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晚来雪>第43章 立场

  “那是个看去不过刚及冠的青年, 脸色很差,穿着身好的皮袄子,那袄袖子还绣着画, 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哩。”守门人皱着眉回忆道:“他当时看去很着急——”

  那年轻人冲他拱手行了个礼, “大哥, 外面天寒,可否让在下进来取取暖?”

  这年轻人生得板正,又极有礼数,守门人自然乐意让他进来, 赶忙让开门口,道:“哎哟, 这齁冷的,快进来吧。”

  屋子里就他们两个人, 守门人向来是个健谈的,那年轻人看着神色苦闷,他便问:“你怎的看起来如此苦闷?”

  那年轻人叹了口气道:“我家中出了些事情。”

  于是守门人便问他家中出了何事,一开始那年轻人还警惕非常, 不欲多谈,可随后在这里住下几天后,还是忍不住同他多谈几句。

  “前些时日,我偶然发现,我父亲不是我真正的父亲, 而是假借我父亲之名鸠占鹊巢的骗子。”年轻人道。

  守门人大惊, “这、这……怎会如此?你母亲、你家中人便没有发现吗?你不曾见过你真正的父亲?”

  “我父亲常年在外,并不经常回家,我兄长姊妹几个同他并不亲昵,我刚出生母亲便去世了, 那人便顶着我父亲的脸来了我们家,说不再外出漂泊,耐心经营家业……他的容貌一开始还同我父亲一样,是二十多年来一点点变回原样的,家中的老仆们都被打发地差不多,竟是隐瞒了二十多年都无人知晓……”

  守门人惊诧,“那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夫人有喜,想回娘家一趟,我便去父亲的书房同他说一声,谁知推门进去里面没人,我不小心碰到桌边的花瓶,书房中竟出了一个密道,里面隐约传来了说话声……我便悄声下去,谁知却听见了他们在密谋……”

  守门人听得大气不敢喘,见他突然不说话,好奇道:“密谋什么?”

  谁知那年轻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我不能说,你若知道,恐怕也会没命的。”

  守门人头皮一炸,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什么叫‘也’?难道你……”

  那年轻人点点头,恨恨道:“我不会武功,被那恶人发觉,但是运气好逃了出来,却被下了毒,命不久矣了。”

  守门人顿时一阵唏嘘,却还是忍不住害怕,“那恶人在追杀你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他知我命不久矣,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一时半刻追不到我,只是我还有三子和我夫人还留在府中,夫人还怀有身孕……”

  守门人虽然比他年纪大一些,但如此奇闻异事还是头一次听说,见他面色难看,“你身的毒无法可解了吗?”

  “毒素已经侵入骨髓。”年轻人摇摇头,神色怆然,“只恨我势单力薄,不能替父报仇,如今还要客死异乡……好在我将那贼人异常看重的东西偷带了出来……”

  季怀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他可曾提过带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守门人摇了摇头,“他不肯说,总告诫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否则性命难保。”

  季怀和湛华对视了一眼,季怀继续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没过几天,他就不见了。”守门人吸了吸鼻子道。

  “不见了?”湛华皱起了眉。

  “对,我翻遍了整个义庄都没找到他。”守门人神情遗憾道:“后来我担心他失足落水,还专门去湖底搜了一圈,也没能找到人。”

  “二位大侠,这都过去二十多年了……我、我说出来不要紧了吧?”守门人神色不安道:“我真的只知道这些了!”

  这守门人看去敦厚老实,可当季怀同他对目光,总有种说不来的违和感,不等他开口说话,便见湛华直接问道:“你将此人藏在了何处?”

  季怀一愣,却见那原本神色哀戚的守门人一僵,语调不自然地升高,“您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将他的尸骨藏起来呢?我没找到他——”

  不等他说完,剑就抵在了他的脖子,南玉道:“我们又没说他死了,你怎么一口咬定是尸骨?”

  守门人愣住,支支吾吾道:“不、不是,当时他跟我说中了毒,我就以为、以为他死了。”

  “谎话连篇。”南玉冷笑一声,看向湛华,“主子,他嘴里没一句真话,杀了算了!”

  那守门人也是个胆子小的,一听南玉这么说,登时就被吓得跪在了地,“女侠饶命!饶命!我说我说!”

  “他、他说他中了剧毒,活不了多长时间,住了没几天便要走,我见他出手阔绰衣着富贵——”

  季怀一把拽住了他的衣领,眼中满是怒意,“你把他怎么样了!?”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我发誓我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他、他当时真的已经快要死了,那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守门人涕泗横流,抓住季怀的胳膊求饶,“我真的没想杀他——”

  一直冰凉的手抓住了季怀的手腕。

  季怀转过头,眼眶通红,不知道是愤怒还是悲伤,湛华稍一用力,便将那守门人从他手里拽了出来,扔给了南玉,“问他把季瑜的尸体藏在何处了。”

  “是。”南玉拽住哭嚎不止的人,出了房间。

  “季瑜并非你亲生父亲,何必至此?”湛华问道。

  季怀眼底怒意未散,抬头看向他,沉默良久才道:“……我不知道。”

  在几个月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季瑜。

  季瑜对他而言是在祠堂里的一个冷冰冰的牌位,可又不仅仅是个牌位。

  他总是被罚去祠堂跪着。

  母亲不慈,兄长排挤,下人编排……风言风语进他耳中,或许在他真正的父亲赵俭看来,比起性命安危,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对一个从小便敏感的季怀来说,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

  他总有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他总是跪在祠堂里,看着写着季瑜两个字的牌位,不停地告诉自己,他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说得多了,他自己便也能信了。

  他不知道真相到底如何,可对季怀而言,牌位的那个人给他撑起了一小块能够喘息的地方,让他能直起脊梁来堂堂正正做个人。

  即便季瑜早已经死去多年。

  这个名字和从未见过面的季瑜本人,对季怀来说是那段晦暗日子里唯一的支撑。

  可这些都随着赵俭的那封信变成了一个笑话,如今的愤怒更是让旁观者不解。

  其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母亲非他生母,父亲非他生父,他不该也不必要同湛华说明愤怒的缘由。

  可湛华看起来很不理解。

  “我……”季怀顿了顿,低声道:“是将他当做亲生父亲的。”

  湛华沉默片刻,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节哀顺变。”

  季怀愣住,缓了半晌才道:“节哀?”

  “或者你亲手杀了此人替父报仇。”湛华平静道。

  这下换成季怀不解了,“可他……并非我亲生父亲,我也没这资格。”

  无论是难过还是报仇,他都没资格,更没有立场。

  “若是赵俭不曾告诉你真相,你依旧不是季瑜的亲子。”湛华神色平静道:“事实和真相摆在那里永远不会改变,单看你如何去做。”

  “你若真的将他当做父亲,血缘也没有那么重要。”

  季怀怔愣良久,看向他,“你也……不介意?”

  湛华眉梢微动,“关我什么事。”

  季怀:“…………”

  没过多久,南玉便敲门进来,对他们道:“那人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