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都说是病秧子了>第七十九章 

  天光初亮,街巷上没什么人,寂静而又冷清。

  云稚歪靠在马车上,一边看着街对面淮安王府的大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车夫说着话。

  晨风微凉,吹在脸上让车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看了眼头顶灰蒙蒙的天空,正要劝云稚还是进车里等,王府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几乎是同时,方才还懒洋洋靠在旁边的人已经到了王府门前。

  李缄没想到这人居然直接等在王府门口,不由急急往外走:“怎么不在车上等?”

  瞧见他的样子,云稚弯了弯眉眼,笑着开口:“不急,我穿得多着呢。”

  他双手拢在狐裘里,头上扣着兜帽,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面,一双眼澄澈明亮,一如初见。

  只是那时候的云小公子带了些许让人无法接近的矜贵,眼下依然是矜贵的,却是这世上与自己最为亲近的人。

  李缄有一瞬的晃神,而后弯唇笑了起来。

  见他脚步微顿,云稚略有诧异,歪着头看他,虽然不知他眼底为何带笑,却也跟着笑了起来:“怎么了?”

  李缄轻轻摇头,几步来到云稚跟前:“久等了!”

  “还好,不算久……”云稚伸出一只手,格外自然地伸进李缄狐裘下勾了他的手,“外面冷,先上马车。”

  李缄将乱动的手指握在掌心:“好……”

  马车还是先前去平州的那辆,之前那些繁多的书册都撤了下去,更显得宽敞舒适。

  李缄刚坐好,腿上就多了床被子,怀里还被塞了个袖炉。

  他捧着那个袖炉颇有点哭笑不得,对上云稚的目光却也没再多言,只把人拉到旁边坐下:“出发?”

  “嗯……”云稚朝着车外吩咐了一声,顺势靠在李缄身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许久没起这么早了。”

  李缄坐矮了些,解开狐裘将人揽在怀里:“那怎么不晚点再来?”

  “因为我想……”云稚偏过头,笑眯眯地看着李缄,“让你生辰这日从早到晚都和我在一起呀!”

  李缄拉着他的手,认真点头:“好,不止生辰,以后每一日都一起。”

  “虽然很难做到,但我当真了……”云稚掩着唇又打了个呵欠,重新枕回李缄肩上,“我睡一会,到了叫我。”

  李缄惯例没问云稚这一日要去哪里,只从他定下这个出发的时辰估计应该不是个近的地方,最起码不在城中。

  果不其然马车离开王府在城中主路上跑了一会就到了南门,凭着王府的牌子不用多言顺利的出了城,沿着官道一路向南而去。

  却也没预料的那么远,甚至都没偏离官道,就这么一路通畅地行驶了半个时辰,颠簸摇晃的马车就停了下来,一直靠在李缄肩上安睡的人睁开眼,声音里带了残留的困倦:“到了?”

  车夫的声音从外面响起:“公子,前面马车上不去,得您和李公子步行了。”

  云稚应了声:“好,那就步行,我听人说这样才显得心诚。”

  “心诚?”李缄微怔,掀开车帘向外看去,才发现车外竟是一座道观,“这是……”

  “清云观……”云稚直起身,替李缄系好狐裘,“听说是都城周围香火最盛的地方。”

  “我知道……”李缄看着他,略带迟疑,“我是说,怎么想着到这儿来了?”

  “立哥听人说,这里灵得很,生辰这天过来烧支香,接下来一年都会平平安安……”云稚说着话,已经掀开车帘探出大半个身子,“就想着过来拜拜就当时图个好彩头。”

  李缄抿了抿唇没接话。

  云稚这人素来是不信鬼神的,哪怕夏天的时候他们在山上住着的那段时日,他百无聊赖地时候曾去听经,也从没想着去主殿给三清烧一支香,却偏偏在今日专程起早过来,只为了那句「平平安安」。

  云稚人到了车外却迟迟没见李缄下来,有些疑惑地开口质询:“宣之?”

  李缄掀开车帘,看着伸到马车旁的手轻轻笑了一声,将手覆了上去:“来了……”

  这道观受着都城百姓的香火,平日里又有各种达官显贵的施赠,自是要比先前山里那间不具名的小道观宽敞富庶的多。

  仅是从山门到主殿,就要走过好几段长长的石阶,饶是如此,观里的香客依然不绝如缕。

  云稚自以为已经出门够早,进了山门才发现已经有不少烧过香的从山顶折返,一边自嘲到底还是不够心诚,一边拉着李缄沿着石阶向山上走去。

  天公作美,是难得的晴天,太阳越升越高,也越发明媚,虽然依旧驱散不了多少寒意,应和着周遭的蓝天白云,让人只瞧着就会心情大好。

  天气还是微冷,不过云稚和李缄都裹着厚厚的狐裘,尤其李缄怀里还揣着袖炉,一路徐徐地走着,也不觉得有多冷。

  对比来来往往或脚步匆匆或心事重重的香客,他们两个显得格外悠闲,边走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时不时还会因石阶边仍泛着绿意的大树驻足,一路走到山顶比别人多用了将近一半的时间。

  清云观的主殿三清殿就立于这山顶上,入了冬百姓们要更清闲,前来奉香的人也就更多了些。云稚和李缄在殿门外转了会,等殿内的人出来才一起入内。

  殿内十分安静,三清高奉于正中,香雾缭绕中显得庄重而又神秘。

  云稚微仰头凝视着高高在上的神像,良久,他偏过视线看了眼身边安静的李缄,而后在面前的软垫上跪了下来。

  他仍旧是不信神佛的,却也清楚这世上有许多的事是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的,比如生死。既如此,拜一拜,求个希冀又何妨?

  如此想着便闭上双眼,双手合在胸前。

  人生在世所求总是很多,可对当下的云稚来说,最迫切的心愿却依然只有那一个——希望身旁那个人能平安康健。

  李缄一眨不眨地看了云稚一会,在旁边的软垫上跪下,跟着闭起双眼。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许好愿,起身奉了香一起出了殿门。

  云稚拉过李缄的手,感受到掌心仍是温热的满意地点了点头:“许了什么愿?”

  “和先前在山上那次一样……”李缄偏过头看着云稚,“你呢?”

  “这么巧……”云稚笑了起来,“我也一样。”

  李缄有一瞬的怔愣,随即恍然,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的,早在还没看透自己心思的时候,就已经把对方当成了最大的惦念。

  因为起得够早,上完香时间也还充裕,二人索性决定在观里用过斋饭再行返程。

  清云观毕竟尚在尘世间,又总要接待些前来供奉的达官显贵,自是不能像山间几位道长那般超凡脱俗,尤其在斋饭上费了些心思,明明是清淡简单的菜式,也能做得色味俱佳,让在吃食上一再挑剔的云稚也难得知足,和李缄又在观里转了转,才坐上回城的马车。

  难得晴天,街市上的行人远比平日里要多,商贩往来叫卖声不绝如缕,隔着马车都能感觉到外面的热闹。

  云稚让车夫找地方停了下来,拉着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兜帽都扣在头上只露了小半张脸的李缄下了马车。

  自回都城之后,李缄连房门都很少出,王府大门更是压根没出过,蓦地看到热闹的街巷市集却也没觉得烦扰,反而觉得饶有趣味。

  或许是和云稚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间越发能体会到百姓能够像这样平淡地安居是如何可贵。

  正思量间,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李缄下意识回头,正对上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不由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想起买这个?”

  “刚你往那边看了两眼……”云稚指了指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小贩,“就想买了哄你开心。”

  李缄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

  其实到现在他都没吃过这种东西,也从未对这类东西表现出丁点兴趣。

  哪怕是小的时候偶然去到镇上看见街边有人在叫卖也不会多看一眼——得不到的东西又何必去惦记。

  而现在却有人因着他多无意地看了两眼,就专程买回来只为了哄他开心。

  李缄低头在糖葫芦上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他弯了弯眼睛,将糖葫芦递到云稚嘴边:“一起吃……”

  云稚便低头也咬了一口。

  都城到底不如辽北冷,糖葫芦上的冰糖没完全冻实,入口有点发粘,对李缄来说无妨,却难以让一向挑剔的云小公子满意。

  他将口中的山楂咽下,毫不客气地评价道:“还是幽州的糖葫芦最好吃!”

  他语气微扬,带了对面前这支糖葫芦毫不掩饰的嫌弃,李缄听得好笑,故意问道:“有多好吃?”

  “嗯……”云稚思索了一下,“山楂要比这个大,个个鲜红饱满,挖掉里面的果核在熬得金黄的糖浆里裹上又薄又均匀的一圈而后拿到室外放凉,咬起来是脆的,入口又酸又甜,还有点冰牙。”

  他说着思绪有些飘散,许多陈年的回忆慢慢浮现在脑海里,“我从小就喜欢赖床,尤其到了冬日天气冷了宁可在床上躺一上午也不想去练功,大哥就给陈禁拿上一根糖葫芦,让他站在我床边吃,还故意咬得嘎嘣脆,我那时年纪小还没什么定力,坚持不了多久就会忍不住爬

  起来,不甘不愿地去练功之后,才去大哥那儿讨一串他早就备好的糖葫芦。

  后来我娘知道了觉得这东西吃多了无益,吩咐以后府里除了年节不准再买回来,我才渐渐吃得少了。”

  云稚说话的时候,李缄格外自然地揽过他的肩膀,安抚一般轻轻拍了拍:“那以后我去了幽州,你要带我去吃。”

  “我是没什么关系,但娘未必会答应,肯定会说你本就体弱,吃多了这些更是伤身……”云稚笑着看他,“不过年节的时候她应该就能松口,到时候我带你和枢儿一起,去街上慢慢吃。”

  “行啊……”李缄也不介意他故意把自己和云枢放在一起,“只要不让云枢故意在我床边吃就行,我怕我忍不住起来抢。”

  云稚下意识就想到了那副画面,跟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李缄也不急,一边慢吞吞地吃着糖葫芦,一边安静地等着。

  等云稚终于止了笑,李缄刚好吃完一颗山楂,把糖葫芦又喂到云稚嘴边:“虽然没有幽州的好吃,但也还将就,再吃一点?”

  “好……”云稚十分好说话地咬了颗山楂下来,指着前面含糊不清地开口,“再往前转转。”

  李缄依旧揽着云稚的肩,轻轻点头:“好……”

  他们先前也一起在都城的街巷上闲逛过,只是那时才刚在一起,满心满眼都在对方身上,根本无暇注意周边的种种。

  现下却不一样,依旧在意对方,却更懂得去享受和对方一同经历过的种种。

  都城的街市比幽州和平州都要热闹繁华,酒楼茶肆、古玩杂货一应俱全,沿街还有各种各样的摊位,胭脂首饰、杂耍玩物甚至刀枪剑戟、笔墨纸砚都应有尽有。

  他们两个闲来无事,便一处一处逛过,很快李缄便发现。但凡他多看过两眼的东西,转过头就会出现在云稚手里,虽都是些小物件,积累下来却是不小的收获,李缄哭笑不得,在云稚摸出钱袋准备买那只他无意中碰过的花灯时终于忍不住出言阻止:“不是随意逛逛,怎么买这么多东西?”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到底要送你什么当生辰礼……”云稚付了钱,将花灯拿过来放在李缄手里,“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不缺,过往缺失的也都无法弥补。但还是想着只要我多买一样,以后你再瞧见这东西的时候就不会再想起小时候的困窘,而是想到我。”

  李缄将那花灯紧紧握在掌心,另一只手和云稚十指交握:“从遇到你那日,就再也不会想起那些了。”

  “那就好……”云稚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前面再看看。”

  于是就继续逛下去,也继续买下去,李缄也不再阻拦,以至于二人回府的时候各种琐碎的东西几乎堆满了半个马车,陈禁听见动静出来,瞧见这副画面沉默了半天才开口:“你们这是把哪家店搬空了?”

  “哪家店能有这么多东西?”云稚率先跳下马车,将李缄扶下车后朝车夫吩咐道,“就不卸车了,直接送到王府去。”

  陈禁看了看马车,又看了看李缄,最后转向云稚忍不住拊掌以示佩服。

  天刚擦黑,府里亮起烛火,一片灯火通明。

  陈禁最识时务,知道这日特殊,只闲聊了几句就直接把这二人送回了房里,还张罗着让云立把早就备好的酒菜送来,顺手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对比上一次过来,云稚房里发生了不小变化。先前那些堆得满地的书重新收拾过,整整齐齐地码在架子上。

  书案上有几本单独的,像是云稚最近在看的,有本正摊开,像是昨晚才看过。

  李缄随手拿起那本书翻了翻,发现是本兵法,随口问道:“怎么收拾了?”

  云稚换掉虽然穿了一整日但一直裹在狐裘下连丁点灰土都没沾上的外袍,回过身看了一眼:“因为终于想明白记住一个人未必需要这些早晚会消失的痕迹,而是靠……”

  他抬手用食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这里……”

  李缄看了他一会,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说话间房门被人敲响,云立带人将酒菜送了过来。

  菜单是云稚早早拟好的,是数月的相处间逐渐发现的几乎不挑食的李缄比较偏爱的几道,外加些可口的糕点,一蛊精心熬制的汤羹,额外加了个泥炉用来温酒。

  李缄在桌案前坐下,看着云稚拿起泥炉上的酒壶倒了一盏酒,递到自己面前却没有伸手去接。

  云稚微有诧异:“只饮这一盏也不行?”

  “不是……”李缄伸手将酒盏接了过来,“只是对着这个泥炉突然就想起在侯府对饮那晚。”

  云稚抬眼看着李缄,也有一瞬的恍惚。

  确实是有相似的,同样的冬夜,同样的泥炉,同样的只有他们二人,却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那时他们两个一个前路未知,一个心神恍惚,连话都没多说几句,更不会料想到坐在对面的那个人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生命里无法或缺的那部分。

  “是有点像,却也完全不一样,因为今天是难寻的好日子……”云稚替自己也倒了一盏酒,眉眼微弯,“祝我的宣之生辰吉乐,美意延年。”

  旁人受了祝福都是要道谢的,李缄却不,他一眨不眨地看着云稚,听他把话说完,而后郑重点头:“好……”

  就好像是和云稚达成了什么承诺。

  两个酒盏碰在一起发出轻响,而后各自入喉。

  李缄许久不饮酒,一时忘了这酒水的辛辣,忍不住咳了两声,立刻就有一只手拿走了他的酒盏,跟着把一碗汤推到了近前。

  云稚顺手喝光了李缄剩下的半盏酒,理所当然道:“说好了只这一盏。”

  李缄也不介意,点了点头,端起汤碗喝了起来。

  他们下午在街市上吃了不少东西,这会并不怎么饿,一个喝着汤,一个饮着酒,慢吞吞地吃着菜,而后说着话。

  房里添了炭盆,四处都弥漫着暖意,加之酒水和热汤入喉,更让人身上发热。

  云稚又喝了盏酒,抬眼发现李缄前额微微沁出一层薄汗,忍不住道:“这房里热,怎么还裹着棉袍?”

  李缄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似乎是犹豫了一下,终还是脱掉了身上的棉袍,露出身上那件质地上乘的广袖袍衫。

  云稚有一瞬的讶异,随即眼底就漾出笑意,却故作不解地问道:“你这件不是夏衣,怎么这时候穿上了?”

  李缄微沉默,却也不解释,只是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云稚,直看得他再也忍不住,笑意从眼底一直蔓延到脸上:“我知道,这是我们定情那日你穿的那件。”

  他说着话,目光忍不住在李缄身上描摹了一遍。

  成日里吃下的那些补药总还是有些用处的,虽还不能去根,李缄的变化却是肉眼可见的那股经年累月沉积的病气消散了许多,原本苍白的脸上也逐渐有了血色,这人五官本就出众,更衬得唇红齿白面容精致。

  而且不知是不是云稚的错觉,总觉得李缄身上也长了些肉。虽然依旧清瘦,却比过往更显得肩宽而又挺拔,配上这件繁复的广袖,褪去了几分少年气,更让人挪不开眼。

  那就索性不要挪开,不仅不挪开,云稚干脆直接起身挨到了李缄身边坐下。

  “平日里我也觉得你是好看的,但那日看见你穿着这身朝我走来的时候,就忍不住在心里想,是累赘了点怪不得你平日里不穿,要是能总穿给我看就好了……”他扯着宽大的袖口轻轻晃了晃,“现在实现了。”

  “你要是想看……”李缄由着他乱晃,“成日里穿给你看都行。”

  “是吗?”

  云稚歪了歪头,手指不知何时顺着袖口伸了进去,沿着李缄的手臂缓缓地向内探去。

  夏衣衣料单薄,里衣更是轻柔。明明隔了一层布料,却依旧能感到对方指尖的温热触感。

  李缄喉头微动,微低头正对上云稚的眼睛。

  那双眼依旧明亮澄澈,却又带了些……渴求……

  明明只饮了半盏酒,李缄却感到了醺然,一时无法分清那渴求究竟是云稚眼底的还是自己心间的,却也来不及才去思索,倾身过去吻上了云稚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