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宫辞半阙踏歌行>第38章 尺纸绘人心

  卯时,江千夜倚在莫远歌身上打盹,僧侣嗡嗡的诵经声拖得老长,让人昏昏欲睡。莫远歌跪得笔直,把最后一张纸钱放进火盆,抬头对身边的妙染坊弟子道:“劳烦姑娘带我们去洗浴更衣,稍后要去拜见赵掌门。”

  “公子请随我来。”身着素服的女子道。

  “起来了。”莫远歌轻拍了下倚在自己胳膊上的脸。“嗯。”江千夜揉揉眼睛,迷迷糊糊中还不忘去搀扶莫远歌。

  莫远歌也是膝盖酸麻,两人站起来活动两下,随妙染坊弟子往外走。

  “莫公子可住海棠阁,梁掌门也住那里。”女弟子道。

  她带着莫远歌二人从长生殿后门出,穿过一片铁脚海棠林,炙烈如火的红花掩映在黑色树枝与绿叶中,自成风骨。被晨雾沾湿的石板路蜿蜒在海棠林里,一眼望不到头。

  昨夜没吃晚饭,江千夜腹中饥饿,满心期待早点能丰盛一些,倒无心欣赏这冷沁人心的美。

  沿着石板路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看到一座雕花竹楼掩映在海棠林中。循着石板路过去,竹楼真容毕现:整座两层小楼皆由粗楠竹搭建而成,掩映在绵延茂密的竹林中。小楼大门上书“海棠阁”三字,题字的竟然是北梁已故鸿儒方鸿钧。

  女弟子上前开了门,对二人做请势:“莫公子请进,梁掌门住东院,您住西院。稍后会有人把饭送来。”

  “多谢姑娘。”莫远歌对女弟子微微颔首,与江千夜一前一后进了小楼。

  此时尚早,莫远歌怕扰了梁奚亭睡眠,便径直往西院而去。西院大厅内挂着一个典雅别致竹屏风,左右两侧是竹楼梯,两人沿着楼梯上去,有房屋两间。站在露台向外望去,整个海棠花海跃然眼前,花海边缘便是平如镜的砚湖,接连天际。

  “你且先沐浴,换常服即可,免得引赵掌门忧思。”莫远歌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两人各自洗净一身疲惫,换上常服,便听见有女弟子在楼下唤道:“莫公子,饭菜已放桌上,请用。”

  两人踩着竹制楼梯下来,桌上竟只有两碗冷饭。摸着冰冷的饭碗,江千夜大失所望,顿时没了食欲。莫远歌却径直将饭端起,解释道:“妙染坊的规矩,守孝期间只食冷水饭。吃吧。”

  “哦。”江千夜连忙将冷饭端起,勉强吃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莫远歌大病初愈,却是吃什么都香,径直将一大碗冷饭吃完了。

  辰时,莫远歌兄妹和江千夜、梁奚亭毕恭毕敬地站在赵明镜院外,院落上题“纵横妙趣”四字,乃妙染坊立派祖师所题。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青衫女子。女子年纪与宋青梅相仿,面容也十分相似,但体态稍丰腴,少了宋青梅的清冷肃穆,眼角眉梢多了一丝温婉,正是赵明镜寡居的二女儿宋皎月。

  “你们来了。”宋皎月声音清婉。

  梁奚亭抱拳:“宋女侠,赵掌门好些了么?我带温如来给赵掌门请安。”

  宋皎月没回他,一双杏眼上下打量着莫远歌,眼中闪过一丝忧伤:“你便是鸿安镖局那孩子。当年你病重,我曾见过你一眼,竟长这么大了。”

  莫远歌连忙行跪拜大礼:“莫远歌拜见……拜见宋女侠。”宋青梅执意抱牌位嫁进鸿安镖局,妙染坊一直不认这门亲。如今宋青梅去了,不知妙染坊对他这养子是何态度?莫远歌心中忐忑,只得这般保险地称呼宋皎月。

  宋皎月对他的称谓不置可否,侧身让开了路:“进来吧,娘在屋中等你们。”

  “多谢。”梁奚亭搀起莫远歌,跟着宋皎月往院内走去。

  明净的内堂,高高坐着一位白发老人,头戴黑色刺绣护额,面容瘦削,苍老的双眼神光内敛,神采奕奕,威严不可侵犯,手中把玩一柄玉如意,正是妙染坊掌门赵明镜。

  她执掌妙染坊已有一甲子,曾入宫教授先帝丹青之妙,门生遍地,在江湖和朝堂的辈分都极高,连烂柯门花白露、云章书院风闻征见她都得礼敬三分。

  梁奚亭带着众人对赵明镜行跪拜大礼:“危柱山掌门梁奚亭,携鸿安镖局莫远歌,拜见赵掌门。”

  “起来吧。”赵明镜开口便给人一股疲惫感,似熬了多日未曾入眠。

  众人起身。赵明镜扫视一遍堂下众人,冷声道:“都齐了,谁来说说,我儿青梅到底因何被杀害?烂柯门虽一向嚣张,但还不至狂妄到明目张胆地滥杀无辜。”

  梁奚亭上前一步抱拳,正要开口,赵明镜便严厉地打断他:“你住口,我要听他说。”手中玉如意一指莫远歌,“说吧。”

  莫远歌“噗通”一声跪下。在赵明镜的强势高压下,江千夜手心直冒汗,低眉垂首跟着跪了下去。

  “晚辈没能及时赶回,事后听在场之人转述,起因是烂柯门怀疑镖局内藏有杀害花知微的凶手,让娘交凶手,娘与他们发生争执,被温素秋杀害。”莫远歌不敢欺瞒赵明镜,据实回报。

  赵明镜目光似能透过皮肉看穿人心,问道:“镖局究竟有无私藏杀害花知微的凶手?”

  莫远歌立时结舌,他不能说有,因为那时江千夜已经离开镖局;更不能回答没有,因为江千夜的确到过镖局。

  就在他左右为难之际,赵明镜叹了一声:“唉……无论谁问,你都该一口咬定,镖局没有私藏任何人。”

  莫远歌望着高高在上的老人,目光坚定抱拳道:“是,鸿安镖局从没私藏任何人。”

  赵明镜右手轻抬,宋皎月立即上前将她扶起。众人这才发现,这坐得笔直的老人已经连起身都困难,如秋风中被人摘了果实的老藤蔓,一手拄拐,一手搀着女儿,方可颤颤巍巍起身。

  她缓缓走到江千夜面前,伸手轻抚他颅顶:“便是为了你这小鬼吧。”

  赵明镜乃武道巅峰的逍遥境高手,不动声色,全身却散发着慑人的气场,不怒自威,江千夜不由得瑟瑟发抖,低垂着头:“晚辈……江千夜,拜见赵掌门。”

  他一低头,赵明镜便看不见那张脸了。赵明镜皱眉:“抬头,让老身仔细瞧瞧。”

  江千夜抬头,只与那双凛若冰霜的眼睛对视片刻便败下阵来,不敢再看她。

  赵明镜仔细打量着那张清瘦的脸,忽然冷笑了,眼中闪过一丝杀机:“天阙城和烂柯门脏心烂肺的结合,竟也能生出人模狗样的东西。”

  江千夜血一下冲上脑子,却又不敢顶撞她,只得低头,双拳紧握。莫远歌见他脸色猛地红了,连忙道:“赵掌门,稚子无辜。”

  赵明镜神色归于平静,缓缓道:“若非如此,老身岂容他活到现在。”她目光从江千夜身上移到莫远歌身上。

  莫远歌拱手抱拳:“多谢赵掌门。”

  赵明镜走到莫远歌面前,仔细看着这青春正茂的年轻人,用眼睛描绘他的面庞身形,牢牢刻画于眼中,记在心底。伸手触摸莫远歌鬓发,低声呢喃:“我的儿啊……这就是你一辈子的心血……”

  莫远歌低头道:“晚辈不孝,累娘孤苦一生。”

  赵明镜干枯的手轻抚莫远歌头顶乌发,轻叹道:“是啊,老身恨你夺了我儿一生幸福……可你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虽无血缘,却也胜过血缘。罢了罢了,你们起来吧。”

  莫远歌与江千夜一同起身。

  见赵明镜总算放过莫远歌二人,梁奚亭高悬的心这才放下,抱拳道:“此事因晚辈思虑不周而起,累及宋大娘,晚辈愧疚万分,定拼死为宋大娘复仇。”

  赵明镜拄着拐杖缓缓往椅子去:“老身命运多舛,家破人亡,子嗣凋零,何其悲哀。老身年迈,复仇的事便交给你们年轻人吧。”

  梁奚亭抱拳:“多谢赵掌门信任,晚辈定不负厚望。”

  “鸿安镖局没有年长的女子,如黛年纪尚幼,留我膝下教养。”赵明镜颓然坐在椅子里,看着莫远歌,“你可有异议?”

  如黛已长成青葱少女,与一群舞刀弄棒的汉子一起生活多有不便,莫远歌便道:“如此再好不过,多谢赵掌门。”

  莫如黛却急眼了,她哪舍得离开家,何况莫远歌身边还跟着一个让她萌动的江千夜。可她不敢违拗赵明镜的意思,只得噘着嘴沮丧地站在一旁。

  “去吧,”赵明镜挥手,“好好给你娘守灵。”

  莫如黛被赵明镜留下。宋皎月把三人送出院子,这才道:“娘接到大姐被害的消息,便病得厉害,有时还会癔症,恐时日无多。我需守着她寸步不离,替大姐三妹尽孝床前,其余诸事便拜托梁掌门和鸿安镖局了。”

  梁奚亭道:“宋女侠放心,一切有我。”

  三人告别宋皎月回到海棠阁,伍智达和陈显忠已在海棠居等待多时。

  “达叔,显叔。”莫远歌下意识把江千夜挡在身后。

  伍智达腰上缠着白布,背对着陈显忠抽旱烟,漠然道:“别挡了,早就看见了。”

  江千夜这才站出来,垂手低头:“达叔……对不起。”

  伍智达身上的伤还没好,见江千夜没好脸,转过去不理他。倒是陈显忠站起来解释道:“敏之并没有怪你……”

  “没你事。”伍智达皱眉打断他,对莫远歌道,“你身子好些了,大家该好好合计一下了。”

  莫远歌双手按在江千夜肩头,示意他坐下,这才道:“前几日我头脑昏沉,无心思虑。这两日稍好些,有几个问题一直不解。”

  梁奚亭道:“你说说看。”

  “第一,当日温素秋杀了娘,伤了达叔,烂柯门已稳占上风,为何又突然放弃转而离去?”莫远歌皱眉苦思,“是现场的什么人,或者变故改变了他们的决定?”

  伍智达与陈显忠对视一眼,皆沉默不语。梁奚亭拍着莫远歌肩膀:“除了这个,还有别的问题吗?”

  “还有,花知焕和温素秋离去后,烂柯门竟再不派人来,甚至闭了山门,不敢面对妙染坊的质问。”莫远歌道,“温素秋鲁莽,花知焕却是个沉稳之人,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断然不会与温素秋来鸿安镖局要人。”

  他看了江千夜一眼:“血亲之仇不共戴天,花知焕岂会轻易放弃搜捕凶手。但烂柯门撤了追杀令,连官府对凶手的搜捕也撤了,这便十分奇怪。”

  江千夜低头思索,片刻后抬头看着大家:“我想我知道原因。”

  四人顿时齐齐看向他。这事别说莫远歌,就连自认熟知内幕的梁奚亭也不解其中深意。

  江千夜冷惨笑了下:“或许,花白露老贼知道是谁杀他儿子。”

  此言一出,四人皆惊。

  “何以见得?”梁奚亭追问,“你的存在除了袁福芝和风无忧,还有我们几个,这世上还有谁知道?”

  “当然还有人。”江千夜脸色惨白,回想起袁福芝那句“你可知你外祖为了巴结我,亲手把你送给我。”

  “那便是花白露自己。”江千夜闭眼,时至今日,想起这句话,他依旧反胃想吐。

  “老畜生临死前曾向我透露,当年他对我娘求而不得,花白露为了巴结他,主动把我送给他。”江千夜闭眼道,“他一直知道,欢儿便是江星河。”

  听到这话,莫远歌只觉后背发凉:人真的可以为了利益,枉顾血脉亲情到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

  “如此便说得通了。”梁奚亭看着江千夜,眼里闪过一丝同情,“真是报应不爽,一生都陷在骨肉相残的悲剧里,花白露老贼也算自食恶果了。”

  “唉……你这孩子,命怎么苦得跟黄连似的……”伍智达不忍再怪他,叹息着起身走到门口透气。

  江千夜摇头苦笑,转头看莫远歌:“远哥,你还有什么问题?”

  莫远歌也看着他,眼里藏着质问:“还有便是你和风无忧,到底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