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我当军爷那些年>第82章 凉风朗夜

  赵小羊这副身板,背着胡九彰奔逃,显然是有些吃力的。但好在他对陕郡一带的地形十分熟悉,想要躲开追击的敌军大部队,尚不算难。

  赵小羊背着胡九彰沿着河谷地带跑了大概半个时辰,终于,在月色笼罩的河岸边,二人渐渐听不到身后修罗地狱般的杀戮声了。赵小羊这才在河谷边缘找了个位置隐蔽的岩穴,放下胡九彰,与他坐在岩间休息。

  “我这儿还有点口粮,”赵小羊说着,从腰间掏出个小布袋来,从中抓了把粮食放到胡九彰手心上,“咱们先吃这个,等明儿天亮了,倘若能避开叛军,我去给胡大哥打只野鸡来吃。”

  赵小羊与胡九彰面对着面。在高大的岩壁下,月光只能将二人的半边身子照亮,另外一半,则隐在了黑暗中。

  “小羊,你该不会是想……”胡九彰眉头忽而皱起。

  你该不会是想……当逃兵吧?

  赵小羊说完那话时,胡九彰就意识到了。按理,他们刚从战场上逃生,本该想着如何与大部队汇合,尽快返回潼关的,可赵小羊偏偏不提那些,反而把注意力集中在了吃食上。胡九彰紧盯着赵小羊的眼睛,谁知赵小羊被他这么一看,反而长叹出一口气,眼中紧跟着就溢出泪来。

  “胡大哥……你以前打仗,也遇着过这种局面吗?”

  如今四下无人,只有他与胡九彰两个,赵小羊也不再压抑,他才刚一开口,声音中就带上了哭腔。

  “……没有过。”

  胡九彰沉声答道。

  被人问到这个,他心里也不是滋味。唐军的在西域,何曾遭遇过这等局面?西域几次大战,最惨莫过于怛罗斯。但就算是怛罗斯之战,唐军不也是与敌军厮杀了整整五日,才退回来的?况且那时,唐军三万人,大食军二十万,三万都能跟二十万拼杀五日,现在怎么就刚一交战,便连连溃逃呢?

  胡九彰自己都想不明白,唐军什么时候,变成如此贪生怕死之辈了?难不成是潼关的兵,与西域的兵素质不同吗?

  可负责指挥的陇右系诸将,不也曾经叱咤疆场,在几次针对吐蕃的战役中战功赫赫嘛。潼关守军少说也在他们手下练了半年,怎么现在一打起来,就变成这副德行了?

  胡九彰想不通。无论从那一个角度去想,他都想不通。如今的局面,他能想到的,只有一点。

  那就是唐军变了。

  月下的大河静静流淌着,赵小羊低声啜泣着,而胡九彰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对方已经受到了极大震荡的内心。他们都不知道,大唐的未来,究竟会走向何方。

  “诶……咱们还是得回潼关去。”胡九彰轻声说着,他也没指望赵小羊能马上赞同,但总比看着他一直在面前哭,要来得好受些。

  “回去了还能怎么样……潼关万一失守了呢?”赵小羊看着胡九彰,眼中只是茫然与绝望。

  “可不回去又能怎么样?”

  胡九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质问了一句。可能他无法说服赵小羊,但潼关,他是一定要回去的,因为只有回到潼关,他才有可能知道李慕云的下落。

  “到山里,大不了就当个野人呗。”

  赵小羊闪着泪光,声音中带着些委屈的腔调。

  “我现在觉得,一个人躲到山里……也挺好。像我这样的人,就算强留在军中,也不可能立下什么战功。到头来只能一直作小兵,还得叫那些飞扬跋扈的欺负。”他说着,哭腔愈发浓了,“胡大哥,难道你还想再回去吗?你都已经伤成这样了,就算回去,也不可能再上战场了啊。”

  “……”被他说出这话,胡九彰神色也黯淡下来,他轻叹出一口气。

  “可我家主君仍在军中,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回去的。”

  “那我会送胡大哥回去,不过我……”

  “诶!小羊,你先别想这些,不管怎么说,咱们得先把现在的难关给度过去,只要人活着,想怎么做,那不都是顺势而为的嘛。先好好睡一觉,有什么等明儿一早再说。”

  胡九彰抬手拍了拍赵小羊肩膀,他这么一动,肩胛上的伤口又是一痛。他早过了该换药的时候,但如今这种境地……别说换药,就连吃顿饱饭,都已经是极度奢侈的事了。

  赵小羊看了看胡九彰,眼中虽仍带着泪,但他到底还是吸了两下鼻子,硬将心里那些尚未排解出的情绪都给憋回去了。

  “嗯。胡大哥,你也好好休息,你身上还有伤,别累着。”

  “好。”

  胡九彰笑着点了点头,胡乱将赵小羊给他的一把口粮,塞到嘴里咽下了肚。

  又是一个冰凉的朗夜,二人不敢点火取暖,只能相互依偎着,缩在岩穴狭窄的角落。

  在这种环境下,想要入睡,几乎不可能。胡九彰忍着偶尔发作的阵痛,半边身子靠在岩壁上,半边身子靠在赵小羊身上,闭眼眯了一会儿,却又被河边刮过的一阵凉风给冻醒了。

  他实在睡不着,肚子里又饿得够呛,这时只能默默无声靠在那儿看月亮。

  天边的月光还是那么亮,星河映衬下,不远处传来大河滔滔不绝的流水声。这本该是一副意趣十足的景象,奈何如今看来,只会叫人横生悲伤。

  约是夜半时分,胡九彰忽然听到距离岩穴十几米远的草丛里,传来几声异响。他刚想去叫赵小羊,怎知赵小羊已经缓缓抽出了挂在腰间的横刀。

  原来过了这些时候,他也根本没能睡着。

  两人仍在岩穴内靠坐着,赵小羊手里握着刀,转过头朝胡九彰递了个眼色。

  怎么办?

  胡九彰脸色不觉阴沉。他们并不知道对面草丛里的,究竟是什么。倘若是人,那是敌是友?倘若不是人,黑夜里被野兽盯上,自己又是个没有脚的残废,想要脱险,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胡九彰思索片刻,他还是示意赵小羊挥一下刀。

  他推断,深夜潜伏的草丛里的,应该不会是叛军的搜查队。那么大概率,草丛中要么是野兽,要么……就是与他们一样,落单的唐军士兵了。

  赵小羊一刀在空气中划过,发出铮响。这动静已经很大,可不远处的草丛,却又静了下来。

  约莫过了几秒钟的功夫,胡九彰与赵小羊面面相觑。他们几乎就要肯定,此时潜伏在草丛里的,应该是只正在觅食的猛兽,然而,正在二人思索着下一步应该如何应对时,草丛那边,居然立起一个黑色人影。

  “什么人!”

  胡九彰干脆开口去问。他声音洪亮,这么突然喊出来,多少都有些震慑的意味。

  谁知他此话一出,那黑影竟往前连跑了几步。赵小羊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来,摆出了防御的架势。

  “我是王思礼将军麾下兵卒!尊驾可是陇右军步卒?”

  是友军!

  胡九彰长舒出一口气,身边的赵小羊,却仍紧绷着,过了有那么三四秒,才收回了刀。

  “正是!”

  胡九彰应了声,而这时,那突然出现的唐兵,已经借着月光,几步行到了他们面前。

  “终于叫我找到同袍了!”

  他说话间,还带着些颤音,足见此人是如何的激动,只因为唐军两个字,就当场哭出来了。

  夜里胡九彰看不清来人面目,但映着月光,隐约还能辨认出,此人身上的唐军军甲,以及侧身上大面积的黑色余污,想来,那该是白日里染到身上的鲜血了。

  “阁下倒是好胆量啊,隔着那么远,就敢喊话了。”胡九彰轻叹着。他坐在地上,状态不是很好,又冷又饿,身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

  “诶……这还不是听出了尊驾的口音嘛,西北人,肯定不会错!”

  这兵说话间,虽还带着点哭腔,但这声音不难听出,他该是个正值壮年的唐军老兵。身强体壮的,他在面前一站,别说赵小羊了,就连胡九彰,都显得有些纤瘦。

  “口音啊……”胡九彰不由感叹,“那幸亏是我开得口。要是换个人喊话,你怕不是要直接砍过来了?”

  “呵呵……这就是运气嘛!”

  唐兵十足庆幸的轻笑了一声,只见他手肘在脸上来回抹了好几下,该是在擦眼泪了。

  深夜的河岸边,身材高大的男人带着一身甲胄兵刃,却又像个孩子似的,对着两个比他瘦弱,比他落魄的兵低头抹泪,这场景,着实叫人动容。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好好的三个大男人,却都相继在这一天中,歇斯底里的哭泣过。真不知道他们哭得到底是战场无情,还是这大唐的破碎河山。

  “阁下如何称呼?”

  胡九彰开口询问,声音也颇为感慨。

  “我叫何应天,是王思礼将军麾下的兵,二位呢?”

  “胡九彰。”胡九彰坐在地上指了指自己,又瞧向身旁的赵小羊。

  “这位是赵小羊,我们都是卢旷将军的兵。我是个伤兵,上次守城战时,我双腿伤重,截肢了,没法起身,兄弟别见怪啊。”

  “竟是如此!”

  何应天惊讶异常,就连哭腔都被这股子惊讶给压没了。

  “可胡兄伤重若此,为何还随军到这儿来了?”

  “诶……这个嘛……”胡九彰开始犹豫起来。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向这位偶然遇上的同袍解释,倒是赵小羊站在一旁,突然开了口。

  “王思礼将军指挥的是前军,所以你也是此前冲锋的那五万精兵中的一员了?”

  “……是。”

  被人问起这个,何应天的声音显然瞬间就低落了许多。他低着头,语调中多了些许迟疑,但深夜里,他们之间互相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他们并不知道,何应天此时面上带着的,究竟是何等的不甘与悲愤。

  “那白天在狭道上,到底发生什么了?”

  赵小羊沉声追问。只见何应天长叹出一口气,身子似乎在微微发颤。

  “诶……原本……最初追击那十几里路,优势都是在咱们这边的。但后来……”

  何应天声音低沉,好像正紧咬着牙关,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们被耍了……我们被崔乾佑那厮,给耍得团团转!叛军使诈,他们假装示弱,诱引我们追过去,但等我们一到,他们事先埋伏在狭道上的兵,就从高山上推下巨石树木来砸我们!前军几千人,就是这么被生生砸死的!好在我那时仍处在后方,这才苟全了一条性命,可叛军的招数还不止这些!日中时,他们还有伏兵放火烧山,到了日落时分,崔乾佑率领几万精骑绕到我军后方发动奇袭。诶……整整十五万人啊!就那么被他们给封在了七十里长的狭道里,连军阵都结不起来!有多少人是被自己的同袍踩踏而死的……那骨肉都被踩得稀烂,几千几万具尸体堆满了整条狭道,我现在想起来,都……都觉得恐怖!”

  他声音颤抖着,就像是硬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听得人发慌。但很快,他又强迫自己恢复平静,只是身子仍在阵阵战栗。

  “后来……大抵是知道败局已定……有很多人,就直接掉头逃跑了。还有一些,找到了空子,就转头往河里跑。反正能跑的,是都跑了。这根本不是打仗啊……这是地狱,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