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四十一章 

  绵绵细雨时断时续地下着,随暑气消退,温度骤降,单薄衣衫已不足以抵御秋寒,于是布庄很快送来了几套依席岫尺寸裁制的厚衣。

  席岫衣食住行,叶枕戈一贯顾得面面俱圆,周到得仿佛对待贵客一般。席岫心知他的温柔体贴并非强装出来,所以极易博取好感,甚至叫人产生错觉,错觉自己被他珍惜,可越了解越会发现,那不过是世家子弟的修养,是经年累月的习惯。

  倚靠窗边,席岫倾听着雨声,视线投向了桌案后奋笔疾书之人。那人额间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但面上仍有病容,一两缕发丝被汗水黏湿在了额角,显得不若往日素洁。

  叶枕戈端起茶杯正要浅酌,不经意抬眸对上了席岫视线,温和一笑,道:“尚余半卷内容,料想今日便可完成,你我明日往凤随楼品尝九如宴如何?”

  目光不及收回,席岫干脆直视了他,道:“沈初行带我去过凤随楼,单单两荤两素就花了他五两银子,我只顾着瞧他一脸心疼,没尝出那些菜有何特别。”

  放下茶杯,叶枕戈重新提笔:“你和初行相处得很好?”

  “有吗?”席岫漫不经心道,“是你教我别拒人千里。”

  叶枕戈笔下一顿,淡淡道:“银月戟事关重大,欲被派往林海溪谷的人选除我之外,尚曾有沈初行和池千鲤。沈初行谈吐风生爽朗不羁,自是令人心生喜爱,池千鲤你只视过其面却未见识过他勾魂摄魄的能耐,以你之心智绝难招架。”

  席岫莫名其妙道:“你的意思是我总归要被骗,不是被你,就是被他二人,只是你技高一筹乃其中翘楚?”

  “哈!”短促一笑,叶枕戈沉默下来,半晌后无奈地弯了弯唇,“这样说,倒也没错……”

  入夜时分,将默完的《赤州志略》交由冬蕊送往蘅芜轩,叶枕戈随后便与席岫商讨起了武尊大会相关事宜。

  十二月初十,席岫将携叶家的举荐信,于武林盟尚武台与魏寻一决生死。可对此,席岫却满腹狐疑:“为何选择大庭广众下动手?难道不是越隐秘的地方越好?”

  叶枕戈端坐桌前,桌面摆着副棋盘,一角星位已布满白子,他轻轻捏起枚黑子放入其中,接着又在对角星位放下另一枚黑子,道:“如果你是白子,黑子是你的敌人,你认为身处哪方更安全?”

  “当然是白子多的一方,”席岫不假思索作答,随即恍然大悟,“正因众目睽睽,他心觉安全才会放松戒备!”

  叶枕戈赞许地点了点头:“半年前,父亲设下一局,由唐绯应对魏寻,崔琢伺机而动,其余人负责拖住随从脚步。至于结果你知道了,暗杀失败,打草惊邪,注定不会再有第二次一模一样的机会,所以必须另辟他径。”

  悠悠起身,叶枕戈绕桌缓步而行,道:“魏寻日常起居从不假手他人,亦从不单独出行,听说连茶都是亲手煮泡。可越警惕的人越自负,因他过于依赖自己的经验,何时危险,何时安全,已在脑中有了固定信号。”

  走至席岫身旁,叶枕戈按住他肩膀道:“这个信号助他屡屡化险为夷,但万物皆有利弊,被他视作保命神符的东西,也可能成为封喉利器。”

  “你的用意我明白了,可就算众目睽睽下令他有所松懈,如此便足够吗?”

  “不够。”摇了摇头,叶枕戈走向书案,将散落桌椅附近的一堆纸抱了过来。

  定睛一瞧,席岫登时目瞪口呆!他记得叶枕戈默写《赤州志略》时经常写边写边丢,原以为是些废稿,岂料他竟在其上画满了剑招!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叶枕戈点了点画纸。

  席岫拧眉道:“魏寻对岿山戟法了若指掌,即使我对他而今武学有所了解,怕也占不了上风。”

  “你若抱如此心态,便已输了。”

  “我……”

  轻拍他手背,叶枕戈道:“刚易折柔易生,弱之不弱,是以外示弱而非内弱,示敌以弱则敌不以你为敌。”

  “何意?”席岫疑惑道。

  “他对岿山戟法了若指掌,你任何破绽都逃不过他眼底,我们恰恰可以利用这点,反其道而行,让你的破绽变成他的破绽,”叶枕戈附在青年耳畔一阵低语,末了退开了些,直视他双眼道,“若无万全对策我不会让你冒险。”

  语毕,便详述起了那些剑招。

  唐绯,崔琢皆饮恨败北,自己能有几分胜算?能否担此重任?席岫不是没想过这些,可除却对自身实力的信心,他确实更加相信叶枕戈……

  盯着叶枕戈疲惫苍白的面庞,盯着那轻轻翕动的双唇,席岫陡然脱口道:“等事情结束,我们回林海溪谷好吗?”

  微垂的眼睫快速眨了眨,目光送往席岫,叶枕戈眼底一片坦荡,仿佛当真不解其意。

  此人的反应犹如一桶冷水兜头浇下,令席岫恨不得咬断舌头!但话已出口又不能佯装无事,握了握拳,他低笑一声,掩饰道:“你问我要不要救你,如果助你自叶晴的仇恨中解脱算是‘救’,那我想要救你。我希望你平平安安,自由自在,过想过的生活,去想去的地方……”

  席岫变了,不再任性妄为、不再有天真稚气的发问、不再痴缠自己……一股情绪从心底掠过,快得难以捕捉,叶枕戈动了动唇,却终是将徘徊舌尖的话咽了回去,转道:“得你这句话,叶某此生别无所求。”

  “当真?”

  “当真,”叶枕戈淡淡一笑,温柔地拥住了他,“席岫,我以后都不会再骗你。”

  席岫任由他拥着,只盼此刻的温馨能长久一些,更长久一些……

  随武尊大会时日的推进,席岫越发勤于练武。

  而较之对方的忙碌,叶枕戈显得无聊了许多。他似乎一辈子没这样闲过,将书格中成百上千的藏书摊放房间,擦拭一本收置一本,好不容易打发掉半天光景,又在木芙蓉前发了半天呆,直等日暮西垂用过膳,便兴致高昂地摆出了棋盘。

  席岫调侃他半刻闲不住,他也不甘示弱,人生苦短,大好时光岂可白白浪费?

  席岫下棋看似不讲章法,偏偏乱中有序,柔中带韧,偶尔棋行险招也能杀得叶枕戈措手不及。而叶枕戈闭眼就能赢的局却喜四处留白,害席岫自投罗网有苦难言。一人攻,一人守,一人死里逃生,一人纠缠不休,席岫“初出茅庐”竟也和老谋深算的叶枕戈你来我往了大半个时辰。

  末了,席岫眼皮打架哈欠连连,叶枕戈才余兴未消地收了棋子。

  目送青年走回隔壁,叶枕戈披上斗篷,径直出了府,策马朝郊外奔去。

  乾宁郊外有片坟地,他连夜赶至,耐心地清理了一座坟墓四周的杂草,然后立于碑前,开始想象女子生前时音容笑貌。他想了二十五年,却始终无法在脑海描绘那幅景象——女子的痴情、倔强、伤心与无望,如同其血肉之躯枯朽成灰。

  冷风灌入胸腔,叶枕戈捂唇轻咳,然后猛地一声巨咳掌心便盈满了温热的液体。他紫砂掌伤势久未痊愈,呕心沥血,心力交瘁,早已是强弩之末。

  举袖拭净血污,他撩开袍摆跪在了地上。

  虽然面前的仅是冯媛的衣冠冢。

  得知妹妹暴毙,冯敬不顾长辈劝言和当地习俗执意火化,并将骨灰带回潼良撒入了大海。祖父过世后,此地更加无人问津,唯独叶枕戈年年赶来,也不焚香烧钱,叩首祭拜,只静静地站着,望着。

  但今时不同往日……

  叶枕戈重重磕下头颅:“感谢母亲赐儿血肉之躯。”

  他抬头时额间已红肿一片,可紧接着又再度磕下:“父母在,不远游,孩儿将要远行,请母亲原谅孩儿不孝。”

  待第三头磕下,他久久未有抬起,半晌后轻声道:“他日归来必长伴母亲膝下。”

  月儿无声无息地隐藏云层之后,风吹起丝丝寒意,远处野草前仆后继贴向地面,像潜伏暗夜的鬼魅,和压得低低的天一同逼视着被死寂环绕的活物,见证他的誓言。

  返回沉香榭时天空已飘落毛毛细雨,通往内院的廊边空地,一抹意料外的身影正挥舞着银月。

  叶枕戈站在回廊的阴影中沉默观视,那身影似比半年前更加高挑,一把戟舞得气势如虹。

  天之骄子……是叶枕戈能想象得到,最贴切的形容……

  若无上一代恩怨,席岫将有如何多彩的人生?若无上一代恩怨,他至少不必与自己相遇。

  步入屋中,叶枕戈打开床头暗格,取出一卷泛黄的手札坐在灯下细读。许久后,他将手札重新收起,目光落向了一旁折扇。拿起扇子,叶枕戈小心翼翼展开,展至一半却又缓缓合了起来,满腹心事终化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