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晚来雪>第50章 动静

  晃晃悠悠的马车里, 赵岐披着大氅,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幽幽道:“王滇,朕让你帮忙解决此事, 没说要跟你一起。”

  王滇抱着手炉看外面的雪景, 置若罔闻, “在大梁少见下雪天,这么一看倒别有意境。”

  “朕这便给梁帝修书一封。”赵岐幽幽道。

  王滇“啪”地一下将马车上的帘子放下,一脸严肃地望着赵岐,“大可不必。”

  赵岐微微一笑。

  王滇纳闷道:“分明是你自己想要出来透气。”

  “你逼我出来的。”赵岐将茶杯放下, 慢悠悠道:“林渊若是问起来,我就这么说。”

  王滇想起那位油盐不进刻板到令人发指的林尚书, 顿时觉得这买卖亏大了,奈何皇帝已经在马车里, 他挑衅道:“你堂堂一国之主竟然惧内,像什么样子。”

  赵岐八风不动,“起码我没惧怕到跑到别的国家。”

  王滇:“…………”

  大意了。

  于是他果断转移话题,“之前我去大理寺翻看了平阳王涉事的案卷, 事有蹊跷。”

  “何种蹊跷?”赵岐问。

  “你先答应不能砍我脑袋。”王滇老神在在,“不然咱们直接跳过这个话题。”

  “放心。”赵岐行事风格颇为不羁,“我和那死了的皇帝爹见了统共不到十面,他能干出什么孬种事我都不惊讶。”

  “咳,你好歹是个皇帝, 注意一点。”王滇低声道。

  “你这语气跟林渊一模一样。”赵岐挑眉。

  “……平阳王府当年据说是被人恶意染上瘟疫, 整个王府无一幸免,当时的武宣帝——也就是你祖父,正值病重,封太子的诏书已经下来, 但是却隔了一天才到了内阁手里。”王滇道:

  “当时朝中分成两派,一派说真正的诏书被人调换,封的是平阳王赵俭,另一派说是封的东云王赵仁,可隔得这一天里,平阳王就病重薨逝,国不可一日无主,文德帝继位,而后才传位于你。”

  赵岐眯起眼睛,“听你这意思是朕这皇位来路不正?”

  “我可没说,就事论事而已。”王滇抬手,“你们赵国的事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你若——”

  “没事,继续说。”赵岐道:“当年确有此事,近来朝中便有传言,当年是先帝调换了圣旨。”

  “所以当年隔得这一天,就非常重要。”王滇看向他,“若封平阳王为太子这莫须有的圣旨确实存在,又被你那小皇叔拿到了手里,对你,对整个赵国来说都大为不利。”

  “他未必会有反心。”赵岐道:“朕派人查过他,几个月前他还日日流连花楼醉生梦死,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有没有反心不重要,平阳王隐姓埋名四十余年,死了却闹出这么大动静来,他那些旧部残势定然闻风而动,外加有心人推波助澜,硬是将季怀推上去也不是不行。”王滇唏嘘道:

  “届时你那小皇叔被黄袍加身,落在你眼里,恐怕也不得不反。”

  “你说的这些朕自然知道。”赵岐皱了皱眉,“林渊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会派人去杀了季怀。”

  “林渊做得很对。”王滇道。

  “我知道他没错。”赵岐瘫着一张脸,“但我请你解决帮忙解决此事,就是想保下季怀。”

  “自然还是有办法的。”王滇不解地望着他,“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执意保下季怀,杀了他远比保他容易得多。”

  赵岐张了张嘴。

  “别说你们赵家子嗣凋零那些借口。”王滇说:“你们老赵家旁支多着呢,就算没有后宫子嗣,从宗族里过继一个来便是。”

  赵岐叹了口气,“季怀救过我的命。”

  王滇倒是没过还有这么一遭。

  “我十八岁前一直流落民间,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赵岐的语气有些沉重。

  王滇感慨,“这么惨?”

  “倒也不至于,勉强能吃饱饭。”赵岐轻咳了一声:“但是日子过得确实艰难——”

  赵岐还记得那大概是在初春。

  他躺在郊外的河边晒太阳,那太阳暖融融的,晒得他昏昏欲睡。

  河对岸传来一阵嬉笑声,马蹄声响,他在树下睁开眼睛,便见几位着华服锦衣的少年郎骑马过桥。

  打头的那个穿着一身月白锦袍,眉眼温润,生得一副好皮相,开口却是活泼非常,“赵越!你这靴子上都沾了水,回去也不怕夫子教训你!”

  那唤赵越的少年人嬉笑道:“那我便等靴子干了再回去,反正缺一节课也是缺,两节课也是缺。”

  “好你个赵越!忒得厚脸皮!”有人搂住他的脖子笑闹起来,“季七你别惯着他,他定然又要拉你下水。”

  季七闻言大笑起来,“无妨,我也不想去,不如等下回城咱们去红袖楼如何?”

  “七郎大气!”赵越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河边听着的赵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是些有钱没处花的纨绔子弟,而且看他们都穿着国子监的衣服,估计又是哪家大官的孩子。

  偌大的京城扔出一块砖头,砸中十个人有九个人是官,还有一个是皇亲国戚,赵越见怪不怪,翻了个身准备继续睡觉。

  突然马声嘶鸣,那群少年郎惊慌失措地喊了起来。

  “马受惊了!”

  “那边的人!快躲开!”

  赵岐猛地睁开眼睛,便见两匹马直直地冲着他跑了过来,顿时吓得浑身僵硬。

  “七郎你干什么!”

  “季七你疯了!不要命了吗!”

  其中一匹马上有一人,趴伏在马背上要去够另一匹马的缰绳,可是始终差那么一点。

  眼看那疯马就要踩在赵岐身上,另一匹马上的季七一跃而下,抱住赵岐在地上滚了一圈,被马蹄踩到了胳膊。

  赵岐清晰地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那名叫季七的少年郎脸色惨白,却还抬起头来冲他笑了笑,“你没事吧?”

  赵岐僵硬着摇了摇头。

  后面有人七手八脚将季七扶起来,赵越怒道:“季怀你是不是疯了!?”

  “是啊这太危险了!”有人附和道。

  “嘶!慢点慢点,疼。”季怀疼得皱起眉,无奈道:“这儿还有个人呢。”

  “那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有人瞥了赵岐一眼,见他身上穿得破烂,头发糟乱,脸上闪过厌恶,“不过是个乞丐而已,踩死便踩死了。”

  赵岐垂下头,眼里闪过愤怒,却听那名叫季怀的少年道:“李兄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人家在此处小憩,咱们的马受惊险些伤了他性命,出手相救是应该的!”

  “哎哎行了行了,知道你季七心地善良,快走吧。”有人劝。

  谁知季怀是真的生气了,“不行,李兄,你快同这位小兄弟道歉。”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的劝,怎么说他们都是京官之子,断没有随意向个乞丐道歉的道理,一伙人吵吵嚷嚷,不欢而散。

  末了,季怀满是歉意地冲赵岐行礼,道:“我代他向小兄弟赔礼道歉,是我朋友口出无状,还望小兄弟勿怪。”

  赵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不伦不类地冲他抱拳,“不、不怪。”

  季怀冲他温和一笑,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钱袋塞进他手中,“区区钱财,聊表歉意。”

  “不用了,不用。”赵岐赶忙推拒,他虽然穷,但是穷得有志气。

  “给你你就拿着呗,他又不缺这点银子。”旁边那名叫赵越的少年看不过去,插嘴道。

  季怀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捣了他一下,将钱袋塞进了赵岐怀里,“今日让小兄弟受惊,又言语多有冒犯,收下吧。”

  而后赵越扶着季怀渐渐走远。

  “季七你是不是傻?犯得着因为一个陌生人得罪李朗他们吗?”

  “本就是他们做错了,还不许人说了?”

  “可那只是个乞丐……”

  “那也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谁不是娘生爹养的……就是今日太子在这里我也要说……”

  “你就是犟!早晚要因为你这性子吃大亏!”

  “…………”

  赵岐拿着沉甸甸的钱袋站在河边,盯着季怀的背影看了许久。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被人尊重是什么样的感觉。

  “……再后来我生了恶疾,也是靠他留给我的那袋银子才有钱抓药,好歹是捡了一条命回来。”赵岐苦笑道:“你们这些贵公子不知道没钱是种什么样的滋味,季怀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虽不是个好人,但也知道什么叫做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赵岐道:“我当竭尽所能保下他。”

  王滇沉默良久,开口道:“赵岐,你这个朋友我没交错。”

  赵岐木着张脸,“所以你想出来的办法呢?”

  “要等见到季怀。”王滇抱着暖炉,忍不住好奇道:“你小皇叔第一次见你就救了你一命,那你家林尚书呢?”

  单看林渊这盛宠隆重的程度,岂不是当初要把命都给他。

  “我当年跪下求他。”赵岐幽幽道:“他一句话把我送进了大理寺的地牢。”

  王滇:“?”

  赵岐冷笑,“被关了整整三年。”

  王滇:“!?”

  ——

  石源城。

  季怀看着地面连在一起的六块灰色的石砖,“这是第六条墓道。”

  “你方才在第五道中碰见了武林盟的人?”湛华问他。

  “嗯,说我和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季怀歪头看向他,“就差骂咱俩奸夫淫夫了。”

  湛华:“……咳。”

  “没事,你给过我玉佩了。”季怀一本正经道:“等咱们出去,我就给那玉佩打上络子,也勉强算是定个亲。”

  湛华愣了一下,“定亲?”

  季怀疑惑道:“要交换生辰八字吗?不过我这二十多年用的都是你的生辰八字,应该挺合的。”

  “那你的生辰八字呢?”湛华果然被他带偏。

  “我爹信上写了,但是我没记住。”季怀摸了摸鼻子,“信给烧了,要不咱俩凑合凑合,用一个吧,你介意吗?”

  湛华道:“不介意。”

  季怀勾了勾嘴角,“那便这么说好了。”

  湛华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下一瞬墓道翻转,两个人一起坠落,湛华带着他稳稳落在了地面上。

  摔得多了的季怀竟然还觉得缺了点什么。

  两个人刚落地,便看见宋楠急冲冲地往这边跑,见到他们如获大赦,“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下一句话几乎是用吼出来的:“快跑!”

  湛华看清他身后,瞳孔骤然一缩,拽起季怀便往前跑。

  身后的湖水汹涌而至,季怀大声问道:“你干了什么?”

  “不是我!是我带进来的那几个士兵!他们手里有炸药!”宋楠崩溃道:“他娘的!脑子不好使就算了,一怒之下竟然把墓道给炸了!”

  这墓穴在湖底,而且八处墓穴道道相连,淹了一处其他各处被淹也是迟早的事情。

  宋楠欲哭无泪,“他们不想活老子还想活呢!”

  大约是湛华在他身边格外又安全感,季怀竟然还有空去看周围的地砖,在看到是八的时候送了口气,对湛华喊道:“这个不是出入口,咱们去别处!”

  “好。”湛华点点头,猛地往旁边一撞,石门猛地打开。

  “等等我!”宋楠赶忙跟上,汹涌而入的湖水被挡在了后面,但是也顺着石砖的缝隙开始往里面渗。

  时间紧迫,季怀看向周围的地砖,“这个是六!走!”

  湛华正要带着他离开,却听季怀声音一顿,“等一下!”

  “哎,这不是赵兄吗?”宋楠跑过去,一把将趴在地上的人扶了起来,却摸到了一手黏腻的血,吓了一跳,“赵兄!赵兄你没事吧?”

  季怀要过去看,却被湛华一把拽住了手腕。

  他转头看向湛华,“赵越是我朋友。”

  湛华眉头微皱,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放松。

  “湛华。”季怀眼底有些焦急。

  湛华神色紧绷,手中骤然一空,面无表情的垂下了眼睛。

  几乎只是一个呼吸间,一只温热的手又重新抓住了他的手,季怀皱眉道:“不行,这样容易走散,你跟我一起过去。”

  于是湛华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季怀拽到了赵越跟前。

  赵越悠悠转醒,宋楠问道:“赵兄,是何人将你伤成这样?”

  赵越虚弱道:“我不小心进了一个黑暗的墓道中,有人拖着刀追我,我不小心被他发现,背上挨了一刀……不过幸好触动的开关,这才侥幸逃过一命。”

  季怀道:“定然是那守门人。”

  赵越见他没事,很是送了一口气,“七郎,你可真是……叫我好找。”

  攥着季怀的那只手力气稍大。

  他看向手的主人,主人面无表情。

  “赵兄,此地不宜久留,你还能站起来吗?”季怀问道。

  “没事,我来扶。”宋楠自幼习武,力气颇大,轻轻松松便将赵越扶了起来,“咱们赶紧离开这里。”

  走了几步之后,赵越的目光落在湛华身上,“季怀,你这位朋友——”

  湛华手上的断魂丝蠢蠢欲动。

  季怀一把攥住湛华的手,转头郑重其事地对赵越道:“赵兄,此事说来话长,容我出去以后再同你细细解释。”

  “七郎可长话短说。”赵越认出湛华,目光戒备又警惕。

  季怀:“……我与他已互许终身。”

  虽然这终身可能就剩几个月。

  赵越震惊道:“互许……终身?”

  “对。”季怀斩钉截铁道:“他虽是地狱海的少主,但愿意为了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弃暗投明,重回正道。”

  完全没有这个打算的湛华:“??”

  赵越狐疑道:“真的?”

  季怀捏了捏湛华的掌心以示安抚,开口便语出惊人,“是的,他深爱我,无法自拔。”

  虽然不久前还口口声声说早晚要杀了他。

  但是不妨碍季怀信口胡扯。

  宋楠恍然大悟,他就说这俩人之间不简单!

  赵越只觉得一口老血卡在了嗓子眼里,看季怀的目光仿佛在看自家不成器的傻儿子,“七郎,此事、此事……”

  湛华手腕稍一用力,将人带进了自己怀里,冷眼看着赵越,“他说的没错。”

  赵越伸手指着他,“你——”

  “闭嘴。”湛华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威胁。

  你再敢说话就杀了你的这种威胁。

  季怀担心赵越被气昏,忙拽着湛华匆匆往前走。

  赵越笃定好友兼要效忠的主上是被这邪魔外道给骗了,但是现在势单力薄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再作打算。

  连闯两条墓道过后,他们遇见了明夜和南玉,两个人不知道进了什么地方,头发上还有几根水草。

  “主子!”南玉开心地跑过来。

  “主子,季公子。”明夜倒还记得行礼,就是看见被宋楠扶着的赵越时,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主子,有两条墓道已经被湖水湮没了。”南玉拧了拧自己的衣袖道:“湖水全灌进来是迟早的事情,也不知道是哪个疯子将墓道炸了。”

  宋楠默默的低下头不说话。

  “大家注意跟上,千万不要再走散了。”季怀道:“咱们必须抓紧时间。”

  “等等,你们听。”宋楠脸色突然一变,“什么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