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落千山雪>第77章   归舟阻溪涸

  符重红对异状毫无察觉。

  她还惦念着要符白珏同她走的事情,见符白珏端起茶杯饮水,就耐心地等他饮完,放下手中的杯子后,开口说道:“我承认,我确实是处于一个进退两难的困境之中。以前我想过许多次和你见面的时候是何种情形,我会如何高兴,然而事情真的发展到了这一刻,我却发现这世上的重逢并不能带来彻底的喜悦,因为重逢意味着再一次分别。”

  “白珏,我害怕你会像师兄那样悄无声息地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我已经失去了师兄,不能忍受再失去你的痛苦。”她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曾经,你不必被鸳鸯剑谱所牵连,魔教也不会追杀你,和我离开,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相处。”

  符重红将双手交叠在桌面上,距离她放置弯刀的长凳又远了许多。

  祝枕寒和沈樾见了,俱是眸光微动。

  他们听着谈话,也意识到了这两个人是在说什么。

  符重红不想让符白珏被牵扯进来。祝枕寒想,实际上,他时常会觉得符白珏已经付出得够多了,也觉得他承担的一切太煎熬,如果符白珏开口答应符重红,他不会阻拦。

  他和沈樾很默契地没有出手,而是静静地等着符白珏的答复。

  符白珏沉默了片刻。

  如果是几分钟前,符重红这样饱含关切的话说出来,他或许真的会动摇。

  他是符重红的牵制,符重红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牵制?

  符重红不愿他粉身碎骨,他不愿符重红承受苦楚。

  但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不能答应。

  他们都不是十年前那两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了。如今的寒冬腊月,有暖炉可取暖,符重红再也不需要用呵了热气的手去捂热符白珏的手;符白珏的身上再也不会像当年那般找不出一个铜板,符重红也不需要他偶尔去偷来烙饼来填饱肚子;暴雨倾盆而下,严实的屋顶不会再渗下一滴滴寒凉的雨水,他们也不会像两条湿漉漉的野犬一样依偎取暖。

  符重红有白虎门需要管理,魔教还有人等着她回去。

  符白珏有千机阁需要管理,祝枕寒、沈樾,还有祝家的所有人都在等他。

  他们没办法仅仅只为了对方而活。

  这世上,也没有谁是要为了某一个人而活的。

  尽管这话很冷酷,然而事实就是如此。

  没有谁比符白珏更明白这个道理了。他最善于与人打交道,他知道,只要还在这世上行走,只要还在呼吸,就会不断认识新的人,和新的人交谈,建立联系,于是产生无法割裂的、坚不可摧的一种拉扯感,他会为了符重红努力走下去,但不会为了她而抛下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与此相对,换作是符重红,也不会为了他而舍弃如今拥有的东西。

  符白珏想到这里时,心里微微一哂。

  也亏得祝枕寒和沈樾的及时出现,坚定了他的想法。

  方才那气氛酝酿得恰到好处,符白珏没有立刻拒绝符重红,甚至产生了恻隐之心,结果这两个人从角落里冒了个头出来,就将伤感的情绪打断了,如今也很难再拾起来。

  符白珏看向符重红。对上他的视线时,符重红微微一愣,因为她发觉符白珏眼中的坚定,他的信念感,并没有被她的话所动摇丝毫。她交叠的手逐渐攥了起来,果然,符白珏摇了摇头,说道:“师姐,抱歉,我不能和你去魔教,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与此同时,祝枕寒也再次确认了他的想法,二人开始缓慢地移动身形。

  符重红急急地追问道:“比你的性命还重要?比我们之间的情谊还重要?”

  “是的。”符白珏给出了肯定的答案,“比我的性命还重要。我知道,我在师姐心中占据一席之地,师姐于我而言也是同样的,但是,我也知道,即使我拒绝了你,你也不会因此而记恨我。你想见我,我就来见你了,将话都说清楚之后,我也该离开了。”

  符重红猛地站了起来,“如今事态已经演变到这个地步,我知道你受祝家的照顾颇多,我也感激祝枕寒能与你成为至交,但是这件事不是仅凭你一个人就能够摆平的!”

  沈樾低伏身形,几乎贴着地面将一颗光滑圆润的石子滚了出去。

  符重红的声音掩盖了这点细微的动静。那颗石子穿越桌椅板凳,稳稳地朝茶肆的另一端滚去,白虎贴着地面,本来是在懒洋洋地打瞌睡,察觉不寻常的动静,就睁开了那双锐利的兽眸,紧紧地盯着动静传来的方向,如同猎食般的缓慢起身一步步跟了过去。

  符白珏也站了起来,语气却无比平静,说道:“我知道,但是我一定要去。”

  白虎离声音传来的地方越来越近,离符重红越来越远。

  “符白珏!”符重红第一次念了他的全名,又怒又哀,说道,“值得吗?”

  近了,更近了,白虎终于呲开尖锐的牙齿,猛扑了过去,将那颗不听话的石子扑在地上,掀翻了一众桌凳,巨大的动静打断了符重红接下来要说的话。她转头望了过去。

  念柳出鞘,招风出鞘,白蟒丝翻飞,布网,将白虎困于杂乱无章的物件之间。

  符重红的瞳孔收缩,沉腕去取长凳上的弯刀,弯刀横放,正好是刀尖那端对着她,来不及去摸刀柄,她只好以刀鞘勉强挡住祝枕寒的这一剑,念柳剑斜刺,将木质的刀鞘刺出一道深深的痕迹,几乎可以见到刀刃。接下一剑,她立刻撤步,将刀身抽了出来。

  一松手,刀鞘登时四分五裂,符重红也不心疼,把碎裂的木片掷在地上。

  其中有几根细小的木屑刺进她肉中,她感觉到丝丝疼痛,却顾不得将其拔出。

  因为——下一剑很快就来了。

  刀柄抵住掌心中的木屑,往血肉深处推去,刺痛感让符重红的还击有些许迟缓。

  但是这种迟缓,还有另一个更为关键的原因。

  如果只是祝枕寒,符重红还可以对付,毕竟她之前和祝枕寒交过手,对他的出招风格也有所了解,耐心等待也能找到反击的机会。然而这回可不止祝枕寒一个人,沈樾也在,似乎只要沈樾在场,祝枕寒的风格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似先前那般的刚厉。

  一剑比一剑凶的,反而换成了使软剑的沈樾。

  她皱起眉头,借助茶肆内的摆设腾挪躲闪,仔细观察之下,她也看出了些许门道。这并不是刀剑宗或是落雁门的剑法,或者说,不是纯粹的,而是有所改动,使得这两种剑法相得益彰......这就是鸳鸯剑法。一刀同敌两剑,符重红也渐渐地感觉到了吃力。

  如果再给她五十招,她必定能够看出破解之道。

  可符重红也无比清楚,不用五十招,她就会彻底落败。

  她从细密叠绵的剑阵中分出一瞬的空隙,抬眼望向符白珏,紧接着,符重红突然意识到了祝枕寒和沈樾并没有出杀招,他们的真正目的也并不是要致她于死地,而是要将她逼向更远处的角落,好让符白珏趁机离开。此时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远了。

  符白珏就站在原地,手中的白蟒丝依旧压制着白虎的行动。

  他坦荡地、直直地回望,一字一顿的,做口型,告诉她:值得。

  这就是在回答符重红方才问的那个问题了。

  当然值得。

  符白珏可以为了祝枕寒和沈樾而留下来。

  祝枕寒和沈樾也可以为了符白珏而回来。

  所以他要坚持赴此局,他从一开始就将自己也当作了局中的棋子。

  在她的那十年被其他人和事填补的时候,符白珏也一样。他的世界里已经不止有师兄师姐,还有更多的人,更多的事,他如今不会甘于拘泥于一方天地,更不会和她走。

  符重红想......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应该为符白珏感到高兴。

  她应该信任自己的师弟。

  这才是身为师姐该有的反应。

  十年前,她不是个称职的师姐,十年后,仍然不是,还需要师弟来提点她。

  一念至此,符重红的手一撑,翻身越过桌案,正巧落在白虎的身侧。

  祝枕寒和沈樾暗自心惊,以为她是要将白虎解救出来。

  然而,下一刻,符重红竟然放下了手中的刀,蹲下身去,只是在安抚那只虎。

  白蟒丝是很利的,削铁如泥,符重红伸手过去的时候,符白珏轻轻地松了丝线。

  他拂袖将丝线收回,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却还留下了一根,随即,他取出一个瓷瓶,放于桌上,朝祝枕寒和沈樾抬了抬下颔,说道:“时间不等人,我们该离开了。”

  祝枕寒能感觉到,符重红此刻全无战意,也没有要阻拦他们的意图。

  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的缘由,不过符白珏说得对,他们没有时间仔细分辨,于是祝枕寒和沈樾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收起剑,不再看符重红,同符白珏朝酒肆的侧门走去。

  符白珏刻意放慢了脚步,落在了队伍的末尾。

  在离开的最后一刻,他回过头,于是手中操纵的傀儡也回过了头。

  他轻声说道:“师姐,保重。”

  将这句话说完后,符白珏不再停留,径直离开了。

  当茶肆内又重新归于寂静,符重红摸了摸呜呜咽咽咬着那颗该死的石头、气得炸毛的大猫,直起身子,垂眸望向在手中盘桓的那根白蟒丝,晶莹剔透,如今正温顺地躺在她掌心里,要是将其绷直,想必也是十分锋利的,都说器随主人,和她师弟确实很像。

  她将白蟒丝收好,走到符白珏此前坐过的位置坐下,拿起那个瓷瓶。

  拧开盖子,能够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凉丝丝的,是用以涂抹伤口的药。

  符重红撕下一截布条,将瓶中的液体倒在布条上,擦拭脖颈上、肩膀上的伤口,她的动作缓慢,还将手心里的木屑挑出来,用布条缠住伤口,如此直到伤口的疼痛渐消。

  外面的马蹄声起先纷乱,而后步调一致,渐渐远去,不久后,彻底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