,闭着眼抓一个来都必然知晓赤血的制作流程与所需材料。只是北骊首领拉图实在是个心狠手辣、阴险狡诈之人,他曾向崔嵬阁求取□□,藏在黄豆大小的防水纸里,安排每一个族人在口中含上一颗,一旦情况有变,便迅速咬破毒丸。陛下,想必崔嵬阁的毒您也有所涉猎,这东西一入腹,眨眼工夫便能将一个大活人变成一具冷硬的尸体,末将等根本来不及审问。”

  “崔嵬阁?”秋笙一懵,“崔嵬阁居然参与此事?”

  高立:“陛下有所不知,这崔嵬阁一向不问朝政,但凡是找到崔嵬阁去的,且能给予他们想要的报酬,这毒如何用、是否与江山社稷有关,他们便一概不管。”

  “…江山毕竟不是他们的,崔嵬历来不属中原麾下,倒也怪不到他们头上。”秋笙正经八百地说完,突然露出了一个地痞流氓的邪笑,“此事朕不曾了解,多谢高将军提点。至于如何对付这些小东西嘛…”他轻轻摩擦了下腰间佩剑,目光间闪动着当初在竹林里等山匪的异样兴奋:“就由朕来教教高将军,对付这些山匪蛮夷之类的混混,该当采取何种下流手段。”

  高立:“陛下??”或许这征战沙场数年的铁血将军未来某天会明白,当皇帝陛下露出这种人模狗样的、大尾巴狼一般的微笑时,注定会有一些人为此倒霉。

  然而此时,自从隐晦避人的登基大典过后,才首次见到秋笙的高立将军对此全无防备,他压根儿不知道这熊孩子打小就是在江湖山野里头混大的。别的皇子秉烛夜读悬梁刺股之时,此人正在烟柳巷听着小曲儿写混诗,他人苦练剑谱参透奥义时,此人正带着一帮小弟围着山头打土匪窝子打得不亦乐乎。

  “得了,这事你别管…”

  “嘭!”

  一声巨响,打断了皇帝陛下显摆那丢人现眼的流氓本事,高立几乎立刻拖着伤腿从跪垫跳起来,长刀应声出鞘。

  帅帐门帘被大力一撩,王登低眉行礼:“高将军。”

  高立一甩衣袍:“无须多礼,外头这是发生了何事?”

  “北骊夜袭,已经开始投炮弹了。”

  “炮弹?”秋笙后背一凉,“赤血?”他一出声,王登这才意识到高立身侧居然还有个人,他刚要开口发问,却被高立挥手止住了。

  “正是,方才一颗炮弹落在了城门口,声响便是这么来的。”

  应和他似的,话音一落,便接二连三响起了骇人的炮弹爆裂声,细细听着,就可辨识到震耳欲聋的赤血爆炸声后,接连着一串较之轻微许多的炮弹暴击声,只不过掩盖在了下一颗赤血更大更刺耳的轰击声中,听不分明。

  “你说炮弹落在城门?”秋笙勉强平复混乱的心跳,“可那炮声分明就在耳旁,怎么可能只落在城门?”

  王登抬头看了一眼高立,见对方点头,这才答道:“这便是赤血的威力,眼下城门已是一片混乱,三十守卫被炸得没了人形。高将军,我们是当即出兵迎战,还是等他们走近了再说?”

  一阵稀疏的轰响之后,炮弹更加密集地落下来,高立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吼:“现在出去?找死吗!命西北军三路备好,等他们的距离近得炸到城门里头来,再出兵!”

  国难之下,饱读诗书气度不凡的高立只好摇身一变,当了一回市井莽夫。他竭力用声音压过重响,憋气憋得圆脸通红。单看脖子以上的部分,像是一只待宰的老母猪。

  饶是如此,王登还是基本凭借着高立的口型判断出了上级的命令,五分唇语五分瞎猜:“是。属下领命。”

  王登一出帅帐,高立便披胄穿甲,一身重甲落在身上,脊背竟不曾丝毫弯曲。他转身对着秋笙行了个军礼:“陛下,请随末将前往地营躲开炮弹,天子安危,重中之重。哪怕西北军全军覆没,陛下也不可伤及分毫。”

  外头的炮声一阵重似一阵,高立半天没等到回应,以为是秋笙没听着,正要抬头重复一遍,却见秋笙一脸凝重地静静看着他。

  新皇神情严肃的时刻,屈指可数。高立迎着这足以载入史册的目光与秋笙对视,从他重如千钧的眼神中看到了赴死的坚决。

  “我既然来了威州,便不仅是为了当个缩头乌龟。男子汉大丈夫,躲躲闪闪有什么意思?死便死,马革裹尸未尝不是个好归宿。况且,京城之中,少我一个天天当壁画的昏君,不见得会乱到哪里去。你别说话,”见高立张了张口似乎是想给趁出征前给自己灌上一碗鸡汤,皇帝眼疾手快地一手捂上了他的嘴,“你不必安慰规劝我,我心里头明白的很。即刻起,我便是你高立西北军的军师了,轻甲有没?我穿不惯重甲。”

  高立给他一捂,把到嗓子眼儿的违心话“您是明君”无声无息地咽了回去,从暗箱里翻出一套轻甲:“您从前可曾穿过轻甲?这东西虽说重量上不及重甲,但若是从无经验之人贸然穿上,行动受限不说,更是易伤了筋骨,落下病根。”

  “没事,”熟练地套上轻甲,秋笙甚至连后背复杂不已的锁扣都能自己一下搭上,“我以前在花都和青州打土匪的时候轻甲都是不离身的,睡觉也穿着,大半夜里被轰醒打仗的事也干了不少。等着打完威州这仗,有空讲给你听听。”秋笙灵活地单手绑好了肩侧绑带,正要伸手去取桌上的长剑,愣是被炮弹爆炸的余威震得手腕一抖,长剑应声落地。

  剑柄上赫然是“承影”二字。

  “赤血炸到城门里来了。”

  北骊的优势终于被削弱,秋笙听到不远外“隆隆”的战鼓声,西北军冲出城门外慨然迎战的高吼,两军交战之时冷剑相接的刺耳尖鸣…那些在刀剑下瞬息间便做了英勇亡魂的将士的痛呼声、血肉碎裂声…隐没在铺天盖地而来的血雨腥风之中,化作沙场上一抹鲜艳的血色,一层涂抹上去,又会有新的一层糊上来,碎在马蹄之下,尸骨无存。

  秋笙微微弯腰,克制住了手指间急不可察的轻颤,抽剑出鞘。

  高立:“陛下,迎战前线是末将的职责所在,恕末将不能伴您左右。自会有人护送您登上高阁远观战场局势,还望陛下以大局为重,江山万里终不可一日无主,万望您无论如何不可离开高阁。”

  秋笙提剑出帐。

  …

  赤血将城门口炸得一片浓烟滚滚,伸手不见五指,北骊仗着人高马大企图强攻入城,奈何西北军防守严密滴水不漏,两个时辰过去,双方皆死伤无数,却仍未分出高下。

  “沈军师!拉图已经是强弩之末!趁现在命第三营的三千精兵自西路杀出,定能大获全胜!”

  昨夜高立不在,王登便携众将领和军师商讨该如何对付此次敌军强攻,军师沈东久随西北军征战沙场多年,不多时便想出兵分三营的策略,初开战之时,前两营拼尽全力以求战成平手,待双方精疲力竭时再派出第三营军队作为后援,战况便会顺风向着西北军一方倾倒。

  此时战场一片狼藉,两军厮杀已久,已是筋疲力尽死伤遍地。近距离作战后,赤血再无用处,北骊军队大势本不及西北军正统,一旦陷入长时间战斗,他们必定不占优势。

  王登与沈东双双站在北方高台之上观察局势,眼看着这与北骊的第三次交战即将取得胜利,王登难耐兴奋:“沈军师,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啊!”

  沈东乃是一上了年纪的小老头,有事没事总爱把弄一把花白的长胡子,教育年轻人“胡子短,见识短”,高立一向是不待见他的,总是怀疑那一堆乱草一样的胡子里头秘密地养了一群虱子。

  此时这虱子爱好者捋着一大把落地能当拖布的胡子幽幽道:“别急,没到时候。”

  王登一听,低头向战场看去,只见高立手握乾坤日月刀一骑绝尘所向披靡,西北军皆以他马首是瞻,纵然因赤血之故在人数上居于劣势,仍能凭一身钢筋铁骨与北骊战得不可开交,双方可谓是平分秋色,若是此时西北军再加派一队人马,胜负必定。

  王登一介武夫向来只知道征战沙场,对于谋略可谓一窍不通,疑惑道:“沈军师,我看眼下大好机会,再不出手,只怕误了时机。”

  沈东看了他一眼,以一种十分无可奈何的语气嘿嘿笑了两声。他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把胡子摆好,这才空出手来拍拍王登的肩膀,道:“你们打仗的小伙子啊,就是太毛躁…前两次西北军与北贼交手时,都是速战速决,拉图也未曾动用过如此巨大的兵力,北贼的人马本就少得很,想来此番是打算拼个鱼死网破。”转头冲王登慈祥地笑笑:“王将军啊,明白了?”

  王登更加迷茫,只留住了些武功的脑子和成了一团浆糊:“什么?哪个是鱼?”

  沈东的笑一僵,只好重新捋胡子:“我担心拉图与咱们一样,也留了后手。再等等。”

  高台上的几人身处局外,得以平心静气地分析一番局势。身陷沙场之中的将士,却远远没有如此逍遥。高立一身重甲几乎浸在了血里,虽说他武艺高强,又有重甲护身,但身陷战局之中,任他有奇绝天下的本事,也难以在层层人山间使出来。他前胸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浑身上下约莫着没有一处完整地方,隐隐渗着血,眼前已经有些发黑发昏。只是这一身的伤口被重甲盖了个严严实实,高台上的人竟看不出半分端倪。

  敌军副将的头颅被汗血马铁蹄踏碎,他勉强稳住心神,执起日月刀对准了面前的北骊主帅,克斯。

  看得出来,对方与自己情况大致相似,方才齐默干净利落的一刀迎着克斯的腰腹砍过去,奈何让一断了腿躺在地上的士卒绊了马蹄,稳准狠的一击减了些力道,没能彻底腰斩,倒是割碎了肚皮,露出花花绿绿的肠子来。

  他未能一击得手,正要乘胜追击,却突然间冒出了十数个手拿半月斧的小兵,齐默恨得牙根痒痒,却是被这一帮亡命徒拖住了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克斯撕了布条,咬牙胡乱抓起一塌糊涂的肚肠草草塞了回去,流着满头的冷汗扎紧了伤口。

  就是不命丧此战,这般潦草地处理了外伤,克斯回营后也必将死于感染。

  此时他已是靠意志力死撑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早已泛起了死气沉沉的杀气。高立死咬着牙,咬得牙龈处生疼。他叫血汗抹了个大花脸,微微眯起双眼观察着克斯,深深吸了口气攥紧了刀,猜测自己的状况应当比敌人强些。

  杀吧…速战速决,他耽搁不起了…

  高立两手操刀,凝神强迫自己短暂地忘记过量失血带来的晕眩感,用尽此刻全部的力气朝对方砍去。

  克斯拎着柄半月斧,这点平日里素来不放在眼中的重物此时却拖垮了他所有的心力,他憋得脸上浮现出根根青筋,竭尽全力才晃晃悠悠地提起了斧子,来不及半点闪躲,硬生生受下了高立这一猛击,偏头一颤,呕出了一口殷红的血来。天赐良机,高立正欲再度出手,却恍然听到不远处的千军万马降临之声。

  不是西北军的第三营…敌军?!

  沈东捋胡子的动作一顿:“是敌军的援兵。”

  王登顿时慌了神,手忙脚乱道:“沈军师啊,现下该当如何啊?咱家老高还在前头呢!这这这….如何是好啊?”

  沈东倒是沉得住气,大气都没喘一下,面无表情地抽走王登腰间的军信弹点了:“无事,我瞧援兵顶天了也就一千骑兵,第三营人数占先机,不怕硬碰硬。况且,三营是方久将军带,王将军心安些,且看结果便是。”

  军信弹飞到空中五颜六色地炸了,硝烟味还未散开,自城门口便冲出了一队重甲精兵,为首的男子面容清秀像个书生,却手握一把长杆尖刀冲锋在前,整个战场因着这三千多人的加入一瞬间再度沸腾起来,战鼓再擂,一时间拼杀声不绝于耳。

  方久冲到高立身侧,几刀便了结了克斯最后的顽抗,一把扶住了高立:“主帅,我们到了。”

  高立强撑着精神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一路冲杀而来的青年一身溅满了敌军鲜血的重甲:“敌军到援兵了。”

  “我明白,”方久一面答着,一面挥刀斩杀敌军,“沈军师放了军信弹,该是在控制之内。”

  一军之中主帅副将战死沙场,军队之中便失了主心骨,宛如一群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更有作战时伤了眼睛的连自己人都看不清楚,开始自相残杀,训练有素的第三营攻打这样已如散沙般的军队简直可谓势如破竹,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便已经杀了个七七八八。

  “如何呀王将军?”沈东见大局已定,这才悠闲地整理起了胡子,挑起了短粗的小眉毛笑笑,“王将军?”

  王登懒得理这个幼稚的老顽童神神叨叨地讨军功,他一时之间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城下沙场上的高立,轻轻叹息。

  这一仗…可算是赢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