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将卿>第175章 陈茶凉

  姜凉两国的使团在平都待了大概十日左右便走了,自那次晚宴后,李安和赵元盛再也没有见上一面。

  今年地方的变故尤其多,晋西和南阳两处封地重新恢复成普通州府,为了避嫌,这六州的知州要重新选派,年底吏部考核官员业绩很是繁忙,白秉臣初步拟了几个知州名单,准备年后再呈给赵祯,做最后的定夺。

  拟到一半,白秉臣看着南阳那处三州的拟用名单,微微发怔。

  原本这个位置,他是想要留给谢怀德的。

  有着南阳之乱的功绩,再有白秉臣的举荐,谢怀德完全可以做一个知州。等他在地方上历练几年,功绩不错的话,就能调任到平都来。

  他年轻却不随波逐流,又有报国的壮志,假以时日,一定能够成为黎国的肱股之臣。

  等大事完结之后,朝堂清算下来,赵祯一定更需要治国的纯臣,到时候,谢怀德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可惜……

  白秉臣轻轻叹了一口气,眼中浮现出一层悲伤。

  他身居高位多年,提拔过很多官员,其中不乏有许多白秉臣看好的,想要重点培养的,可惜在无尽的争斗中一个个地倒在了半路,反而他这么一个病秧子活了下来。或者说,是他们的命护着他,扛着他在这个高位上坐稳,就像郭正阳,就像谢怀德。

  梅韶这两日也忙着在调动平都年下的防卫,此时天还没黑,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步子提得急,却在跨进白秉臣书房门口的一瞬又缓了下来,摸了摸怀中的一处凸起。

  白秉臣抬眼看了他一眼,自然地接过他递过来的茶,润了润喉咙。

  梅韶转到他的身后,替他按着太阳穴,白秉臣顺势侧过身,靠在他的身上,抱住了他的腰,合了眼。

  “累了?”梅韶忍不住道:“这么卖命做什么,晚一日呈给陛下也不打紧。”

  “快要年节了,我想年前交上去,省得年都过不好。”白秉臣打了个哈欠,低低问道:“张九岱那儿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呢,人是秋末走的,流放地又远,这一向天气不好,年下能到就不错了。”梅韶摸摸他身上穿着的衣裳,厚薄适度,问道:“困的话先去小榻上歇一会?离晚饭还有些时候呢?”

  白秉臣动了一下,无意识地抱怨道:“坐久了,腿麻,动不了,就这样歇一会吧。”

  梅韶顺着他的腿捏了两把,白秉臣便感觉麻了的腿像是有细小尖锐的刺一样,泛出些细微的疼,不由哼了一声。

  下一刻,他恍惚觉得自己失重了,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被梅韶抱了起来。

  白秉臣习惯地环着他的脖子,找了个稳当的地方搁脑袋,一动不动地任凭梅韶把他抱到了小榻上,随后两个人都挤在了不大的榻上。

  白秉臣闭着眼,在他胸膛上蹭了蹭,略微皱了眉。

  “现在局势还算安稳,你稍微歇歇也无妨。”梅韶顺着他的头发,分析道:“姜国如今自顾不暇,哪里有心思和凉国联手。如今军中也算平顺,过个两三年陛下手中的军队也不止神阳军一支了。”

  白秉臣原本还迷迷糊糊,听他这么一说,反而睁开了眼睛,问道:“姜国三皇子被鹿撞死的事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隐情?”

  他顿了一下问道:“是不是和李安有关?”

  “你还记得在燕州的时候,要拿矿山和你交易的李巽书吗?李安目前是在和他联手,在三皇子狩猎的马上做了手脚,嫁祸给了大皇子李巽诗。不过我看李安的态度也不是真心想要助他登上帝位,他们二人对彼此各有芥蒂,不过是临时合作而已。李巽书提供的情报,李安动的手,姜王可能察觉到了什么,又没有什么证据,为了稳住朝局,就把李安派过来出使,不想让他掺和在自家儿子夺位的洪流中。”

  白秉臣点点头,问道:“你和李安一直有联系?”

  “没有。”梅韶叹了一口气,“他在姜国处境艰难,目前还没有十全的把握能瞒住往来通信,因此我们约定好了,有什么情况他会主动写信给我。这次也正好撞上他出使黎国,我才知道他这一年在姜国的状况。”

  “单向联系……”白秉臣喃喃了两句,“风险有些大啊。”

  梅韶轻轻敲了他一个栗子,白秉臣疼得捂住脑袋抬起头瞪他,“干嘛?”

  “头不疼了?”梅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李安那处的事儿我能把控好。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和你说,但别翻来覆去地熬心神去想。你自己的政事也是这样,难道你手下的官员都是吃干饭呢?用的着你事事上手?就拿这次选定南阳、平东六州的知府来说,吏部尚书可是朝中的老人了,这点子他都做不好,还要你劳心劳神的?”

  “老师他年纪不小了,膝下又无儿子,年下又忙,我这不是……唔……”白秉臣被梅韶的手指点住了唇,封了他要说的话,疑惑地看着梅韶。

  “他是没有儿子,但是有一个女儿,还差点成了你的夫人,你不会是在后悔,赶着去和前丈人献殷勤吧?”梅韶低下头,低声道:“我听说那曹家的小娘子可是出了名的小家碧玉……”

  梅韶的手指一路向下,点在白秉臣的心口处,划着圈委屈道:“你这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用了我平定南阳之后,便要下了我这个糟糠妻了?”

  白秉臣点上他的唇,失笑道:“你要是钟无艳,那齐宣王还要什么夏迎春?”

  梅韶眸光流转,轻轻咬住了他的指尖,细细厮磨着,垂了眼睛,故意道:“那要是大人娶了妻,我还能来大人府上吗?她要是赶我出府,我能躲在大人的身后吗?大人要是安寝,我就躲在大人的床下,大人要是落笔,我就躲在大人的桌下,大人……”

  “不用躲。”白秉臣点了点他的唇角,“我品行不端,宠妾灭妻,色令智昏,只想时时……”

  白秉臣看着他眯着眼睛凑了过来,眉心微动,轻轻在他唇角落下一吻,手也顺着他的衣襟钻了进去。

  “唉!”梅韶反应过来刚想伸手阻止,白秉臣已经拎着一打书信出来了。

  “这就是你说不瞒着我?”白秉臣点了一下他的鼻子,“你不老实。”

  “我只是没想好怎么和你说。”梅韶低声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白秉臣重新靠在他的胸膛上,用后脑勺磕了磕,“这么厚的一打藏在胸.前,鼓鼓囊囊的,我一靠便知道。”

  “还有。”白秉臣侧颈蹭了蹭他的衣裳,“你往常来都会洗漱的,今日身上却没有皂角的味道,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想来找我,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又不说了。”

  “你这是在嫌弃我!”梅韶整个身子笼了下来,把白秉臣严严实实地捂在自己衣裳上,“嗯?嫌弃我?”

  白秉臣被他兜头罩了个严严实实,挣扎着探出一个头来,去挡梅韶在自己脖颈一直顶的脑袋。

  梅韶抓住他的手腕压在榻上,凑到白秉臣的身上乱拱了一阵,“砚方不也没洗漱呢,为什么身上这么香呢?”

  白秉臣被他的流.氓样弄得面皮发烫,低声佯怒道:“浑说什么呢?”

  梅韶埋在他的颈窝里长叹一口气,“你要是身上的味道和我一模一样就好了。”

  梅韶一边叹着一边偷偷地想抽出白秉臣手中的那打信,白秉臣也没有和他厮闹,松了手笑盈盈地看着他。

  梅韶见着他的神色,默默地把已经到手的信又塞了回去,嘟囔道:“我这不是怕你又花时间多想,心里难受吗?”

  白秉臣挑了眉,拆开一封看了一半,怔在原地,问道:“你这是哪里来的?”

  “如今不是年下各地官员送绩表上来的日子吗,孙哲顺路捎过来的,说是在申城公房里找到的晋西侯遗物。”梅韶觑了一眼白秉臣的脸色,“晋西侯是个孤儿,他的这些遗物留在我的手上总不是事情,我想着送到长公主府上去,可又拿不准长公主的态度。”

  白秉臣折了信,重新塞了回去,按压平整,叹了口气道:“长公主有什么态度不是我们能定的事,但是这些信是写给她的,还是交由她处理吧。虽说晋西侯已逝,可给她的情意还活着。”

  ——

  冬至日一早,长公主府的车架便往法门寺而去。

  法门寺的住持早早地就清了香客,候着赵景和去上香祈福。

  凌澈的尸身被梅韶带回平都后,依着赵景和的意思,葬在了法门寺附近。今日是冬至,赵景和早起去法门寺上香后,午后还要去苍山看看兄长。

  钟声破开层层绿浪,赵景和在钟声的余韵中上了柱香,一个人在殿中跪经。

  直到晌午,赵景和才从佛堂中走了出去,丫鬟立马上前扶住了她,按照惯例,去殿后吃一顿素斋,稍稍歇息一会,赵景和再去苍山。

  转过佛堂的一个小门,赵景和见有十几个僧人在经堂念经,驻足听了一会,忽见得经堂挂经幡的地方隐隐绰绰地有个人影,身量纤纤,一闪就过了。

  赵景和两三步闯进了经堂,撩起经幡,后头却是空无一人,她险些以为自己方才眼花看错了。

  领路的小沙弥跟着她进了佛堂,合手道:“施主是在寻什么吗?”

  赵景和回过神,敛了神色,跟着小沙弥出去了,“没有什么。”

  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师傅这里清修的,都是男子吗?可有女修?”

  小沙弥回道:“法门寺全门上下都是男儿,施主要是找女修,最近的便是寂照庵。”

  赵景和笑笑道:“多谢师傅解答。”

  直到了净室,沙弥们上了素斋,静静地退了下去,赵景和用了半碗米粥,捡了点小菜,方停了筷子,问身边的婢女道:“你可记得曹家小娘子吗?”

  丫鬟细细想了一番,答道:“奴婢记得。曹家小娘子原本同白大人定了亲,后来冥婚一案上还是她来告诉了公主吕小娘子的下落,之后便听得她受了惊吓,身子一下子就弱了,精神也不大好,曹白两家只能解了亲事,曹大人送了曹家小娘子去清修。”

  “那你还记得她是被送到哪个庵中清修了吗?”

  “公主您最初还让奴婢去给曹小娘子送些东西,奴婢去曹府上问了,说是送到曹家别地的一处庄子上去了。”

  赵景和垂了眸子思量着,丫鬟觑了一眼她的脸色,问道:“公主是想查曹家小娘子吗?”

  赵景和摇了摇头,眼中思量未歇,轻叹一声,“或许是我眼花,看错了。”

  分了些神,赵景和便有些神思不属,下午去完苍山奉上香烛后,早早地回了府上歇着。

  留在府上的丫鬟说梅韶送来一些凌澈在申城的旧物,赵景和便叫放在桌上,自去松了头面,屏退左右,一个人在屋中发了会呆。

  求着赵祯去救凌澈是她最失态的时候,之后等着传来凌澈战死申城的消息,等着梅韶带回凌澈的尸首,赵景和反而没有什么大的情绪变化,赵祯寻了好几次理由让她入宫散心,都没有觉出她有什么大的不对。

  当日堂前的那句“皇兄”好似成了错觉一般。

  赵景和默了半日,终究还是伸手去了桌上的木盒,坐在床上打开了。

  木盒里整整齐齐地码着大概十几封信,自上而下,新旧夹杂,有的边缘都起了毛边,色泽也黯淡不少。

  不同的信封盖着不同地方印子,赵景和粗粗看了一眼,多半是晋西那处的印子,平都的也有几封,最上头一封是平东的印子。

  赵景和拿了最上头的一封,拆开看了,上头写着凌澈在平东的一些见闻,他笔力质朴,大多都只是平白直叙些地方的风土人情,一些好吃好玩的去处,看着倒不像是凌澈一贯的性子能做出的事儿。

  赵景和连拆了几封都是这样,里头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有的甚至就只是说一说当地的时节。按照梅韶派人送来的说法,这是凌澈在申城留下的遗物,可就这么几封平平淡淡、自说自话的内容凌澈怎么就宝贝似的随身带着呢?

  赵景和看着这铺了一床的信纸,觉得自己有些魔怔了,居然在这儿揣度他的意思。

  今日路上颠了一日,赵景和也疲乏了,随意将这团书信一拢,往枕头底下塞,塞到一半忽发现最开始一封信笺竟然是双面的,后头竟然仔细写着各种茶水的配料、用水、烹煮方法。

  上头有大半的茶方是赵景和每日晨起喝过的,还和丫鬟夸赞过的,原来这些都是他做的吗?

  赵景和微抿了唇,将剩余的书信一一翻过面来,深深浅浅的笔墨落在信纸的阴面,寥寥数笔,跃然在纸上——遥祝长公主万安。

  每一张信纸的背后都写着这么一句话,原本碎碎念的自言自语全数变成了遥遥寄语,变成了说不出的话,送不出的信。

  唯有最新的那封,背后壮着胆子写了她的名讳。在他带兵去平东之前才从赵景和那里得到些光亮的时候,他终于放肆了一回,将未敢宣之于口的名称付诸纸上-——平东风土甚好,公主所念香烛已备全,另还有些把玩物件,不知是否合公主心意。春日和暖,平东不如蜀地多雨,清明微雨也不凄冷,凌澈遥祝,景和长安。

  所有的信笺里唯有这一封是这样的,因为唯有这个时候,赵景和对他稍稍有了回应。

  可他们也就止步于这点回应了,一切都静止在凌澈死亡的那一刻。这一辈子,他们都无法再往前多走一步,哪怕他们之间就只差这一步。

  赵景和默默收了信,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她枕在书信上沉沉睡去,竟一觉无梦。

  待夜色浓墨,她竟自然醒了。

  屋中并未点灯,赵景和也未喊人,摸索着磕磕绊绊地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已经是昨日的陈茶了,微苦发凉,梗在胸口,竟然没有一点鲜活气。

  黑夜中,赵景和脸上默默滑下一道泪来。

  杯中茶凉,不是他做的绿荷露。

  再也不会有新的茶样式了。

  今夜无雨,可风声呜咽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