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严霜尽杀>第11章 玄机  不管他逃到哪里,自己都能把人抓回来

  霜明雪闻言便要起身,被温离一把按回去:“呆在这里别出来。”转头出了房门。

  霜明雪扫了一眼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便将目光收回,此时他脸上已换了一副思索的神情,只是他所思所想,都远在温离所知的情形外。

  眼下种种都如他计划中进行着,他可以想象到温离雷霆大怒的模样,也知猜疑这颗种子已种进他心里,只是不管他再如何动怒,又或将阖教上下查个遍,可这片刻之间,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出一个新的霜明雪。

  距离武林盟传来口信已过去太久,魔教躲了三天,又拖了三天,再不交人,是绝压不住正派豪杰的滔天怒火。

  各地分舵高手都在路上,魔教或许不惧一战,但他执意要保自己,势必要闹得人心离散。

  算这一年来,温离待自己尚算不错,床上床下都压着性子行事,再无刚把他带回来时的残酷暴虐,只是这其中与爱沾边的情分,与一教安危孰轻孰重,自不必说。

  如今的温离,恐怕是不肯为他冒这个大不韪的。

  霜明雪喝了一口冷茶,心中已有计较。低头之时,想起这是温离喝剩的,脸色一寒,反手摔碎杯子。

  门外守卫听见动静,敲了敲门,霜明雪轻咳一声,开口道:“劳烦,帮我请毕方护法过来。”

  “你要去武林盟?”毕方满脸惊讶,思及温离这几日的周旋忙碌,疑惑道:“你与教主通过气了么?”

  霜明雪道:“替死之人被暗杀的事一出,两位长老那只怕瞒不住,这会儿多半已经吵到教主面前去了,其实这事再简单不过,只消把我交给武林盟,一切争吵都会平息。”

  毕方还在沉思,却听他又一次开口:“况且,我还有必须要去的理由,我在抢走地图的人身上下了子母蛊,老师请看,”他拿出一枚琉璃蛊盒,里头的长角蛊虫躁动不安,正不住撞向琉璃罩,霜明雪沉声道:“如今此人必在前来讨伐的正派之徒当中!”

  毕方望着蛊盒捋须道:“……事关藏剑地图,你更该与教主商议后再定。”

  霜明雪道:“老师尽管放心,我前往武林盟不为求死,而是已想好脱罪的法子,眼下还不到与这帮人撕破脸皮的时候,只要我洗清罪责,他们便没有动手的理由。还请老师让教主稍安勿躁,只待我上了灵机山便知。”

  毕方知他素有谋略,他既说了有脱身之法,那性命必定无忧,只是——“话虽如此,但此行总归有危险……”

  “至多不过一点苦头而已。”霜明雪截住他的话,他望向小榻上的黑色披风,低声道:“拖了这些天,教主已经够为难的了,我不如乖觉些,省得他开这个口。”

  他低垂眼眸,看不清神色,然而声音中却带着若有若无的情愫。霜明雪这两年的模样毕方都看在眼里,如今竟是有些看不懂他了:“你做这些……是为了教主?”

  霜明雪迟疑了许久,而后轻轻摇摇头:“我不知道。”

  毕方若有所思。他心知这两人无论如何也做不了神仙眷侣,只是看这一年多来教主的种种转变,以及此番不顾一切庇护他的做派,便知教主对他的情意,远比他二人以为的要多。即便他无法等同以待,但心中或许是领了几分情的。

  思即此,毕方笑道:“教主若是知道你的心思,一定会很高兴。”

  霜明雪却不肯继续多谈,只道:“我即刻便要下山,教主事忙,不得相见。”他顿了顿,有些迟疑:“

  我落于人手,总归不能事事万全,若有万一,还请老师替我带句话给教主。”

  毕方皱眉:“莫要说丧气话,你有交代,只管告诉我,我定为你带到。”

  霜明雪点点头:“多谢老师。”

  被暗袭的马车还停在后山,车中之人、车外守卫都已毙命,韦不问被人当胸砍了三四刀,刀刀往要害去,如今只余一口气在。温离查看之时,见刀伤边缘寸寸翻起,好似片肉一般,俨然是屠门刀法。他教中的确养了几个屠门打手,皆在游向之手下,想来是游向之一事不成,又生一事。

  然而这几具尸体抬到他面前,游向之却大为震惊,开口便是一句“老夫入教四十三年,手下亡魂无数,但从不伤自家兄弟,此事绝非我所为!”

  见温离面带疑色,愈发恼怒:“老夫一向敢作敢当,莫说这事不是我干的,就算是,也没什么不敢承认!”

  温离知道他是个藏不住诡计的空心肚肠,听到这里,也不再怀疑,只兀自沉思起来。游向之看了看地上那具要送出去替死的尸身,忽的“啧”了一声:“这人死了,那武林盟那边该如何交差?”

  温离想起他昨夜干的好事,冷笑道:“左右都是为了逼本座交人,他这一死,岂不遂了游长老的意?”

  游向之双目怒睁,俨然大为不悦,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只将长袖重重一甩,便背过身去,不再开口。

  此时天色已明,俞青子听了些消息,急急赶来。与游向之不同,他是个玲珑心肠。见了地上的尸身,又见了游向之负气之态,已猜出个七八分,再一探地上尸身,当下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在教中多年,从不与人交恶,是一干魔头中难得的老好人,此刻虽心中不满,但也没有表现出来,叫人来将这些尸身拖走,不提旁事,直奔正题。

  “武林盟的前来催促,问我们何时交人。”

  温离转身回到座上,目光阴冷至极。他自二十岁入教以来,杀人无数,封屠顶下那尊丈余高的骷髅罗刹像,泰半人头都是他砍下的,不过是因为做了教主,不得已才学了些杀伐之外的手段。若换了从前,山门下蹲守的百十个小辈早被他杀干净了,岂容他们在此聒噪。

  如今武林盟步步紧逼,桩桩件件都踩在他忌讳上,他忍到现在,俨然已忍不住要发作。

  俞青子素会察言观色,见势不对,忙撞了撞游向之,示意他开口。不想游向之却一改常态,被催促了好几次才说话,说出来的居然是——“催什么催,我们圣教行事,何时轮得到外人指手画脚了!”

  语气虽然蛮横,但多多少少带了些维护之意,莫说是俞青子,就连温离也看了他一眼。

  俞青子只好道:“若教主执意要护着爱徒,兄弟们也只能拼死一战,只是饮魄剑未得,各分舵高手又还在路上,现在撕毁和书……”他叹了口气,自语般道:“哪怕让霜堂主先去武林盟拖上几日也好啊,等接应的人来,总归能少死几个兄弟。”

  温离想起昨夜不计后果的狂态,脑海中晃过一个念头,不如干脆把人送出去算了。

  但空落与暴躁感随之而来,霜明雪不在自己掌控中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似乎超过了眼下这桩麻烦本身。

  俞青子不知他的想法,但见他脸上犹豫之色尽褪,俨然已有决断。一旁的游向之拳头紧攥,似乎也有话要说,然而不等他们开口,毕方已从门外进来,他臂弯上还搭着温离留在霜明雪房里的披风,对着温离一拜道:“禀教主,霜堂主不愿教主为难,已自行下山前往武林盟。”

  温离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脸上满是惊怒之色。游向之炸雷一般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什么!他下山了?什么时候去的?”

  毕方道:“一个时辰以前,算算时间,已经快到了。”

  游向之肩膀耸动,胸口剧烈起伏,看看温离,又看看门外,俨然十分焦虑,偏偏俞青子还在一旁欣慰道:“不愧是教主高徒,果然深明大义,游长老,你说是吧?”

  游向之脸涨得通红,半响,憋出一句:“我可不信这小子这么老实,我去看看!”说着便大步出了门,俞青子朝座上之人望了一眼,笑道:“老夫也去看看。”

  温离没有阻拦,打了个手势,示意隐于暗处的影卫跟上去。众人一时间走了个干净,房间中只剩下他二人。温离姿势未变,气息阴沉的吓人:“人走了一个时辰,你才来告诉本座,是他的意思?”

  毕方听出他语气不善,忙道:“霜堂主知道您为他多番筹谋,不愿您为难,所以才想到这个先斩后奏的法子。”

  温离目光一动,似要开口,却又未说话。

  毕方又道:“他身上母蛊已动,料夺图之人就在附近的,此去是为替教主夺回藏剑图。”

  温离冷笑一声:“嗯,为了我。”

  毕方观他神色,既不像担心焦虑,也无欣慰欢喜,反而带着一丝嘲讽感,不禁有些疑惑。他不知,此时温离心中,想的乃是第一次放霜明雪离教的事。

  那时霜明雪已在他身边呆了大半年,该吃的苦吃了,该学的乖也学会了,温离见他一天到晚郁郁寡欢,难得起了一点恻隐之心,就捡了个不紧要的差事,让他出去透透气。

  但一月之期过后,霜明雪却迟迟不归,温离接连派出三波人马,竟未能将他抓回来。最后温离亲自出马,在一个小渔村里找到了他。此时岸边已泊了一艘船,若是再晚来一个时辰,霜明雪便要坐船远赴东瀛。且不提这一路千难万险,倘若真让他到了地方,那任凭魔教势力再大,只怕也寻不回他来。

  一念至此,温离恨得发了疯。他将霜明雪带回教中,锁了整整三个月。那三个月的事,温离至今也不愿回想,只记得霜明雪被困在房中,他也甚少出来。然而不管他怎么说,怎么做,霜明雪始终不回应。

  直到他给了霜明雪一本名册,里头记着他这趟出门,所有有意无意帮过他的人。送给他船只的那个渔民,名字已被朱笔勾了去。

  靠着这本名册,霜明雪终于服软,发誓不再逃跑。

  但温离还是不信,横竖命是别人的,日子是自己的,霜明雪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为了别人苦熬。

  如今武林盟虎视眈眈,不知何时就将迎来死战,莫说自己不会离开,就是教中高手,也一个都不能派出去。霜明雪若想逃走,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温离搭在椅子上的手攥得极紧,骨节发白变形,一口郁郁之气沉在胸口,左右冲撞,不得宣泄。直到影卫回禀——“霜堂主已进了武林盟营地”,这口气才吐出来。

  影卫见他不说话,又道:“两位长老也已知晓。”

  温离挥手,示意他下去,此刻方才察觉心跳比平常快了不少,那一腔愤怒之下,藏得尽是慌乱失落。他没有细想失态的原因,只觉是诸事烦忧,一时才被将事情想复杂了。

  霜明雪就算真逃了又如何,除了天上地下自己去不得,不管他逃到哪里,自己都能把人抓回来。

  温离神色恢复如常,朝毕方一点头:“他既是为藏剑地图去的,本座这便派人接应他。”

  “教主还需再等几日。”毕方道:“他此去,一为地图,二为脱罪,他说如今还不是与武林盟撕破脸皮的时候,脱了罪,才能不让他们借机生事。”

  温离暗道,这倒真是为我着想。不过这杀人放火的勾当是霜明雪亲口承认的,若想洗清嫌疑,绝非易事,思量半响,又问:“他有没有说要怎么做?”

  毕方摇头:“只待他上了灵机山,自见分晓,不过他让我带一句话给教主。”

  温离问:“什么话?”

  毕方道:“他说他一刻也不愿与那些人待在一起,若有万一,还请教主念及旧情,务必派人带他回来。”

  温离心神一荡,此时此刻,完完全全相信了霜明雪的心意。一时间如坠梦中,欢喜自不必说,生平头一次生出怯意,竟不敢细想他这么做的理由:“……他当真这么说?”

  “绝无虚言。”

  温离停了一停,道:“等他们回去便来报我。”他缓缓起身,眼神语气都带着狠意,俨然做好了大开杀戒的准备:“无需旁人,本座亲自带他回来。”

  秋日多雨,武林盟诸人已在此蹲守多日,岳千山次子岳行洲双目通红,提剑站在槐树下,此时他头顶、身上皆沾满露水,手足冻得冰凉,但他浑然不觉,只顾死死盯着前方。

  九月山中雾色浓重,他忽然看见有个人提了盏灯笼,自昏昧山道、切切冷风中走下来。那人穿着一身白衣,在雾色中隐隐现现,望之不真。但身前烛光明亮异常,远远望去,好似星辰引路一般。

  岳行洲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前方,直到那人彻底走出雾色,露出本来面目,方才切齿道:“霜明雪!总算把你等来了!”他手中长剑不曾回鞘,步伐一动,便要砍过去。

  一个身材挺拔的蓝衣男人从旁边掠过,单手截住他的剑。岳行洲挣脱不得,急道:“哥!你拦我做什么!我要杀了他替爹报仇。”

  那男人只道:“还未问清姓名,不得莽撞。”手臂一抵一挥,夺过长剑,将他赶到一旁,复朝眼前人询道:“你就是霜明雪?”

  霜明雪将灯笼放到旁边,微一点头:“是我。”

  那人手腕一转,提起背在身后的长剑:“那好,拔剑吧。”见霜明雪微微皱眉,似有些不解,道:“我们人多势众,若是一拥而上,有失公允,但父仇不可不报,我会让他们退到一旁,只我向你讨教。”

  岳行洲气急了眼,不管不顾道:“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公允不公允!真是个榆木脑袋!”只恨被哥哥的人拉着,不能上前捅上一剑。

  霜明雪仔细端详片刻,不甚确定道:“阁下是岳其诤?”

  上一次灵机大会,岳其诤外出办事未归,此番与他乃是第一次相见,但认真望去,也觉对面这个少年有些面善,不由皱眉:“我们认识?”

  霜明雪微微一笑,语气已温和下来:“我们不认识,我只是听过喻义剑客岳其诤的名号,听闻岳少侠为人刚正,是个世间少有的君子。”

  岳行洲闻言又骂:“你这魔头懂什么君子不君子!莫要看我哥哥老实就跟他套近乎!”又冲岳其诤道:“哥,你别同他啰嗦个没完,赶快动手啊!”

  岳其诤比了个“请”的手势:“多说无益,拔剑吧。”

  霜明雪道:“岳公子误会了,我来见你们,不是为投案,而是想将事情说清楚。”

  岳行洲骂骂咧咧:“狡辩!伪君子!鬼话连篇……”后面的话没能继续说完,因为岳其诤抬手点了他的哑穴,望向霜明雪,示意他把话说完。

  霜明雪却道:“我会说明白,但不是在这里。”

  岳行洲张牙舞爪,踢的满地飞尘四起。岳其诤手指一抬,这一回,彻底点的他动弹不得。

  霜明雪道:“二十四年前,混元宫主被人杀害,身上伤口、石壁上剑风,种种证据都指向岳盟主,但他当时下落不明,混元宫便去凌霄门要人。岳盟主的师兄叶流云挡在众人前,混元宫主身负剑伤十一处,叶流云便还了他们十一剑,有人骂他徇私包庇,有负侠名,他全不理会,只是拖着一身伤,一人一剑死守在于山门,直到七日之后岳盟主归来,凌霄散人亲自召开武林大会,才让他自己说个明白。”他顿了顿,望着岳其诤的眼睛:“若岳公子行事当真讲究侠义公允,便替我再开一场英雄大会,等各路豪杰到场,一切自会分明。”

  岳行洲疯狂眨眼,示意大哥不要听信,然而漫长的沉默与对望之后,岳其诤开了口。

  “好,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