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户部尚书郭正阳流放之后,白秉臣还是第一次请他的儿子——大理寺卿郭桓来府上坐谈,与他一起请过来的还有御史大夫温诚。
江衍不知白秉臣和他们在屋中聊了些什么,足足过了半日,才从书房送了两人出去,还行了不符合身份的大礼。
他一直守在门口,生怕白秉臣想不开又把自己关在房中自抑,可白秉臣除了脸色苍白些,一切如故。
白秉臣默默地整理完书房,用了晚饭,提前放好干净的官服,像往常一般早早睡了。
一切就像是回归到得到梅韶噩耗之前的样子,好似白秉臣之前咳出的鲜血,嘶哑的声音全是江衍的错觉。
“家主。”江衍还是不放心,端了一碗姜汤来,细细打量着白秉臣的神情,“夜里越来越凉了,去去寒。”
白秉臣的眸子沉静似水,像是深海平静时沉淀到底的色彩,深沉得好似要把人的目光都吸过去。
他接过姜汤,平静地喝完,将空碗递给江衍,道:“去睡吧,明日还要上朝呢。”
江衍替他熄了灯,正准备出去,白秉臣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他的尸首找到了吗?”平静地,冷得像夜色一般的声音。
江衍眼眶微热,还没有说话,一声自嘲地叹息轻飘飘地落下,落地化成了如水的月光。
淡淡的莹白落在床边挂着的朝服上,白秉臣静静地摩挲着上头的玉兰纹路,银线绣成的花纹微微凸起,刺伤了他的指尖。
有晶莹的泪一闪而过,滑落在无声的暗黑中。
那条河吞噬了他的爱人,厚重腥臭的淤泥底部中埋着千万破碎的骸骨,其中有那么一具曾躺在他的枕边,那个时候是鲜活的、温热的,如今枕空床凉。
“你出去吧,我累了。”白秉臣闭上眼睛,翻身面朝着里,蜷缩在一起,像是被虚妄的影子抱着一样,一动不动地,一.夜沉眠。
次日,白秉臣像往常一样起来洗漱,换上朝服,整理完仪容,进了书房。
书桌一直乱着,四五个木雕全部堆到一个角落里,最外头的已经遥遥欲坠,好在它的底盘还没有被凿,勉强稳得住——那是准备给梅韶而立之年的生辰礼,一个开满荷花的小木舟,木舟上的两个人还没有细细地刻容貌,掩映在有人高的荷叶荷花丛中。
过了冬日,便该是梅韶三十岁的生辰。
白秉臣垂了眸子,默默地将杂乱地书桌整理好,挂好散乱的毛笔,合拢铺着的纸张,还有翻了一半的黎史,因为弯折久了,合上之后还是翘了起来,白秉臣便将放了喜帖的木盒压了上去。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桌面露出本来的木色来。
江衍套好马车,过来提醒他时间不早了,便见白秉臣站在书桌前发呆,而向来乱糟糟的书桌已经被他理得干干净净。
江衍心头一跳,白秉臣从来不理书房的东西,也不让人碰,说是整理清楚了反而找不到要找的东西,可今日却将它里里外外都归类放好。
白秉臣抬眸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江衍,淡淡道:“车套好了?”
“嗯.”江衍觑着白秉臣的脸色,含糊地应了一声。
白秉臣的目光在那个没有刻完的木雕上顿了一下,而后轻柔地抚过,落在它旁边一只已经泛黄的草蚱蜢上,拢进了衣袖中。
白秉臣抚平身上的官服,目光沉静,提步往外走去。
“走吧,上朝堂。”
答应过陪你过而立之年的生辰,你虽食言,我不负你。
必不让你等。
——
自从梅韶的死讯从北地快马加鞭地传回平都之后,赵祯便一直避开和白秉臣的私下会面。
后来看白秉臣并没有主动提出要私下见他,赵祯便更觉不安,甚至于停了早朝几日。梅韶一死,北方虽有赵元盛勉力支撑着,可神阳军士气低落,连战连败,朝中召回神阳军,谏言求和的折子越来越多。
赵祯已经在早朝上做好被主和之人轰炸的准备,因此在先前那几个言官依旧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神阳军该班师回朝的论调时,他正凝眉想着有什么法子能够两全。
神阳军是梅韶一手带出来的,其中的军力调配,优缺劣势只有梅韶一清二楚。由于黎国之前将兵分离得太过严重,建立神阳军时,赵祯也是有意让梅韶一人处理军中大小事务,就连提供将帅的佟参也只是提供军备,未曾真正插手神阳军的一应事务。
简单说,吴都只是赵祯的军备储蓄,这个时候若是让佟参出来领神阳军,他还未必能有跟在梅韶身后的闵秋平更了解神阳军的脾性。
只是值此危急关头,闵秋平加上赵元盛要顾着凉国和姜国,还是勉强了些,尤其如今姜国借道给秦承泽,韩阙关和雁守关成了北地的两处筛子,补了这个漏那个,实在是令人头疼。
赵祯看着底下言官的争论,目光凝在白秉臣的身上发呆,一句话也没有往耳朵送。
他只觉得今日白秉臣有些反常,往常这些言官说起召北地神阳军回都的话,白秉臣多少要争论两句,稳住朝中形势,今日他却只字不言,只是垂手站立,微微下垂眸子,盯着他脚下前方的那块地。
难道得知梅韶的死讯之后,白秉臣颓废至此吗?
赵祯心揪了一下,想到当初强行召梅韶入都时白秉臣的百般阻拦,心中实在没底白秉臣会在梅韶死后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白卿怎么看?”赵祯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白秉臣闻言抬起头,眸中的死寂深邃得要淹没赵祯,赵祯立马就后悔问出这句话了。
他还未回话,御史大夫温诚上前道:“臣以为,陛下不宜再问白相的意见。”
这些天来一直行驶参奏之权的言官是御史台的人,可御史大夫温诚从未出声说一句话表明态度。温诚此人刚正持重,却出身寒门,在朝中并无多少根基,当上御史大夫也是因为前些年的一桩贪渎案子,才空了这么一个职位,叫白秉臣选了一个古板中正的温诚顶了进去。
他虽官位比那些言官高,可实权不大,这些年来未曾随波逐流,也不攀附给他上位机会的白秉臣,就这么持身中正的做着一个御史大夫。
平日里也就只有大理寺少卿郭桓这么一个放荡不羁的公子哥和他交好,此外便再无别的姻亲勾连,如今突然发声,恐有大的变故。
赵祯微微挺直身子,问道:“此话何意?”
“早前有言官上奏曾呈上梅相和白相往来书信,臣回去之后细细查验了,确实是梅相和白相亲笔所书。”温诚辨认字迹的本事朝中无人能出其右,早前冥婚案中也是靠他说名册上的字迹不是白秉臣所书,才撇开白秉臣的嫌疑。如今他发这一言,那些书信上的内容算是彻底坐实在梅韶和白秉臣的身上。
“白相此前已经承认此事,为何还要提及?”赵祯察觉到不对,想要用话岔开。
“因为除了白相的往来书信远远不止这些。”温诚上前一步,递出一打书信,“自陛下登基以来,白相把持朝政,控制科举,收取贿赂,皆有往来书信为证据。并且白相在燕州之时,曾秘密见过姜国李巽书,商讨矿山一事,而如今的凉国太子秦承泽潜伏在燕州之时,也和白相多有接触。白相不臣之心,已非一日,桩桩件件,皆有书信印章为证。望陛下明察奸邪,降下罪责,以安民心,以清朝堂。”
温诚话毕,大殿内皆是群臣的窃窃私语声,连最初发声的两个言官都愣在当地,脸上一片茫然。
赵祯从福顺的手中接过书信,看着上头的熟悉字迹,却是越看越心惊。
真的是白秉臣的字迹,字字句句都是狼子野心之言。
赵祯还在震惊中没有缓过来,又听得大理寺少卿郭桓上前道:“臣有白相妨碍公务,阻止沧州防汛的证据。沧州知州方敏是白相学生,他们私下往来已久,借此私吞防汛银两,导致顺江水患频发。后又因陛下命家父和前工部尚书去平东收取税银,为了掩盖自己私吞的部分银两,祸水东引,指示家父做平账本,全数将罪责推到张九岱身上。臣有白相威逼方敏配合白相遮掩账目的书信往来,印章信物一应俱全,足以定白相之罪。”
“张九岱已经定罪,你的父亲也已经流放,你是如何突然想起翻出这桩旧案。你人身在平都,又是如何拿到沧州的隐秘?”赵祯微微眯了眼睛,沉声问道。
“臣思念父亲,整理父亲留下的物品时发现隐秘,便拜托御史大夫派人前去查清此事。”郭桓回道。
“没有朕的旨意,朝中官员没有私下探查之权!”赵祯低喝道:“你私自探查,也是有罪。”
“臣身为御史大夫有监察百官之权,也有下放官员探查之权。”温诚不卑不亢道:“可陛下说臣有罪,臣便是有罪,只是白相于公于私德行有亏,又有叛国之举,此乃黎国之祸,陛下应当先铲除此毒瘤,再来定臣的罪!”
“温诚!”赵祯怒声刚落,白秉臣淡淡的声音响起,不带一点感情,却一字一句地砸在赵祯的心上。
“臣有负陛下重托,名利熏心,未曾守住当初和陛下的君臣之诺,是臣之罪,臣认罪伏诛。”
认罪伏诛——这四个字一出,赵祯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书信,他看看温诚和郭桓,又看看白秉臣,一下子全明白了。
沧州的账本,燕州的李巽书,这些隐蔽的事情根本没有留下书面交谈,而且这些事情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赵祯也是知道的,若不是白秉臣亲自授意,谁又能拿捏住他的短处,这么清楚白秉臣的一举一动,将他这些年来在各种事情上模棱两可的态度扳到白秉臣的罪过上头。
自己手中的书信恐怕也是白秉臣亲手写的,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声名,并且还想要交付出自己的性命。
在白秉臣想要以一己之身灭神之时,就曾经和赵祯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说出“认罪伏诛”,便是让赵祯亲自下旨,要了他的性命。
从梅韶回来之后,白秉臣渐渐地歇了这个念头,再也未曾在赵祯面前提起,赵祯便觉得不会再有这么一天,谁知在梅韶死后,白秉臣心灰意冷,竟不与自己商量,就已经亲自下手,逼迫自己下旨诛杀。
好在他们曾经商量过,若有一日情势所逼,不得以之时白秉臣提出这种破釜沉舟的法子,赵祯会命人端上“毒酒”,让白秉臣假意身死,全了这个计谋。
可是莫名地,赵祯心慌得厉害,总觉得空落落的。
“陛下,白相之罪皆有证据,字字句句确凿,陛下应当早下决断,安定朝臣之心。”
“陛下,白相既已叛国,不可再留,陛下应当公断!”
“陛下……陛下……”
“陛下!”
众人之口皆是唤他做出处置,赵祯耳边全是他们的喧嚣之言,脑子里却突然冒出梅韶走时拜托自己时的眼神,他恳求自己护住白秉臣时殷切目光似是透过时空,重新注视着自己。
“白卿……”赵祯艰难开口,举目全是跪下的朝臣,只有白秉臣还站在当地。
赵祯突然涌上深深的厌倦来,他烦够了去做一个贤良的君王,为了他的名声,他的德治,白秉臣在背后背负了多少骂名他不是不知道。
如今他真的想任性那么一次,只要白秉臣不说,哪怕千万人上书逼迫他下令诛杀白秉臣,他也敢撕开自己这么多年仁德的面孔,做一个不听谏言,跋扈不堪的昏君。
只要白秉臣他……
在赵祯幽深的目光中,白秉臣浅浅一笑,撩袍跪下,混杂在那些要他死的朝臣中。
赵祯一下子就找不到他了,没有人站着了。
“臣愿伏诛,只求陛下不要牵连其他人。”
掐的手心生疼的都没有松开的拳头,因为白秉臣轻飘飘的一句话放开了。
白秉臣再次抬头,眼中尽是释然和恳求。
他在求死。
赵祯深吸一口气,静默良久,终是闭上眼睛,艰涩道:“白相不忠不臣,有负朕望,身为百官之首,做出如此行径,令人生寒。念其辅佐朕多年,特赐鸩酒一杯,殿上……自行了断吧。”
“陛下圣明!”话音刚落,跪着的众臣纷纷称颂他圣德昭昭,在山呼的万岁中赵祯却清晰地听见白秉臣深深叩首,解脱般的一句。
“谢陛下隆恩。”
他不敢再去看白秉臣的眼睛,他已经亲口杀死了白秉臣的声名。
没过多久,福顺端了一壶酒走向白秉臣,为他满上一杯。
殿中一时寂静,唯有酒杯满上的声响回荡。
白秉臣的目光在酒壶上凝了一瞬,忽而笑了,眉目间的疲惫一扫而空,变得轻快而平和。
触到那酒壶上的纹饰,赵祯却是一怔,随即竟急匆匆地从座位上走了下来,低喝道:“福顺!”
天子走下,众臣皆跪拜不敢抬头。
“你——”赵祯的话音未落,白秉臣已然打断他的话语,高声道:“谢陛下!”
伸出的手还在半路,根本来不及阻拦,白秉臣已经抢先一步握住酒杯,一饮而尽。
赵祯死死地盯住白秉臣已经吞咽下的喉咙,目光微缩,猛地一脚踹在福顺身上。
福顺倒在地上,又很快爬起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鲜血顺着他大力的磕碰从额角溢出来,粘在地面上。
酒壶里的酒撒了一地,流到福顺的眼前。
“这么点差事都办不好,狗奴才,给朕舔干净!”赵祯似是暴怒到了极点,出声骂道。
福顺是跟着赵祯的老人了,如今却在大殿上受此折辱,跪着的朝臣有胆大的偷偷瞥着动静。
赵祯的心却似油滚过一遍,焦了个透底。
既然假毒酒一事是他和白秉臣一早就商量过的,端酒的太监必定是赵祯十分信任的心腹,而直到今日,福顺端着真毒酒送到白秉臣的面前,赵祯才惊觉自己身边信任之人居然也是他人埋伏的卧底。
埋着这样一张底牌在赵祯周围,白秉臣假死落空,而赵祯金口玉言之下,他只能当中喝下毒酒,连金蝉脱壳的机会都不会有。
赵祯怎么能不动怒,不愤恨,是他亲口下旨端上毒酒,也是他没有辨别出身边人的祸心,这才亲自断送了白秉臣的性命。
无尽的悔恨涌上心头,早知如此赵祯宁愿下旨先将白秉臣打入天牢,这样好歹也有转圜的余地,不至于如此被动地在众臣的面前,没有半分退路。
登基以来,他不能说自己想说的哈,不能提拔自己想提拔的人,处处留心,步步艰难,如今竟然连自己最想护住的人都没能护住,他这个皇帝当得真是窝囊至极。
曾经白秉臣为了他在景王账中饮下毒酒,此后赵祯得到了皇位;如今白秉臣又为他饮下毒酒,只为自己身死后背后之人露出马脚,黎国再无辅帝阁,为赵祯谋得彻底的清明河山。
“陛下——何必动怒。”一只手轻柔地拽住他的衣袖,极快地将袖口中的草蚱蜢送入了赵祯的掌心。
白秉臣的嘴角慢慢溢出鲜血,说话间已然含糊不清,眼角却还是含着笑的。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陛下应知,你我君臣总有分别之日。臣无能,中道初心有失,再也不能侍奉在陛下左右……千万罪责皆由臣一人而起,陛下不要祸及他人……”
白秉臣喉间的灼烧,肺腑的疼痛逼得他站不稳,慢慢地跪倒在地上,他神志已经有些不清醒,却还死死地攥住赵祯的袍底,固执道:“求陛下答应臣……”
赵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他不能落泪,不能倾身,只能无力地握紧手中的草蚱蜢,像是在无形地汲取力量一般,让自己不至于倒下。
“陛下……陛下……”白秉臣身子慢慢软了下去,口中涌出的血已经喷溅到赵祯的靴子上,他整个人伏在地上,嘶哑道:“先帝当年选了文臣,还请陛下切莫再辜负武将……”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却在赵祯的脑海中越来越响。
“好。”赵祯压低声音,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生怕哽咽声由此溢出。
他目光空荡地看着殿外灰蒙蒙的天空,感受着揪着自己的衣裳的手力气越来越小,最后滑落,身上一松,一切归于寂静。
白秉臣至死求得不过是想要赵祯护住梅韶的名声,护住他手下的神阳军,为此他不惜将自己践踏进史书的骂名中,背负着污糟,狼狈而难看地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身泥泞,面色青紫,极为丑陋地死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所效忠的帝王手中。
赵祯突然打了个寒颤。
今日真冷,一身朝服捂不暖身子,宫道那么地长,白秉臣等会被拖走的时候,只能冷一路。
而赵祯隐约记得,他最是怕冷。
作者有话说:
请大家吃刀~
我再嘶吼一声,是传统的,都活着,没病没灾全乎的,长命百岁,没有任何问题,手拉手到老的he!!!(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