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外面暴雨如注, 而此刻的宣政殿内却让人感觉到一种可怕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威严凛然的天子总算开了口。
“老三,你当真要请旨意去江南治水?”
“......”
周淮沉闭上眼, 将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行了大礼, 那一声磕头的闷响在偌大的室内回荡,
“是,儿臣乃戴罪之身, 此生不复他求,唯愿前往万千百姓苦难之地, 为民舍命,为君尽忠!”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然而此刻,三皇子脑海中却回忆起了三个月的那件事——
祭天大典过后,回京的最后一日前,三皇子意外地在后山见到了简空大师。
僧者一袭素雅白衣,缓缓踱步而来,他风韵高朗,秀骨佛相,犹如一株供奉在佛前的菩提。
“阿弥陀佛, 见过三殿下。”
“啊......”
这时候三皇子已经有了五分醉意,仔细辨认过后, 终于确认对方真的是简空大师之后,才忙不迭的起身行礼, 只是身体东倒西歪还是不成模样。
“见......见过简空大师。”
自从他的母族王家满门抄斩, 母亲也被打入冷宫之后, 周淮沉就从云端直接砸入泥泞中, 摔得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以前围在他身边谄媚的人,皆作鸟兽而散,文武百官避他如蛇蝎,就连皇宫里的下人也看菜下碟。
就连这次祭天大典,他随行的车马日用,带来的伺候身边的宫人,也都是最简陋最少的。
他的母族一夜之间满门抄斩,而父皇的宠爱也在那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周淮沉自出生起便是被人捧着的,跌落任任人践踏这份落差感大概没有人能够忍受。
三皇子只觉得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在嘲笑他,尤其是周淮晏,那个废物的病秧子!
三皇子他怨,他恼,他愤恨,他明明是被冤枉的,王家上下五百条人命,更是冤枉!!!
满腔的愤恨与怒火在胸腔堆积着,几乎要将他压得窒息,而如今他所失去的一切,全都拜周淮晏所赐。
可是如今,母族尽亡,树倒胡孙散,他此刻无论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于是便日日醉酒,夜夜放纵,只求在酒醉中寻得片刻的安宁。
却不巧在那日,以最糟糕的姿态遇见了简空大师。对方轻而易举地挑破了他脑中所想,心中所怨。
三皇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跪在那位慈悲的大师面前,哽咽着喉咙,忍不住露出了最为脆弱的模样,
“求简空大师赐教,如今,我的生路在哪里?”
出尘的僧者垂眸,面上的神情犹如佛像一般慈悲,他抬起手,在三皇子的掌心中写下一个字。
【......兖?】
“兖州?!”
三皇子震惊的瞪大了眼,他忽然想起眼周出世之后,白马寺曾大开佛堂讲学的行为说是什么除去贪官为民祈福。
当时三皇子还怨恨了白马寺好一段时间,可如今,简空大师在他的掌心落下一个兖字......
【会不会......?!】
男人的眼睛骤然瞪大,呼吸急促起来,眸子里迸发出了可怕的光芒,像是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一般,
“您......救了.......”
“阿弥陀佛,出家人自当以慈悲为怀。”
三皇子的胸腔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欢喜,
“谢大师!!!”
可随即他又担忧起来,王家满门抄斩的命令可是从宣政殿出来的,哪怕简空大师救下母族不少人的性命,
可日后,他们也只能改名换姓过躲躲藏藏的日子,这对他的宏图根本没有丝毫的帮助。
甚至,若是周淮沉与王家暗中联系,若被父皇发现,那就是欺君之罪,
此时看出了他的担忧,简空却并不回答,只是摇摇头,转身离开。
悠悠的佛音从远处散来——
“三九之数,天生相克,你命中自当有这一劫,进则生,退则亡。”
【三九之数,天生相克......】
【进则生,退则死。】
三皇子呆呆的望着大师早已消失的背影,恍然间悟了,
此生,他跟周淮晏只能活一个。
可与王家联系,风险极大,稍有不慎,被人发现便是欺君之罪,可如今他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下江南,途中必然经过兖州。
......
“老三,你当真不后悔?”
威严的帝王之声,将他拉回现实。
三皇子再次叩首,
“儿臣九死,不悔。”
“若你坚持如此,朕便允了。”
咚。
玉玺的红印落在明皇的圣旨上,五日后,三皇子奉命下江南治水。
出行时声势浩大,周帝甚至亲自领了文武百官于城门口相送。朝廷中的风向,顿时又开始摇摆不定了起来。
几位皇子皆已成年,或者说早在几年之前站位就已经开始了。
那天,周淮晏也去了。他甚至为三皇子送上了一壶好酒,
“三哥胸怀天下,为万民舍身,弟弟我实在佩服。”
三皇子皮笑肉不笑,
“身为天子血脉,自当为民尽心。”
“还是三哥有觉悟。”
周淮晏为他奉上一杯酒,状似不经意间道,
“我记得下江南最近的路线应该会经过兖州吧,三哥如此孝顺,一定会去烧些纸,点几炷香吧?”
意料之中地,当时周淮晏看着面前的男人在这句话出口之后,脸上血色尽褪。
“殿下如何就觉得,当时三皇子面色苍白,是因为殿下猜中了他的计划,而非只是念及既亡母族所致?”
红豆听了少年的分析,却实在得不出同主子一样敏锐而清晰的结论,
白玉小案上放着一盘紫葡萄,玲珑剔透,艳丽饱满,那艳美的紫色漂亮得简直惹人垂涎欲滴。
周淮晏懒懒倚在软榻上,慢条斯理地吃掉阿翡喂过来的葡萄软肉,
“唔,若是后者,他不会心虚啊。应该是愤怒,甚至跳起来揍我一拳才对。”
浓的汁液淌过他过分饱满润泽的唇,无端透出几分艳丽的色泽。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的,阿翡在将葡萄喂入少年口中的时候,指腹轻轻压过了后者柔软而鲜红的舌尖。
周淮晏舔舔唇角溢出的汁水,略带深意地瞥了他一眼,正好抓住小猫偷瞄过来的眼神,后者一惊,立刻红着耳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低下头。
“殿下果然机智过人。”
红豆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暧|昧,她还在沉寂于少年的严密部署之中,
“自除夕之后,奴婢通知霍骁将军暗中探查,果然发现了一只从北境进入兖州的私军。他们批进入,似乎是从卫国公回京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部署了。”
【北境进入兖州?】
阿翡的手指一顿。
红豆思忖片刻,眉头皱起,
“难道是三皇子与齐守邦勾结,想要谋取皇位。”
周淮晏轻笑,声音里带着很明显的嘲讽,
“齐守邦可看不上我三哥。”
少年垂下眸,语气似是藏着不为人知的深意,
“他这辈子啊,唯一看得上的人就只有我舅舅。”
红豆感觉自己的脑子在燃烧,
“如今国公爷已经年老,北境大军终究要换人执掌大权。最有可能掌权的,应是国公爷的义子齐守国。可陛下,应该会不允。”
顿了顿,她忽然小心翼翼地问——
“那......为何齐守邦会派军偷偷进入兖州,莫不是想要造反?”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不过只是,用来钓鱼的饵罢了。”
“......饵?”
红豆有点晕。周淮晏皱起眉,忍不住“啧”了一声
“算了真笨,你去做好我吩咐的事情,回去再好好想想!”
这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让少年直回忆起了当年在高中理科班时,物理老师讲题的郁闷。
他的大宫女哪点都好,对他也是死心塌地,就是这脑子时常转不过弯儿来。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周淮晏也会跟自己的心腹分析如今的局势和自己的计划,但是他遗憾的发现,虽然自己收拢过来的心腹都很忠心,可就是脑子不太聪明,永远也跟不上他的思路。
不过,少年完全没有意识到,并不是周围人太笨,而是他自己已经达到了一种智多近妖的地步。
“是,殿下。”
红豆惭愧低头,只能退了出去。
这时候,周淮晏等了半天葡萄没来,便转过去看阿翡,目光往下,落在小猫湿淋淋的指上,身高飞涨的时候,后者的手也张大了许多,只是不如周人的精致,却是很适合习武之人的手。
不过大抵是因为有这做侍奴的习惯,阿翡会用药物把手上的茧子都处理掉。因此指腹的肉很软,颜色也更偏粉,呆呆张开的时候,倒像是猫咪的肉垫。
周淮晏眯起眼,
“愣着做什么,还不继续剥?”
“哦......哦是......”
阿翡正想得入神,忽然被主人的声音打断,手忙脚乱地,立刻又开始动手剥起葡萄来。紫色的汁液染得他满手都是,弄得整只手都是湿淋淋的。
这样的画面,让周淮晏忍不住觉得有些熟悉。他轻轻用指骨敲击着软榻,
【嗯......在哪儿见过呢?】
哦,想起来了。
除夕夜的第二晚。当时,周淮晏本来打算给他上药,可每次都不太成功。于是后来,想了个办法,总算勉强成功了。
周淮晏满意地收了药罐,却也没放,只是双手环胸,垂着眸子,慢条斯理地欣赏着小猫的窘况。两人的身高差,只能让阿翡抬头望着少年,这样的姿势会露出脆弱的咽喉,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此刻,少年一身锦衣整齐,在琉璃灯下煌煌灿然若神子,而自己却是什么都没有。哪怕此刻两人不曾有任何接触,然而那漫不经心却如有实质的目光,比实在的接触更让阿翡紧张
小猫反手撑着桌面,踩着湿润的地毯,微微调整角度,小心翼翼地伸手去勾住少年的腰带,
“......主人”
少年微怔,像是没想到对方刚擦了药就能来这一出。他垂眸轻笑,俯身凑近,在这样近的距离几乎要烧掉了小猫的耳朵。
“你可知道,半开的花儿才是最漂亮,若是强行磨到最艳,后来可就得坏了。”
阿翡开始还没有听懂,脑子里绕了半天,才明白主人在跟他说那种话。还,还比作是花朵。醒悟过来的刹那,小猫的脸已经烧得滚烫了。
.......
“主人,葡萄。”
这时,异族少年湿淋淋的指捻着一颗葡萄送到唇边。大概是刚才被训斥,现在的小猫看起来十分紧张。周淮晏垂眸,既不张口也不应答,就那样看着他的手,
“主人?”
阿翡顿时忐忑起来,心脏砰砰乱跳,他还以为自己做了什么错事惹恼了少年。却也不敢乱动,只能僵持着维持现在的姿势。
一时间,空气都有些静默起来——
“......”
周淮晏眯起眼,忽然轻笑了一下,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咬住。阿翡刚才被主人抓包到他的小心思,这一次可不敢再放肆。
于是,小猫将葡萄送在那诱人的唇边,便想立刻撤手。
然而下一秒,周淮晏却咬住了他的指尖,像是不经意又像是故意的,舌尖在指腹滑过。
【......诶?】
小猫愣住。
但整个过程只有极为短暂的一瞬,接着,少年便卷了甜软的果肉,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主人!”
看着周淮晏唇角那一丝浅笑,阿翡立刻委屈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