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破阵>第75章 长弓

  天将亮未亮,晨起时浓雾还未散,霍闲从屋里出来时司漠正在院里打拳。

  他有晨起练拳的习惯,无论寒暑。见着霍闲立刻转头对修竹说:“你真是料事如神,侯爷果然揍了世子一顿,定然是对他昨日乱传消息的惩罚,造谁的谣不好,咱们侯爷那是马背上的硬汉,他哪里是我们侯爷的对手。”他边说边看向霍闲,颇有些得意:“你看他身上的伤口,遮都遮不住。”

  修竹闻言不经意一瞥,正好和霍闲四目相对,司漠还在喋喋不休的猜测两人动手的细节,听的修竹有些许尴尬,急忙扯开话题:“我看侯爷是该娶位夫人回来了。”

  修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司漠听不明白,他瞪着眼问:“你的意思是说......侯爷有了夫人管束夜里就没空训人......谢大哥我觉得你这个主意不错。”

  修竹轻咳了一声,尴尬道:“......你怎么会这么理解?”

  司漠抱胸低头若有所思,“这么看来,以后我也会少些责备。”

  *

  柳州赈灾贪污一案终是在年节前尘埃落定,从接到旨意开始,周逢俍调了协审的官员,此案细节都记录在册,他只是走个过场,不过短短数日,便将判刑,案件涉及的其余官员有十来人,多数为韩显同窗,这些人家产悉数被抄没,全都以流刑放逐。

  天熙帝对此案结果颇为满意,他满意不仅是刑部把这桩案子办的妥当,娄廷玉因受牵连一病不起,连牢房都还没来得及进,便撒手人寰。天熙帝在太后开口前提拔了新任的吏部侍郎,是李璟的学生,虽然是匆忙上任,却也恭谨勤勉,性格倒是和李璟由七分相似,

  自禁足之后,裴熠倒是真过起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许多往日三不五时都要给侯府递名帖的权贵因此事尚无定音怕被牵连,侯府竟难得的安静。

  年节将至,吴婶依照往年在禹州的习俗,早早的备了些做禹州小吃的用材,原想着等到除夕当日在动手,可近来侯府的人哥哥清闲,司漠除了晨昏连连拳脚,竟对吴婶的厨房打起了主意,在差点烧了厨房之后竟也能做出能入口的东西来。

  他端着刚从蒸笼拿出来的糕点,到前院邀功,碰上正从书房出来的裴熠,跑上前到:“侯爷,你尝尝?”

  裴熠犹豫了片刻,从中挑了一块卖相好看的,尝了尝后说:“是还不错,芙蓉糕都能做了,吴婶怕是要乐坏了。”

  司漠颇有些骄傲,得裴熠当年一句夸奖可不容易,他一时得意忘形,说:“还有栗子糕和春花饼,等夫人过门了,每天夜宵我都给你们做。”

  “夫人?”裴熠将剩下的半块又丢了回去,眼神锐利的看着司漠说:“哪来的夫人?”

  察觉带口误,司漠迅速低下头想跑却被裴熠揪住后领,“跑什么,谁说我要娶夫人了?”

  司漠毫不犹豫的出卖了修竹,缩着脖颈吞吞吐吐的说:“是谢大哥说的,他说侯爷娶了夫人夜里就没空训人。”

  裴熠捏着他的后领,绕到他跟前问:“训人?我何时在夜里训人?”

  司漠扭了几下,仍旧没摆脱怕裴熠的束缚,将那日清晨所见如实坦白,末了还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说:“是谢大哥说你要娶夫人,我才去问的吴婶。”

  闻言裴熠便松手,司漠“啊”一声,这才拍着胸口心说,得亏急中生智,正要开溜,却又被裴熠拦住。

  两人身高相差甚远,司漠悄悄的抬眼偷看,裴熠轻咳了一声,视线却并不看司漠,而是越过他,落在他身后那颗只剩枯枝的青梅树上,说:“你......都同吴婶问出了些什么?”

  “就娶夫人的事啊。”司漠顺着他的视线回首,“吴婶说侯爷身份贵重,和普通人不一样,依照三书六礼,从纳采开始,纳采就是侯爷你提亲后,开始备礼去求娶夫人,礼要是雁,吴婶说了,雁是忠贞的鸟,然后就是......”

  司漠话音未落,就叫人打断,修竹远远听见司漠喋喋不休的说什么宴,又见他手里拿着芙蓉糕,以为他这是闲出新花样,又在向裴熠讨什么宴席,便笑问:“什么宴?”

  说曹操曹操到,司漠适才把事情推到修竹身上,眼下他忽然出现,司漠不免有些心虚。裴熠看向修竹说:“听说你要帮我娶位夫人回来?”

  修竹一听裴熠这话,又见司漠的怂样,当下便明白了始末,他笑笑说:“小孩子胡说什么,也不看看侯府都什么光景了,哪有人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裴熠气笑了,他抬脚往回走,他不说话,这两人便跟在两侧,桌上的茶水被换上了新的,他伸手,那杯子居然是凉的。

  “都说人走茶凉,本候这还没走茶就开始凉了。”裴熠将茶盏一搁,话音方落就听到门口的动静,爽朗的笑声由远而近:“外面都翻天了,你这里倒是清净。”

  来人熟门熟路,连引路的下人都被他禀退了,只见来人着一身绣金华服,袖口处镶绣卷积祥云,腰间挂着一枚剔透的玲珑和田玉,甚是贵气。

  裴熠光听这架势便知道是谁,“奉旨享几日清福罢了,侯府如今门可罗雀,你倒张扬。”

  “这才显示真心,平日阿谀奉承的多了,哪个敢此时上门。”纪礼背着手,自觉在拿了块糕点,刚丢进嘴里就里忙吐了出来,立刻皱眉道:“虽然禁足,倒也不必如此寒颤,怎么这种东西也拿的出来?”

  司漠脸憋得通红,也不说话,纪礼便说:“好在我今日就是来给你送好东西的。”

  说罢手一挥,一直在门外的下人便依次进门,将食盒奉上,纪礼绕到司漠身边,搭着他的肩:“粮记最新出的,我可是从昨夜就让人排队了,这才买到这四盒,都在这了。”

  司漠扒开他的手,毫不客气的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虽不清楚如今朝局如何,但四十万军饷只得了个禁足的惩罚,他便知道,天熙帝会确保裴熠无虞,有皇上撑腰,他担心也是多余。

  如司漠所言,他搓了搓手,说:“听说表哥在柳州带回一件宝贝,不知我能不能看一看?”

  探清来意,裴熠便翘腿仰坐在椅子上,他单手搭在扶手上,手指似有若无的敲击着椅背,半晌后才说:“听说,听谁说的?”

  “还能有谁。”修竹和裴熠对视一眼,说:“谒都还有谁比齐公子对兵器更感兴趣。”

  日前是齐青无意中提起来的,说起兵器,齐青对他说:“听闻韩显不仅有无数名家画作,还爱收集宝刀宝剑,定安侯是武将,他在柳州办差定然见过,刀剑不是金银珠宝,又不算贿赂。”

  纪礼不以为然,齐青急道:“好兄弟,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韩显确实有这么个宝库,只是里头放的多是些用金器朱玉锻造的“刀剑”用以蛊惑外人的,并非齐青说的宝刀宝剑,不过这“刀剑”宝库中确实有那么一件真品,韩显不懂真假,只是觉得这东西看着威武便放在其中,裴熠没费什么功夫就得到了。

  他听出纪礼来意,便吩咐司漠去库房将东西拿过来,不多时,司漠便取来一把长弓递给裴熠。

  “刀剑没有,长弓倒是有一把。”裴熠说:“确实从柳州带回来的。”

  纪礼自己也有一把弓,但那时骑兵用的弓,轻巧灵便,当初裴熠在裴府百步穿杨用的便是那把,可眼前这把却要大得多。

  纪礼挪不开眼,着迷的来回打量,裴熠一眼便看出纪礼动了心。

  “试试如何。”

  纪礼接过弓箭,搭弦、拉弓,比他用的那把完全不同。

  裴熠看着他说:“若是喜欢,就送你了。”

  自然喜欢,纪礼细细观察起来,觉得似曾相识,司漠道:“侯爷,这可是灵宝弓。”

  司漠的话提醒了纪礼,他在齐青哪里就见过和这把有八分相似的灵宝弓,只是分量不同,眼下这把要比齐青那把重上一倍。

  “灵宝弓?”

  纪礼想起当时齐青向他说起自己那把是寻了很久才寻到的一位弓箭大师,让他依照兵器图上的记载仿制的,尽管是仿制,但齐青仍旧视如珍宝,他没想到如今这把真得居然落在裴熠手里。

  纪礼惊讶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这是飞将军那把灵宝弓?”

  “你倒是识货。”司漠噘着嘴略显不满,“这么好的宝贝,侯爷连想都没想就给你了。”

  “你功夫比我好,用什么兵器都能防身。”纪礼顺势拉起弓,费劲地说:“表哥......你说是不是。”

  “回去有的是时间练。”裴熠说。

  纪礼手心渗着汗,紧握在手中,说:“这么好的弓,表哥真要给我?”

  他说的宝贝,在裴熠看来却是平常,灵宝弓固然是上品,但对战将而言,号弓不如利箭,纪礼的优势在于双臂的劲道,这把弓最是适合,假以时日多加训练,他便能驾驭。

  东西送了,裴熠问他:“你方才说外面翻天了,是怎么回事?”

  “哦......就柳州贪污赈灾款一案如今传的沸沸扬扬,定安侯禁足在京中也不是什么秘密,都在说皇上为了皇家颜面为了保有军功在身的定安侯对此事绝口不提,而韩显一事张贴于街市之后也并未详述其余相关人员的罪责。”说到此处纪礼不由得皱起了眉,“坊间甚至有说,定安侯仗着自己的皇室中人,以权谋私揽财。”

  他不确定这样的话裴熠是否有听到过,斟酌着小心翼翼的看着裴熠,却见他神色起伏并不大,于是才大着胆子继续道:“这件事,表哥打算如何应对?”

  “应对什么?”裴熠剑眉一挑,反问道:“我又不能长刀一挥将那些人一刀斩了,要知道流言这种东西是抹不掉的,况且他们说的也没错,我确是因为是皇室中人才牵连其中只被禁足而已。”

  他禁足不能出去,坊市里便传开了。

  前有韩显贪腐,后有娄廷玉渎职,纵然裴熠有所牵连,但圣旨只是言明定安侯禁足,并未明说是因何事禁足,此事别说普通老百姓,这到含糊不清的圣旨一下,就连朝中一些大臣也只是猜测,如何就传到了坊市,还成了茶余饭后人人议论的要事?这种事若背后无人推波助澜,恐怕不太可能。

  “表哥你不觉得这事蹊跷吗?”纪礼面色沉着道:“圣旨都没有明说,你这罪名就先下来了,我觉得这事定不简单,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

  “既知道是有人刻意为之。”裴熠看着他,半倚着桌子,说:“那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裴熠虽然是在问他话,可这幅神情和态度却让纪礼觉得他心中自有丘壑。

  “我爹说在御前,户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对此事起过争执,皇上因此才下旨让你禁足,但和四十万军饷相比,禁足根本不算什么,谁都知道皇上是有意维护,那坊间的传言传到皇上耳边,有损天家威严,他必定是要严惩生事之人以儆效尤的,但这事越传越离谱,但一直都无人问津,难道不奇怪吗?”

  “是很奇怪。”裴熠的神色浮出几分古怪,他似乎在思考纪礼这番话,但又似乎是在想别的事,沉默片刻,他说:“柳州一件案子,一下子折损了蔡闫和娄廷玉两位朝中大臣,皇上忧心新上任的两位大臣能否胜任,重心自然有所偏差,再者,我出不了府,再难听的话也有侯府这扇门拦着,皇上自然不担心。”

  经他这样一说,纪礼再去回想确实如此,待纪礼带着灵宝弓回去之后,修竹才说:“你唬人本事越来越深了,连纪礼都深信不疑。新任吏部侍郎是李璟的学生,李璟在朝为官二十余载,他的学生在吏部也不是一两日,曹旌能力更是凌驾于蔡闫之上,有这样的两个人替皇上办事,他有何心可忧?”

  修竹说的不错,天熙帝放任此事在街头巷尾发酵,除了有敲打定安侯之意以外,更是想借此让他看清太后想要除他之心有多坚决。

  *

  天熙帝从太后处用午膳,赵太后命人准备了天熙帝最喜欢的膳食,一桌的佳肴却未曾动上几筷。

  “可是不合胃口?”太后轻言,“朝中诸多事务落在你身上,不养好身体怎么处理这些繁务?”

  “劳母后挂心,儿臣这病是少时就拉落下的,太医也说了需得假以时日才能慢慢恢复,不在于这一时,朝中繁务有各部大臣还有母后,儿臣并不算劳累。”

  太后面色一动,须臾后笑道:“如今你早已成年,处理朝政已经能独当一面,母后慢慢把这些事交与你之后只盼着能早日抱上皇孙,享一享清福了。”

  *

  从太后的宫里出来,天熙帝的脸色一直就不太好,连李忠义都不敢多言,毕恭毕敬的跟在身后,关津却直言道:“是太后宫里的午膳不合陛下胃口?”

  李忠义倒吸一口凉气,来拿忙垂着脑袋,手心结了一层冷汗。

  天熙帝某种平静如水,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出来,天熙帝定然是要恼怒的,但关津不同,一来禁军只负责皇城守卫,并不与朝中任何大臣亲近,更没有后宫势力,早些年为了笼络他,天熙帝倒是暗示过有意纳他妹妹入后宫,可得知圣意后匆忙将妹妹远嫁,至此他在后宫也毫无人脉,因此他这话便是纯粹无心。

  “朕自幼在太后宫里长大,怎会不合胃口?”天熙帝原地驻足,回首望了一眼,忽然问道:“朕问你,如今谒都盛传定安侯与柳州赈灾一事有所牵连,你可知道?”

  “陛下说了是盛传,既是盛传,臣自然也听说了。”关津直言道:“不过是几个宵小之辈信口胡诌的,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宵小之辈?”天熙帝冷哼一声,道:“连禁军都知道了,这是几个宵小之辈就能办到的?”

  “那是......”关津面露诧异。

  “哼,你可算是肯多动点脑子了。”天熙帝笑道:“此事迟迟没有结果,太后担心朕一时糊涂处置太轻招致朝廷不满,施加些压力于朕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定安侯怕是要有日子闲着了。”

  “侯爷常年征战在外,劳苦功高,坊间这种传言怕是也有损陛下威严,陛下当真不管么?”

  “管,自然是要管的,且不论朕与定安侯有手足之情,单凭韩显是他带回谒都一事就足以证明他不会这般引火自焚,只是民愤不是一道圣旨就能平息的,只怕定安侯要多受些委屈了。”

  这把火如今还没有殃及池鱼,就让他先烧着,太后要用民心牵制他,他只能等机会,军权尚能以武力所得,民心却不同。

  “不明白?”天熙帝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同为武将,你有此疑问并不意外。”

  午后寒风渐起,阴霾的上空飘了点细雪,落在天熙帝蟒纹龙袍上瞬间就化为乌有,他说:“看来年关还有一场大雪等不及要下。”

  作者有话说:

  两章合并了!(卑微求海星……)

  注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唐代诗人卢纶的《塞下曲》

  飞将军:李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