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三十章 

  离开瞿州,叶枕戈特意在邻近城镇停留了半日,先于客栈洗去风尘,接着便携席岫走入了一间店铺。瞧二人衣装不俗,老板热情地将他们请入内院展示起满室华服。拜叶枕戈所赐,席岫一路少说换过四五套行头,但多以沉稳色调为主,外人眼里也只赞他翩翩少侠,可而今这身藕荷色绸衫却衬得他玉树琼枝一般,倒更像个膏腴子弟了。

  站立镜前片刻,席岫不甚自在地背过身。

  “不喜欢吗?”丝绸乃叶枕戈本家营生,眼光自然不差,这件衣裳虽难及量身裁制,但在成衣店中已属上品,何况极配席岫肤色。

  “我又不好看,穿什么都一样。”

  席岫生活环境异于常人,自小以水为镜,连自己模样都不十分清楚,师父又一贯冷若冰霜,以至于无人教他分辨美丑。而叶枕戈的出现非但没能导正他的观念,反叫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眼里,他喜爱之人即是衡量一切的标准,可他却与对方无一相似。

  观席岫态度不像故作谦虚,叶枕戈怔怔无语,刚想美言几句,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大呼小叫。

  “几件破烂也想打发我?当我宁越掏不起银子吗?!我这便找你们老板问个清楚,问他如何管教得伙计!喂……咦?叶少爷你……啊!美人!”愤怒、讶然、惊喜,来者表情瞬息变了三变,此刻已兴奋地朝同伴嚷道,“池千鲤,你看!”

  被唤池千鲤的男子置若罔闻,视线直直投向了叶枕戈。

  叶枕戈随即收回目光,垂眸温和一笑:“许久不见了,宁公子。”

  “久违久违,”宁越匆匆还礼,一双眼珠只顾流连席岫面庞,“有幸请教美人芳名吗?”

  上下一番打量,席岫微微蹙眉,转问叶枕戈道:“你的朋友?”

  “我与叶少爷乃莫逆之交,朋友的朋友当然是朋友,你已是我宁越的朋友啦!”痴痴望着青年,宁越忍不住探出手去。

  眼瞧那五指伸来,席岫眉头皱得更紧反掌便是一挥!而叶枕戈同时展扇挡在了席岫身前,只闻叮当数响,二人脚下竟多出一排锃亮飞刀!

  “朋友间开开玩笑罢了,动不动打打杀杀,伤着美人的脸如何是好!”宁越怒气冲冲责备池千鲤,可池千鲤面不改色,仅将飞刀慢条斯理收入了袖囊。

  席岫一腔怒火,不知该教训满口浑话的宁越,还是问罪那个动手不动口的池千鲤!

  叶枕戈抱了抱拳,歉然道:“席岫个性率直,宁公子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我岂会生美人的气,美人不仅人美,名字也悦耳极了,”宁越翘首以盼美人风神,无奈被叶枕戈笑微微挡住了视线,便也识趣地缩回脑袋,讪讪一笑,道,“我自凤阳游玩归来,紧赶慢赶险些晚你,既然巧遇不妨结伴同行吧。”

  叶枕戈一头雾水:“宁公子意欲何往?”

  宁越不置可否道:“当然是往倚翠阁为厌厌庆生,虽说她非你不嫁,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本公子不会轻言放弃!”

  倚翠阁是江南最富盛名的舞榭歌楼,头牌崔厌厌倾城之色,引无数墨客豪侠流连忘返一掷千金。自古才子配佳人,美女爱英雄,可厌厌姑娘对才子、英雄皆不假颜色,偏钟情于乾宁叶少爷。但凡有些见闻的,谁不知叶家当家早已更名换姓,料想定是这位少爷烂泥扶不上墙才会被个外人登堂入室,鸠占鹊巢。

  而众人眼中,缙云门少公子宁越好吃懒做,文不成武不就,活脱脱一个大草包,和叶枕戈简直一丘之貉,所以瞧二人同时现身不足称奇。倒是另两名男子,一者如天山雪皎洁无垢,一者如雪中莲清隽出尘,美得相得益彰,叫人眼前一亮。

  四人围桌而坐,酒过一巡。

  宁越意犹未尽唤来伶人作陪,拥娇爱翠忙得乐不思蜀,对身旁异样毫无所觉。

  池千鲤酒凑唇畔,头微仰,眼半眯,送出的目光比美酒更加醉人,但被他目光所注视者,却仿佛无知无觉,要么从果盘摘颗葡萄品尝,要么与身边男子闲谈,全然不曾回望一眼。反倒那男子十分警觉,似有不满瞪向了他,他眸光一暗便也幽幽斜睨过去。

  “好热啊。”举扇朝向席岫,阻挡了对面视线,叶枕戈轻摇起来。

  池千鲤眼皮一阖,手中酒一饮而尽。

  突然,灯火辉煌的大厅光线暗下,小鼓声轻缓地敲响在了耳边。

  众人屏息凝神望去。

  圆台上一座屏风,屏风后映出道婀娜背影,轻抬藕臂露出素手纤纤,像采撷花瓣上的露珠贴近了耳坠,即将触及又忽地朝外挽出莲指,似有若无拂过粉腮,引人遐思无限。须臾鼓音忽重,曼妙身姿开始盈盈起舞,似蝴蝶又似花团中扑蝶的少女,既有灵动之姿亦不乏娇憨之态。

  正当众人陶醉之际,“咚”的闷响,视线霎时陷入彻底黑暗。

  “咚,咚,咚!”大鼓声振聋发聩,听得人胆战心惊!就在此时,火烛一齐点亮,数十双眼睛齐刷刷投向前方。

  绿罗裙,金步摇,粉香处弱态伶仃,芙蓉面一笑百媚。柔若无骨的双臂振开两侧,抛出水袖,竟横贯三丈圆台。强劲的鼓点令人错觉仿佛数百匹马踏尘而来,鼓越击越沉,舞越舞越快,水袖放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收如涴纱明月下,柔肠万缕。

  大鼓悄然隐去,疾风骤雨般的小鼓声中,身姿原地旋舞,自上观视水袖连成一圆,炫目不已。

  台下,众人掌心不觉冒出细汗,起初有意一数,可渐渐地哪儿还数得清楚?正当心都要提到嗓子眼时,鼓音骤歇,窈窕身姿斜腰侧卧。

  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片刻后,众人方才回神,不禁击节称赏,啧啧赞叹!

  “承蒙抬爱,厌厌献丑了。”女子袅袅娉娉施了一礼,抬眸间不经意瞥见叶枕戈,表情竟刹那一变。

  观此情形,堂上纷纷起哄。

  “今日乃厌厌姑娘生辰,不知叶少爷备了什么礼物?”

  “能得厌厌姑娘的青睐真是羡煞旁人。”

  “听闻叶少爷吹得一手好箫,不若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些人为崔厌厌而来,岂会将叶枕戈放在眼里?不过是对琴箫和鸣渴慕已久罢了。

  “望诸位莫要为难叶少爷,厌厌愿再舞一曲,为大家助兴。”

  “有何不可?”叶枕戈面色如常,施施然步向女子,温言道,“此行匆忙未曾准备贺礼,如若姑娘不嫌,叶某便赠箫音一曲。”

  “一番美意岂有嫌弃之理,请允许我以琴相伴。”崔厌厌朝丫鬟点头示意,不消片刻,一琴一箫便被呈了上来。

  女子丽质天成,男子英英玉立,一人抚琴,一人弄箫,景致如画一般。

  古朴的琴音自指间流泻,缠绵悱恻,动人心弦,一个滑音后幽幽箫声萦绕而上。琴声似有若无,时隐时现,箫声似愁还怨,如泣如诉……仿佛一对有情人总是错过,徒留伤悲无奈。

  席岫早前已自叶枕戈口中得知,宁越因倾慕崔厌厌而对他误会颇深,但席岫仍满怀好奇,好奇“耳闻已久”的红粉知己究竟何等佳丽?然此情此景却令他脑中一片空白,除了叶枕戈,眼里再也容不下任何人。

  一曲终了,宁越拍手称赞,眼望台上璧人,往事纷纷涌现脑海。相识之初,崔厌厌也曾对他关怀备至,那时他自以为女子有情,便毫无保留倾心相交,哪知换来的是对方日益的冷漠疏远。昔日欢洽尤显今朝凄苦,宁越哀叹一声,举杯浇愁。

  欠身谢客,崔厌厌返回了后厅。

  丫鬟即刻上前邀叶枕戈与席岫移步小姐雅阁;满堂艳羡目光下,二人穿廊过室停在了一间屋外。

  “小姐,贵客带到。”福了福身,丫鬟识趣退下。

  屋外石桌摆着副茶具,空气已弥漫淡淡茶香。

  一改人前的落落大方,崔厌厌显得十分拘谨,先是斟满了桌上两只茶杯,而后深深一揖,道:“奴婢见过少爷。”

  席岫深感错愕,想她即便非叶枕戈红粉知己,也断不至于自称奴婢吧?

  “无须多礼,”叶枕戈摇了摇扇,视线送向了崔厌厌身后紧阖的房门,“她恢复得如何?”

  崔厌厌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又惊觉外人在场连忙稳住身形,勉强笑答:“劳您挂念,已经好了许多。”

  语毕,怯生生道:“少爷此行,是义父他老人家有交代吗?”

  “我路经此地,是顺道前来。”

  表情大为舒缓,崔厌厌浅浅一笑正欲开口,屋内却忽然传来“扑通”闷响,紧接着是瓷器破碎的“哗啦”脆声。笑容立时退去三分,崔厌厌直奔进屋,将倒地之人扶入了怀抱,焦急道:“是不是渴了?摔疼了吗?”

  那人缩在她胸前,一抬手狠狠挠过她脖颈,如玉肌肤瞬间便显出几道血痕。

  秀眉微颦,崔厌厌捉下那只手挪去肩头,柔声哄劝:“阿琢听话,不可以弄伤姐姐的脸。阿琢最乖,姐姐知道,义父也知道,他还让少爷来探望你呢。”

  阿琢仿佛清醒了些,抬头望向头顶,盯着叶枕戈一阵茫然:“义父?义父……”

  “崔琢……”叶枕戈垂眸看她。

  耳闻这道声音,崔琢猛地自崔厌厌怀中挣脱,爬向了男子脚底。

  席岫这才瞧清此人是单臂爬行,另只袖子耷拉身侧,空空如也,更为惊异地是,她与崔厌厌竟生着张一模一样的脸!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唐绯!我再也不敢发疯了,义父您原谅我吧!”崔琢一边求饶一边拼命磕头。

  叶枕戈沉叹一声,疾点崔琢睡穴,那歪倒的身子被崔厌厌搂进臂弯,看似柔弱的女子却一把抱起与自己相差无几的人送回了床榻。

  病若于体肤,以叶家实力哪里寻不着灵丹妙药?可崔琢伤在“心”,药石罔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