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银月戟(修改版)>第二十五章 

  一夜未眠,直到天际泛青,席岫终于朦朦胧胧睡去,可待转醒放眼一望,屋内依旧昏暗一片。略作梳洗召来仆人问话,方知已时过晌午,而更令他吃惊的消息是,叶枕戈和冯小妹早于清晨双双离开了赤绒岛。

  原来新船“福娣”乃冯敬为女儿十九岁生日打造,并刻意提前了试水日子,为叫侄儿瞧瞧小妹哪里当真不如晏婴?可预计正午返航的船却至今迟迟未归!

  席岫凭窗观望,屋外乌云蔽日如同傍晚,天边鸥鸟低飞,厚厚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渐渐地沉闷中迎来一丝凉风,转眼风势大作!再无迟疑,席岫冲出房间,雨顷刻而至,每一滴都似被塑成利刃在狂风操纵下宛如把把飞刀;天地倒置,大树倾斜,房屋摇摇欲坠,惨无天日!

  “公子,外面危险!”躲避檐下的仆人鼓劲呐喊,拼命送出声音,“船只吃水浅抵御不住暴风!老爷也无计可施啊!”

  席岫充耳不闻继续奔走,雨水抽打脸皮几乎无法视物。

  饶是惯经风浪,看见进屋的青年时冯敬也气得发抖!青年全身透湿,衣外肌肤布满伤痕,额角一道寸长伤口正血流不止。

  举臂擦了擦脸,席岫道:“前辈,能借我艘船吗?”

  冯敬赶忙命人取来伤药,接过后却随手扔了上桌,指着他怒声道:“此言何意?泠泠是你朋友,可他是老夫亲侄儿!船上还有老夫的女儿,冯家几十名船工!你急,难道老夫不急?能出海还用你开口借船?!”

  席岫一语不发转身便走。

  “站住!”厉声喝止,冯敬沉着脸道,“实话告诉你,老夫心情很差,最好别推波作浪!走出赤绒岛你之生死与老夫何干?只有泠泠难过,你想他难过便将老夫的话当耳旁风吧!”

  一张神似的面容说出这番话,像当头喝棒令席岫不由冷静下来。

  叹息一声,冯敬亲自为席岫涂抹了伤药:“小小年纪脾气不小,和老夫年轻时一模一样!”

  “晚辈不该冲动,”席岫心神不定,道,“请教前辈,风雨几时停歇?”

  “出海的人靠天赏饭,你的问题只有他老人家能作答,”冯敬说给青年也是说给自己听,“吉人自有天相,放宽心吧。”

  席岫耳中嗡嗡鸣响,此时此刻唯有一种感受——冷。冷得像屋外雨水,冷得像无边无际的海。

  沉默使得气氛越发凝重,冯敬岔开话题道:“泠泠自小失去母亲又得不到父爱,能有你这位朋友关心,老夫甚感欣慰。”

  席岫回神道:“前辈何出此言?他很尊敬他的父亲。”

  “那种父亲不认也罢!”提及叶晴,冯敬新仇旧恨一股脑倒出,“舍妹与叶晴幼时订亲,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谁知叶晴变了心,非无眉老人孙女不娶!那无眉老人整日与死尸为伍,世家名门如何肯应允这桩婚事?叶晴不堪压力选择妥协,然舍妹嫁给他两年便一命归天,只怕是心病难医被活活气死的!叶晴对舍妹无情,对待侄儿更加丧心病狂,侄儿五岁生辰时我前往探望,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

  也无意等待席岫回应,冯敬愤慨道:“他竟然和我说娘回来了,还信誓旦旦带我去了一座紧锁的废院,我越墙一瞧大吃一惊,屋里关着的根本是只怪物!我因此怒而寻上叶晴,他不言不语就在我面前捏断了侄儿的臂骨!”

  席岫惊疑万分,怔在当场。

  “虎毒尚不食子,若非亲眼所见老夫不敢相信!”冯敬不顾长者风度,忍无可忍道,“叶晴若许泠泠回潼良,老夫既往不咎,否则休想再踏足北方半步!”

  冯家因生意关系常年接触异邦人,见闻广博,很有些天高海阔任我闯的气魄。冯敬敢爱敢恨,对人好便是剖心析肝,恨也坦坦荡荡,他此生唯一后悔溺爱成祸,一步错步步错,害了妹妹和侄儿。

  席岫忖度难怪叶枕戈为图纸汲汲营营……另辟航线,十艘旧船恐怕不够……

  老少各怀心事,苦熬一日终于盼来雨住风停!

  冯敬出动了赤绒岛全数船只撒网搜寻,而其中一艘幸运地找到了“福娣”;四十余名船工毫发未损,冯小妹亦是安然无事,但女儿的劫后重生却没有给冯敬带来更多欣喜。

  看着父亲由喜转悲的脸孔,冯小妹深深垂下了头。

  驶向遥远海域仅仅是为给晕船的表兄一点苦头吃,冯小妹并不想伤害对方,更不会视一船性命为儿戏。所以暴风雨突降时,她责无旁贷冲上了舷甲板,另有数名船工帮忙收帆,可浪势凶猛,船只颠簸得几乎直立海面,一名船工险些掉落海中。冯小妹眼疾手快,一手扯系岸绳一手捞人,承载两人重量的绳子迅速抽长,然而就在此时桅杆突然断裂,冯小妹绝望地闭紧了双眼。冲击久久未至,她缓缓打开眼帘,模糊的视线里一道身影背扛桅杆正全力拖动绳索。

  冯小妹说到此处,冯敬大掌已毫不留情挥向女儿,结果却被席岫阻拦在了半空。

  “老夫家事不用你一介外人插手!”冯敬双目赤红,推开对方,巴掌重重落上少女肩背,“我养你有什么用!你气死我就罢了,晏婴泉下有知你如何交代?!”

  冯小妹突然蹲下身,头脸埋进了臂弯。

  冯晏婴收到银铃镯时,四岁的冯小妹瞅着她红润双颊,喃喃道:“姐姐,你喜欢我还是表兄?”

  “傻瓜,”冯晏婴轻轻一戳她圆鼓鼓的脸蛋,笑道,“姐姐最爱小妹。”

  抢走冯晏婴手中信函,七岁的冯小妹边躲边朗声诵读:“久未笺候,近况如何,至以为念……”

  “小妹别闹。”冯晏婴搂着她讨好地晃了晃。

  纸张洒落一地,九岁的冯小妹狠狠踩踏道:“旧信有什么好看!眼睛都哭瞎了还看!”

  垂眸望了望,冯晏婴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姐姐哪有哭。”

  把信一封封放回冯晏婴膝头,冯小妹舀起药汁送向她唇边,冯晏婴喝了口转头却又咳进了帕中。

  冯小妹十岁那年潼良下了场雪,十年难遇。

  冯晏婴已经不能下床,她戳了戳冯小妹的脸蛋,弯着眼角道:“姐姐最舍不得的就是小妹……”

  冯小妹看着她阖了眼。

  姐姐鲜少提起表兄,但冯小妹知道姐姐心里装着那个人。她把表兄寄来的信撕成碎片,和着雪花洋洋洒洒扔进了海里,这样冷的天依旧冻结不了翻滚的海浪,姐姐是冯家儿女也是海的儿女。然后她捡起一颗海螺,朝着螺口讲秘密,她说:“小妹最爱姐姐,小妹想姐姐。”

  她说着说着便哭了,她只对海螺哭。

  冯敬半生坎坷,亲人一一离世,泠泠和小妹是他人生仅剩的安慰。活到这把年纪,坐拥金山银山都不如儿女康健重要,他老了,越老越胆小,再难承受失去的痛苦。拍在小妹身上的手掌渐轻渐缓,终于卸力搂紧了女儿。

  冯小妹一头扎进父亲怀抱,单薄的肩膀抖似风中落叶。

  周围船工纷纷潸然泪下,可一片悲凉中却仍有人处之坦然冷眼旁观。

  死不见尸,席岫就有理由相信叶枕戈还活着!

  他守在甲板常常一站整日,阳光十分毒辣晒伤了皮肤,实在刺痒他便伸手抓挠,抓破了也意识不到。冯小妹眼见此景又惊又怕,转身慌忙去寻父亲。

  冯敬深知女儿担忧,可席岫异常固执,他劝慰不成狠话也没少撂,已然无能为力。寻找被大海吞噬的一个人就像茫茫沙漠中找一粒沙,众人心知肚明,想自那样大的风浪里幸存难如登天,包括冯敬自己亦做了最坏的打算。

  太阳落下又升起,短短三日,漫长得仿佛三年。

  席岫整夜辗转难寐,听闻丝毫异动便会冲上甲板张望。夜晚的海令人心生畏惧,仿佛隐藏幽冥之间的怪物,海浪声像怪物的哀嚎混着腥风吹过耳畔,明明是大暑时节,冰冷却像成百上千的虫蚁蚕食骨髓。他时常去想,若非那日争吵,他们理应一起登船……接着便再也想不下去,只觉要被悔恨与痛苦湮灭。

  希望随时间悄悄流逝,众人日益沉默,席岫却开始滔滔不绝,他对冯小妹讲山中趣事,讲无攸坊的见闻,泰和城的暗潮汹涌。冯小妹听得皱眉,不由制止道:“船只需要补给,明日返航。”

  笑容凝固脸庞,席岫一声未吭,半夜偷偷划着小船离去,第二日被冯敬追上才知道自己始终在附近打转。冯敬雷霆大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遭不测如何对得起他们?

  席岫无有父母,师父过世后他孤零零一人活得悄无声息;他身无长物,没有一艘属于自己的小船可以寻觅到海枯石烂。他仰望鸥鸟,俯视足下,甚至开始想象,一双腿能否换来一对羽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