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剑落千山雪>第69章   或沸如鼎镬

  翌日,一大早,祝枕寒就与沈樾来到了院中。

  见小鸟带着回信,扑棱着翅膀飞走,他们也就收回了目光,将注意力放在剑上。

  剑法的精进在于勤加练习,所以,祝枕寒和沈樾一开始先将鸳鸯剑谱的第一期,也就是孟春翠柳插瓶头、仲春红杏纷至开、季春桃花压枝低这三招练了几遍。使了这么多次,再加上二人如今心结已解,默契并非几个月前能比拟,这一次配合得比当初在县令府与温展行交手之际更加严密无暇,念柳缠风,招风拂柳,双剑交错之间,剑影叠绵。

  那厢沈樾忽然变了招,上一秒还将软剑似蛇一般地向下沉落,用的是鸳鸯剑法第三式,下一秒却已是抖腕将剑身绷直,以一个非常刁钻的角度向上斜刺,就成了逍遥剑法的第九式“何用孤高比云月”,祝枕寒心思微动,步伐一错,不过瞬息便配合这一剑使出了绝道剑法的第四式,长鸿渐去,将沈樾那一剑刺出后留出的空白严丝合缝地补全。

  正应了温展行那一句,剑招千变万化,不必拘泥于鸳鸯剑谱本身。

  实际上,越是练习鸳鸯剑谱,祝枕寒越能感觉到其中玄妙,并非这一招一式本身,而是剑谱中两个人的默契配合。谁出剑,谁庇身,谁为主,谁为辅,这种精妙的思路即使代入任何两种剑招里也能如鱼得水,就像是现在,江蓠所创的绝道剑法锋利至极、霸道至极,胥轻歌所创的逍遥剑法肆意至极、飘渺至极,却也能恰到好处地嵌套在一起。

  如此几十招下来,两人的额前都沁出薄薄一层汗。

  他们都很满意方才的配合,用自己所熟悉的剑招,也当作是热身了,如今浑身上下的肌肉骨骼都舒展开来,便略略一停,祝枕寒提议试试最后三招,沈樾亦是点头答应。

  昨夜将鸳鸯剑谱看了好几次,虽然两人记忆的方式各不相同,却都是将那一招一式了然于胸,更别说有第一期在前,两人早已习惯了配合,练第四期就更是要顺利许多。

  ——原本,他们预想中的情况是这样的。

  这一用,祝枕寒和沈樾的眉头却都皱了起来。

  鸳鸯剑谱共分四期,因薛皎然和姚渡剑皆是用剑的高手,这剑法也并非寻常的循序渐进,门槛很高,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初出茅庐的剑客无法学习,而这四期剑招都是截然不同的风格,譬如第一期似春灵动易变,第二期似夏肆意暴烈,第三期似秋沉静精准,第四期似冬凌厉致命......而他们如今所练的,正是处处藏着杀招的第四期,冬之篇。

  第一招,孟冬百草寒清霜。初入冬季,天寒生霜,剑招虽有试探的意味,但隐隐约约已经显出了锋利的势头,百草结霜,入眼斑驳,故而以撩、劈为主,意在刻画出一种杂乱无章的景象。这一招也是最好变招的,无论接第一期三招中的哪一招都出其不意。

  第二招,仲冬葭草凌东风。寒意渐深,凿面剜骨,唯独葭苇不受催折,迎风而动,凌驾于萧瑟东风之上,剑招以截、抹、穿为主,下盘基本不动,如葭苇生根于土壤,仅靠上半身拧转。至少从祝枕寒和沈樾取得的鸳鸯剑谱来看,这招应该就是最难的一招。

  第三招,季冬大雪藏梅香。茫茫大雪,万物沉寂,却有傲梅含香,若有若无,本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景象,然而这个“藏”字道破杀机,双剑之中竟无一人护身,命门大开,引凌冽寒风潮入,一剑直指咽喉,一剑直指丹田,此招既出,非争个你死我活不可。

  “孟冬百草寒清霜”这一招,用得很顺畅,他们甚至还自发加了许多变招进去。

  然而使到第二招之际,祝枕寒和沈樾都感觉到些许的乏力——尽管下盘不挪移,仅用上半身来躲避攻击对祝枕寒来说并不是难事,他平日里练剑时就会如此苛求自己;而沈樾的优势正是在于身法,他一开始有些勉强,不过刻意避免使用吹山步法之后,也能很快地融入剑招中。可是当整个第二招使出来后,两人都不由自主地皱眉,陷入沉思。

  “小师叔。”沈樾说道,“我总觉得好像不太对劲,但是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祝枕寒点头,“我也隐约察觉到了端倪。”

  两个人冥思苦想半天,也想不出要如何形容。

  “感觉”这个词,实在太虚无缥缈,就像一瞬间的灵感,再想捕捉时却已经溜了。

  于是祝枕寒和沈樾一商量,决定先练下去。

  然而这种异样感,却在使出第三招的时候达到了巅峰——原本,念柳剑点咽喉,招风剑点丹田,但不知是两人的姿势不对,还是角度不对,总之沈樾的剑往往会莫名其妙地偏离,依照剑谱上的字样提示,两处所点应当能竖直连成线,不偏不倚,自成垂刃。

  这么练了五次,沈樾终于开口说道:“小师叔,要不你试试男剑,我使女剑。”

  好,这下子两剑都偏了,歪得即使是半吊子武功的人一侧身就能够轻易躲开。

  沈樾又提议让两个人换剑而用,祝枕寒也猜到他的心思,与他换过剑后,沈樾所出的那剑倒是不偏了,可祝枕寒手中的剑却偏,而且偏得更厉害,近乎软绵绵地一划动。

  “重量。”

  “是剑重。”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第二招的异样感源于剑重不够,下盘并非自然下沉,若是刻意往下沉,倒也不是不行,所以他们会感到些许乏力,却还是能够顺利地使出剑招;而第三招女剑点咽喉,男剑点丹田,男剑在下位,故而需要剑顺理成章地垂落,否则以这个角度无法做到竖直。

  他们对视一眼,又将剑谱重新翻看,尤其是第二招第三招。

  先前没有比较,如今将第一篇剑谱也放到旁边对比,才瞧出原来第二招的双剑勾勒得更粗,而第三招仅有男剑略粗,女剑如常。所谓剑,分为软剑、平日里常见的细长铁剑、重剑,重量依次递增,这种差异对祝枕寒来说有点影响,对沈樾的影响可就大了。

  并且,寻常的剑也没办法替代重剑,就以祝枕寒来说,如果想用念柳剑替代重剑,身体上的负担则更重,动作幅度也会更大,这就将重剑能够掩盖的命门给暴露了出来。

  那第二式最易变招,想来也是薛皎然和姚渡剑的杀手锏。

  可他们两个若是想要频繁用此招,长期以往,反而会对腰部的韧带造成损害。

  祝枕寒和沈樾坐在桃树下翻阅剑谱,将原因弄明白之后,双双沉默了一阵子。

  沈樾问:“当初案本中是如何记载的薛皎然和姚渡剑的武器?”

  祝枕寒回忆道:“两人共用一剑匣。匣中有四柄剑,形状各异,颜色各异。”

  一层层地抽丝剥茧,直到这时,他们也明白了,那匣中的四柄剑,两柄是普通的轻型铁剑,两柄则是厚沉的重剑,整个鸳鸯剑谱的第一篇章中他们只用了轻的那两柄,故而祝枕寒和沈樾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他们,乃至大多数人都没料到薛皎然和姚渡剑,每人皆有两剑,这鸳鸯剑谱最苛刻的地方不在于同修,而在于重剑与轻剑之间的切换。

  这根本就不是常人能够修的剑法。

  一匣四剑,两人之间,只容一人负匣,这就是天然的束缚,如果不是薛皎然和姚渡剑,如果不是璆娑以女性为尊的特征,恐怕换了其他的人来习此剑法,都难修得正果。

  要是那些追着,抢着,想要得到剑谱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不知道会如何作想。

  由于祝枕寒与沈樾这边只有鸳鸯剑谱的开头和末尾,也无法推测夏、秋两个篇章中是否提及了如何在合适的时机切换轻剑与重剑。祝枕寒想,这么关键的一个线索,当年围剿薛皎然和姚渡剑的那些门派,竟然没有一人将这个消息传出去,导致五十年后的今天,仍有许多人为得到剑谱不远万里前来,又或者说,他们已经不在乎剑谱的内容了。

  沈樾拨了拨额前的碎发,问出了祝枕寒心里的疑惑:“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们应该走下去,顶着巨大压力,远赴曲灵城,抢在魔教前收集完所有剑谱吗?即使这剑谱对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毕竟无法修习的剑谱,俨然是一堆空泛的废纸。

  祝枕寒沉下目光,再抬眼之际,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了自己许多次,终不得解答,唯有在父母殷殷劝告他放弃追寻鸳鸯剑谱的时候,他第一次答得如此坚定,而这份坚定直到如今也在他心中扎了根。

  “继续走下去。”祝枕寒说道,“如今牵扯其中的各门派,已经不为剑谱中记载的招式而来,是为它本身而来,为它所承载的厚重而来,即使是我们两个也难以免俗。”

  沈樾笑了。

  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开端的春篇是我拿回的落雁门的,我与你因此重逢,落雁门与刀剑宗因此冰释前嫌。而末尾的冬篇,是你先翻阅到了东门悬尸案,此后才又牵扯出了柳河与翡扇,我们得以顺利从翡扇手中接过残页。一切都是从我们手中开始,结束也应该由我们亲笔画下句号。”

  顿了顿,又道:“况且,温大人也说过,不要受困于鸳鸯剑谱,那是由薛皎然和姚渡剑而生的,并非完全适合我们。鸳鸯剑谱分男剑女剑,我们却同为男性;鸳鸯剑谱需双人四剑,两重两轻,你与我却一个是轻型剑,一个是软剑;鸳鸯剑谱深藏着血与恨,藏着不得昭雪的怨念,而我们是后继者,是揭开真相的人。我们是沈樾和祝枕寒,不是薛皎然和姚渡剑,他们在那个年纪能够创下剑法,我们也可以开辟属于我们的剑法。”

  鸳鸯剑谱是基石,自可从中分辨、变幻出适合自己的剑招。

  就如绝道剑法与逍遥剑法,也能够配合得精密,借薛姚二人的思路乘风而起。

  祝枕寒眼底含笑,指腹在第三式上点了点,说道:“重剑胜在力度大,难以招架,剑谱中选择咽喉与丹田两处,相隔较远,是为了让对方动作受限,无法同时接两剑。而你的剑本就轻盈,指在对方的咽喉,不以点,而以撩,变作你逍遥剑法的第一式;我的剑无法自然沉至丹田,便止于胸腔,也为命门所在,正好可以使绝道剑法的第八式。不必像他们那般大开大合,如此动作更紧密,能够避免暴露命门,消耗的体力也更少。”

  沈樾听着,一一点头认可,听罢,又凑过来,将剑谱翻至第二式,说道:“这一招的仅动上身,不挪下盘,加之有重剑的重量沉腰,恐怕是为了在狭窄或是陡峭的地方对敌,方便出招的同时也防止脚滑跌落。轻剑却不必如此,轻剑不如重剑大开大合,也少有因出剑而不慎踏空的情况。我们无需像剑谱中那般沉得如此深,不将它当作杀手锏,而是以此二式作为变招的踏板,毕竟我的剑法多变,你的剑法精准,都不依附于此。”

  他们讨论着,又提了许多见解出来,临到破晓天明,已是亲身试验了十几二十次,将那五十年前独特苛刻的鸳鸯剑谱,逐渐改编得初具“祝枕寒和沈樾的风格”的雏形。

  作者有话说:

  写得头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