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将卿>第147章 起义因

  沧州之事后,梅韶查过程峰这些年的行迹。

  他的行迹很简单,就是躲藏,从六年前开始,不断地易容行走,在一个州府住不到一年便会自行换地方,这个担子他一个人背负了这么久,这六年来,连飞仙门都没有回过一次。

  他不是不可以直接去寒城把那份卷轴送给自己,只是他清晰地知道,当时的梅韶还是个局外人,没有半分权势可以保全自己,他便自己担着这个责任,直到梅韶回都,重新踏入朝堂,才将卷轴完完整整地交到了他的手上。

  梅韶并不是没有想到有飞仙门的人来寻仇的这天,因为所有的恩怨还报都是迟早的事,程峰为了和师父之间的情义,抛妻弃子,辗转流离,最后还搭上了自己的一条性命,这份欠着的恩情,自当是由葬剑山庄来偿还,由自己来偿还。

  他任凭那把利刺又深了几分,在咽喉处刺出血来,也没有动半分,回道:“我把他葬在沧州了。”

  程念的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来,她定定地看着梅韶,迟疑道:“你......说什么?”

  梅韶不忍道:“程伯伯是葬剑山庄的恩人,这份恩情,我一定会偿还。他的死讯我早已派人告知了令母,或许是飞仙门掌门怕姑娘伤心,因此才未曾提及。”

  他顿了一下道:“若是姑娘想要我这条命来偿还,梅某也不会做任何推拒,只是在下凡俗之事加身,今日死不了,待他日必亲上飞仙门,任由姑娘处置。”

  程念没有说话,手中的利刺也没有后退分毫,她眼中的情绪从最初的震惊变成悲伤和哀切,过了半晌,她才轻声问道:“我父亲......他临走时说了什么?”

  梅韶说不出话来。

  程念自嘲地笑了一下,自问自答道:“我想,他一定念着的还是那些江湖上的旧友,或许,在他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他会对我和母亲有所愧疚,可是他不后悔......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人,飞仙门根本关不住他,我和母亲也留不住他。”

  “至少,他走的时候是得偿所愿了吧。”

  程念就那样静静地站了半晌,没有动分毫,梅韶也没有退开,随时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在她的手上。

  “我不会杀你。”程念收了尖刺,眼中不是原谅,而是心中纠葛知州做出的抉择,“如今,还有人等着你去救命,你最好见一见。”

  眼前这个人,到底值不值得父亲搭上一条性命去传信,程念暗自告诉自己,只是因为情势紧急,为了平东的百姓,自己才没有动手,而他要是和朝廷上那些尸位素餐的人一样,自己也不会留着他这条命多活一日。

  梅韶微眯了眸子,问道:“姑娘此话何意?”

  “你的恩师,章淮柳老先生求见梅大人一面。”

  程念很是谨慎,坚持会面的地点必须由她决定,梅韶只能派人去白府传了口信,让白秉臣去城中的一个客栈和自己会面。

  前来传信的人已经说明了大致的情况,白秉臣来到约定好的地方时,他们还没有开始细谈,除了梅韶握着章淮柳的手勉力安抚着,其他的人或站或坐,都离得不近。

  白秉臣瞥了一眼站在门边窗户旁的程念,又瞧了一眼坐在她身边的谢怀德,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坐在梅韶的旁边,朝章淮柳道:“老先生,好久不见。”

  梅韶看了一眼他略显单薄的穿着,喉头动了一下,目光微顿,而后对着章淮柳道:“老师,苄州出事后,凌将军前去平定时,我和砚方拜托他去苄州找你了解情况,可那个时候,凌将军传信来说,已经找不到你了。从我们自沧州归来,一年还不到,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您可以和我说说吗?”

  谢怀德警惕地看了白秉臣一眼,咳嗽了一声。

  章淮柳转过头去看他,回了一句,“白大人我也是见过的。”

  程念见谢怀德欲说还止的样子,补了一句,“老先生,有些事,还是不要太多人知道为好。”

  白秉臣没有想到谢怀德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倒是有几分敏锐和胆气,不自觉地又多看了他一眼,对踌躇不能决定的章淮柳道:“那位姑娘说的也有道理,我还是回避一下。”

  梅韶伸手在抓住了白秉臣的手腕,把人重新压回了位子上,手掌触到他微凉的皮肤,不由又轻蹙了眉,拿起一旁自己放在凳子上的披风,盖到了白秉臣的腿上,仔仔细细地帮他压好了边边角角。

  一旁三人探究的目光投了过来。

  白秉臣任由他理好了衣裳,含笑看着他,没有说话。

  “那凳子上有些油污,劳累白大人帮我抱会衣裳。”

  “好。”白秉臣索性将双手伸进了披风中并拢着取暖,目光微滞地盯着膝盖上这件披风上的花纹发愣,由着梅韶在一旁解释。

  “老师。你是知道的,我和白大人甚为投契,他在便如同我在。老师既然信得过我,千里迢迢奔赴平都,想必要说的事不会微小,而在朝政之上,白大人远甚于我,有他在旁,老师想要的局面才能来得快些。”

  章淮柳再次看了白秉臣一眼,终是叹了一口气,妥协了。

  白秉臣见状重新拢回了心神,身体微微前倾,听章淮柳讲述平东之事。

  “凌将军到申城的时候,我已经被南阳侯软禁,你们自然是寻不到踪迹的。”章淮柳措辞了半晌,直接点出了自己最怀疑的那个人,梅韶和白秉臣都是神色一凛,默默坐直了身子。

  “其实要不是被直接关在了南阳侯府,老朽也实在不敢去猜测一个军侯有不臣之心。”章淮柳将整个事件的脉络娓娓道来。

  “我们上次一别后,我依旧回了苄州,做我的教书先生,并且为了安抚百姓的心,把朝廷会派人来的话模糊了些,告诉了几个亲近的,有威望的乡民。好在我这些年积攒的名声还不错,他们都信了,都安心等着,再没有和官府起什么冲突。之后,便是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来了苄州,责问了苄州侵地一事,捉了那个挑事的黄老爷,并且勒令知州整改。在他们走之前,被侵吞的土地都回到了农民的手中,直到他们走后的一个多月,都一切正常。我便以为是你们派来的人起了效用,放下了一颗心。”

  “官府和乡民的冲突是从村中的一块无主地开始的,那块地常年没有人耕种,泥土僵硬,这些年来一直闲置着,又是无主的,这些年来也没有人动过他。起因是两三个外乡人来了村中,落户后想买块土地,乡中人便带他去看了那块无主地,乡长也说了,这块地卖了之后,银钱归乡中学堂修补桌椅,村民们也没有异议,便一同将这块地卖给了那几个异乡人。谁知那几个异乡人和官府的人起了冲突,官府说那块地早就充公,不能私下买卖,异乡人听了便来找乡长要说法。乡长也急了,说地契一应俱全,怎么就成了官府的东西了呢?乡民们自然是护着乡长的,一来二去的,就又和官府起了冲撞。”

  “再加之侵吞一事后,土地重新规划划分,村中还有一半人的地攥在官府手中,没有划分好。这矛盾一起,官府拖着划地的时间,乡里人便觉得官府又起了要侵吞的心思,一齐到衙门里闹了起来。这个时候,乡长来找过我,问我之前说有朝廷的官来解决此事,是不是就是上次来的两位尚书,我应了是,他便没再多问什么。”

  章淮柳说着说着,情绪有些激动起来,“再然后,乡民都好似知道了我认识当官的人,有的只是来说几句话来试探一番,有的便直接说我是朝廷的走狗,联合官府的人去诓骗他们。昔日多憨厚老实的庄稼汉,一旦露出些凶狠的面孔来,着实是令人受不住,我自诩看尽诗书,在他们面前却百口莫辩。”

  “一日,乡长来安抚我,我们两人喝了点酒,迷迷糊糊中我便醉了。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被绑了起来,而乡长和那两个外乡人正谈论着起义的事儿,说农民的地便该由农民们亲自拿回去,他们种地不该看官府的眼色行事,那时我看他们群情激昂,已经没有半分理智,欲出声制止,却又被打晕了。”

  “这次再醒来的时候,我被关在了村上的柴房里,他们为了不让我报信,每日都派人看着我,那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平日也不说话,臂膀上系着麻绳。在这之后,我见过一次乡长,问过他那些陌生人是谁,他说是和他们同病相怜的庄稼人。可我观察过他们的手指,茧子虽多,可指甲里干干净净的,根本不是下地干农活的人。这样明显的破绽,我都能看出来,乡长不可能看不出来。或许他早就知道,只是不想说出来,他想要的也不单单只是收回土地这样简单地事儿了。毕竟有这样的人力,有被追捧的人,谁还只想当一个一辈子的农民呢?他眼中的野心,我看得见。”

  “起义的那天,我被蒙住了双眼,交给了其他人,辗转过了几日,才落了地,被关在了明显富庶的一个府邸上。之后我便断了外界的一切消息,一日三餐都有人哑人来送,我也是一点点摸索着,缩小着自己被关押的地方,直到有一日,房中门下被塞了一根铁丝,我趁着守卫不备,撬开门锁,逃了出去,才确认自己被关的地方是南阳侯府。等我跑出来,城中门禁十分森严,在追兵的逼迫下,我没有办法跳下了顺江,被程念姑娘救起,又借着谢公子的春闱名头躲在马车里出城,才到了这里。”

  像是压抑了很久,章淮柳几乎没有停顿,一股脑儿地将所见所闻全都倒了出来。

  房中一时静默,没有人说话打破这份安静,直到半柱香后,梅韶开口道:“老师可还记得自己被乡长绑起来的日子,大致是什么时候?”

  章淮柳回想了一下,说了一个大概的日子。

  梅韶沉默了一下,对着白秉臣道:“比我们知道的时间提前了不少。”

  章淮柳蒙了,急切道:“什么提前?我虽记不得具体日子,可这个大概定是不会出错的。”

  白秉臣解释道:“先生所说起义的时间,比我们知道起义的时间要早。”

  “先生必是不会诓骗梅大人的,而我们得到的时间是各地州府核实后呈上来了,也不会作假。”白秉臣道:“那便是这两个时间都是真实可信的。”

  “怎么会出现相差十几天的......误差?”以误差来解释,章淮柳自己都觉得没有半点说服力。

  “所以不是误差,只是真实的起义时间和外界传出的起义时间不同,这样一个时间差,有能力控制住人言流向的,除却平东侯,便是南阳侯。”白秉臣轻轻笑了一下,“靠着这样的方式来混淆视听,可见这幕后之人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这场起义或许只是他的试探。”

  梅韶沉思了一会,道:“若按照老师的说法,之前我在陛下面前的假设确实是成立的。在我们得到苄州动乱的消息时,苄州城其实已经被起义军攻下,而凌将军赶过去救援的苄州城已经只剩下一个壳子,里头的人都被起义军换过了,因此才能在凌将军全然控局的时候一.夜城破。”

  “申城之破,起于东门之患,平东腹地被侵,平东侯的可操控性太强,嫌疑最大。”梅韶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道:“平东侯做这件事还算得上是顺手,要是南阳侯能做到这种地步,他手中的势力和其中的野心,便是不可估量的。只是现在平东侯失踪,南阳侯病卧,一时还真不能辨出是谁?”

  白秉臣紧了紧稍稍下滑的披风,淡淡道:“不管是谁,东南一行,是免不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