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三十八章 

  起初,席岫并未在意叶枕戈的迟迟未归,他将自己关在房间,回想对方讲述过的每一句话。

  这桩跨越了二十年的恩怨情仇牵连了许多无关之人,而一日不能完成叶晴的心愿,这些人便一日身不由己。

  救命之恩、养育之恩、栽培之恩,人生总难免受困情感的束缚。

  自己亦不例外。

  当得知师父蒙受不白之冤,亲眼得见乔绿真惨状,得见断失一臂的崔琢,联想已死的唐绯和仍旧徘徊危险边缘的沈初行,席岫做不到无动于衷。即使对魏寻连“恨”也谈不上,但身为弟子,朋友,甚至仗义相助的陌路人,他有责任令死者安息,生者自由。

  席岫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又为何这么做,至于……某个名字闯入脑海的刹那笔下一滑,一“丿”长长曳了出去。他猛然惊醒,发觉不知何时正书写的“静心”二字竟统统变成了“枕戈”。

  愣了愣,席岫将写满的宣纸揉成团扔在了脚下!

  他乃习武之人,心情郁结时就该痛痛快快舞刀弄枪,他又不是那附庸风雅的大少爷,写什么劳什子的字!

  手持银月,席岫刚刚推开屋门,便与冬蕊迎面相遇。

  冬蕊怀捧两套新衣,欠身道:“这是去年素秋之际叶府布庄为少爷缝制的衣裳,少爷不曾穿过,公子若不嫌弃便先充作换洗吧。”

  席岫道了谢,见冬蕊抬步欲走又急忙将她唤住,犹豫了会儿,道:“三日未见叶……少爷,请教他几时归来?”

  “奴婢不知。”冬蕊微微垂首,态度十分谦卑。

  席岫瞧她不似扯谎,接着问道:“他以往去见父亲也是数日不归吗?”

  “这……”抬眸望向男子,冬蕊嗫嚅道,“有时当日去当日返,有时三五日,有时七八日,做不得准。”

  席岫奇怪道:“他便不捎话回来?”

  “少爷去哪儿又打算驻留多久,沉香榭的下人无权过问,奴婢委实不知。”冬蕊并不正面作答,重新垂下了头。

  席岫待要追究,却忽被一串笑声打断:“何苦为难个小丫鬟,走,陪我喝酒去!”

  来人话音甫落,拖着他便一路朝前。

  “沈初行!”当即甩开对方,席岫微愠道,“我没心情喝酒。”

  将席岫从头到脚一番审视,沈初行揶揄道:“没心情喝酒却有心情打探他?是想他瞧瞧分别不过数日,就有人为他愁容满面茶饭不思?”

  席岫冷然一笑,用力拍了拍沈初行背心:“还等什么?走吧!”他听得出对方言辞间激将之意,却不代表对方说得毫无道理,恰恰相反,他被一语道破心事,踩了痛脚。

  沈初行不落下风也狠狠拍上席岫,一副狐朋狗友的亲密架势,直奔向了城中酒馆。

  他们白天泡在酒楼胡吃海塞,夜里深入赌坊吆五喝六,实在疲累就寻间客栈小憩。浑浑噩噩三日下来,席岫酒量见长,沈初行的钱袋也从鼓囊囊变得焉扁扁,直至花光最后一枚铜钱才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坐在桌前,沈初行眼底淡淡阴影,显然纵“欲”过度,精气神同钱袋一般被掏空了。他好整以暇剥着橘子,懒懒抬起眼皮,从半眯的眼缝瞅向了对面坐立难安的人:“别担心,不出三日,少爷自会完好无损站在你面前。”

  闻言一怔,席岫表情怪异地看着沈初行:“他人在自己家中有什么值得我担心?或者你认为我该担心,可你倒是悠闲得很。”

  沈初行专心致志地剥橘子,将那橘皮分成了形状规则的五瓣,然后递去对方手边,露齿一笑:“此物顺气败火,少侠赏脸尝尝。”

  目光在他面上一扫,席岫正襟危坐,闭了眼道:“想继续打哑谜?”

  “有个问题我很好奇,”边说边又拿起枚橘子,沈初行将皮均匀地剥成十二瓣,挨着先前那颗放在了席岫眼底,“你耿耿于怀的是他的欺骗和隐瞒吗?”

  这话乍听没头没脑,莫名其妙,可席岫心念电转,立刻反问道:“欺骗和隐瞒还不够吗?”

  以沈初行立场,自然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甚至叶枕戈若是“主谋”,他难逃“帮凶”罪名。可席岫并不想责难他,或许因为沈初行若即若离的性格使然,席岫始终不曾放开心胸给予他毫无保留的信任;或许彼此普通朋友的关系,没有过高期望,也就没有与之相应的要求。

  “换种说法,你究竟在生气还是害怕?”剥好第三颗橘子,沈初行将之与另两颗摆在了一起。从左到右,橘皮被分得越发细致,最后一颗竟似朵赏心悦目的菊花。

  席岫依旧闭目,但笑不语。

  谁被欺瞒会不生气?可害怕从何说起?

  “怕他欺瞒的背后至始至终都是利用,怕他心里从没有你?”

  忽地打开眼帘,席岫直直望向沈初行,目光满是惊讶,良久后,他率先收回视线,盯住了桌面。摆放整齐的橘子失去了包裹自己的“外衣”,变得赤条条无所遁形,遍布的橘络就像刻意忽略的裂开在心口的伤痕。

  喉咙上下一动,席岫启唇道:“你在替他试探我吗?”

  沈初行摇头笑道:“说试探言过其实,提醒你只是希望你想清楚,你报仇是为少爷还是为自己?为前者你不免要衡量得失,如果你心生动摇,我劝你别再蹚这浑水,回头是岸。”

  席岫眉峰一敛,正色道:“若我回头是岸,叶晴一日报不了仇,你们一日要被困在他的身边,谁又将是下一个唐绯?崔琢?”

  “届时皆与你无关。”沈初行没心没肺地挑了挑眉。

  慢慢勾起嘴角,席岫不怒反笑:“你说这句话,问过你家少爷的意思了吗?”

  “少爷?他只会比我更担心你心智不坚,”沈初行笑意盈盈,语气却鲜少这般正经,“魏寻警惕性极高,唐绯那次行动已是天上掉下的机会,若再有差池,被魏寻察觉布局者乃是叶家,复仇便难比登天。对他只能一击必杀,不容失败,你有立场犹豫不决,叶家却没理由因你承担如此风险。眼下,你仍有选择的余地,走出乾宁,你便与这件事毫无关系,叶家不仅不会强留,还会派人送你回林海溪谷,保护你的安全;但你若至中途退出,便休怪叶家翻脸无情。”

  席岫冷冷一笑,心道沈初行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总算言归正传了。叶枕戈诱敌深入,以“三个问题”让自己答应复仇;沈初行则以退为进,要堵死自己最后退路!

  这二人当真默契十足,合作无间!

  “假使有所犹豫我早已离开,”席岫不以为忤,道,“一事归一事,就算叶枕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我若乘人之危拿乔作态,便比他更卑鄙!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大可放心,我做下决定便不后悔,更不会以此威胁勉强他!”

  沈初行哈哈大笑:“看来是我庸人自扰了。只是你明知少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说的简直比唱的好听,又何必对他痴心一片?”

  “我不想谈论这件事,只想知道他现今何处,”席岫站了起来,一步步走近对方,“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引我在城中闲逛三日,是怕我等不及去找叶枕戈,不必再装模作样。”

  沈初行不甚在意,视线迎向他道:“叶府有叶府的规矩,他所在之地不是谁都能乱闯,你还是安心等几日吧。”

  言罢,打着哈欠就要离去。

  席岫岂肯放行?当下横臂阻拦。

  沈初行若要守口如瓶,谁能勉强?可今日破天荒未作敷衍,开门见山道:“少爷如今正于地牢受罚,你若执意找他,我自然拦不住,但铁牢大门除了义父唯有楚霜能够打开。义父那里你便不要奢望了,结果只会害他被关得更久,楚霜住在玉笙斋,倒可前往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