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说好的昏君呢?>第77章 决意 ...

  生平第一次, 知道原来孤胆小如斯。

  生平第一次, 知道万事不随孤之意。

  孤坐在石块上, 看着端盆进出帐篷的小兵,看着被扶进去又抬出来的伤患, 看着沥拉了一地,已经变成了黑色长线的血痕。生平第一次, 知道战场残忍如此,死去的反而比活下来的, 更加幸运。

  孤抱着腿坐在石头上,看着那些咬牙不让自己叫出声的青年,看着那些明明已经面色苍白却说自己还能够撑住,让他人先上的青年,看着那些手挽着手, 声声字字哀求着同伴坚持下去的青年。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每个人都不容易。

  或许真的是所见不同, 孤曾以为这世上只有孤一人活的艰难, 如今才知, 世人本就不易。

  营地中不见四肢健全者,丞相说那些人去清扫战场了, 那些死去的兄弟总要有人收敛尸体。况且就让尸体那么暴于荒野,无论于情还是于理都不和, 就连敌军也是如此,双方想携一同清扫,互不打搅。

  在孤看来, 这样的行为真的很奇怪,昨日还是刀剑相向,今日就一起做活。

  可丞相说,那是百年前帝王定下的规矩,入土为安,如今也算是景朝传承百年的风俗了。若是谁打破了这风俗,才是那个要遭学子唾骂,遭天下人指责的人。毕竟生者争执,又何必牵连逝者。

  死者为大,便是如此。

  或许是孤偏颇,可孤就是无法放下。

  但无法放下又能如何,如今做主的并不是孤。

  哭啼声从营帐中传来,少年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如天地崩塌,孤抱着自己的腿坐在石头上,心中一片寒凉。身上忽然一重,回头去看,是将军将他的外袍披在了孤的身上:“你的伤还未全好,怎么出来了。”

  “又死了一个呢。”知晓是他,便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拉了回来,将注意力搬回了放着帘子的帐篷,“今日,已经是第三十七个了。”而现在还不到正午,甚至太阳还未完全高挂天空之上。

  “你这些日子,就做这个去了?”将军站在孤的身后,他的存在感太强,以至于孤浑身难受。能站在身后的人不是没有,可不知为何只要想到将军在孤的身后,便是浑身不适。

  两个包着头的士兵抬出了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还拖拉出了一个正在哭啼的少年。一边摸着眼泪,一边呜哇哇的跟着那副担架,叫着哥。看起来死去的,应该是他的兄长,也不知这么大的少年,如何上得了战场。

  “那是后勤。”将军神来一笔,好似读懂了孤的心声,“那么小的孩子,不能上战场。”

  这句话超出了孤的想象,挺直后背去看将军,对他这句解释颇有兴趣:“为何?”

  “祖制了,”又将话题扯回了开O国O帝王之上,“哪怕为难当头,也不得将手伸到未及冠的孩子身上。那是一国的希望,就算是折了壮年,哪怕是妇女皆兵,唯有少年不得损,不允斜,不能弃。”

  对于五百年前的那个晓帝,孤真的已经快要听出老茧来了。

  “你对他颇为推崇。”看着两个老兵将担架放在地上,又小心的将那青年平放在地上,抬着空荡的担架回了帐篷,只剩下少年扑在他的兄长身上,嚎啕大哭。他还算是幸运,上一个躺在那里的,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

  若是小八或者小九还活着,大概与这少年差不多大。想到这里,鬼使神差的伸直了双腿踩在地上,慢慢的走向了那依旧在哭啼的少年,拢着将军宽大的外袍,在死去青年的另一侧蹲了下来:“哭的真丑。”

  “关你什么事!”少年人一把鼻涕一把泪,衣服都被他摸葬了,却没见他掉在自己兄长身上半点儿,“我哥哥都走了,还不允我哭一哭么。就今日,今日过后,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我也要学我兄长,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所以你兄长死了。”

  他‘噌’的抬头,一双猫眼恨恨的瞪着孤:“闭上你的狗嘴!”

  “说错什么了么?”他的反应很有趣,尤其是鼻涕还没擦干净,哩啦啦的往下掉。

  “贪生怕死之徒,没资格评论我兄长!”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含泪的猫眼让他的大眼格外有神,“我兄长是英雄,他虽然走了,可他是带着祝福与感激走的,他是我的骄傲。不像你,都这么大了还蜷缩在后营,无囊废!”

  ……这么和孤说话的,他还真是第一个。

  上一个这么和孤说话的,坟头草大概已经有他人这么高了吧:“你以他为荣?”或许是做了爹,又或者是因为身侧有了小阿骨,“可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是么?他走了,只留你一个人,你就不记恨?”

  “不记恨。”他吸了吸鼻涕,“若是没有兄长,我早就死了。”他低头抓着自己兄长已经开始散去温度的手掌,“我出生那年正是大旱,地里庄稼都死了,家里一点儿存粮都没有。若不是兄长抱着我毅然从军,我早就被卖出去做义子了。”

  “做义子不好么?”不是很明白他为何满是庆幸。

  少年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之前还是嫌弃,如今就变成了嘲讽与不屑:“你是谁家出来的公子哥吧,”他用鼻子发出一声哼,却不想想鼻涕擤了出来,一时间有些狼狈,“做义子好的话,你自己去吧。”

  他捂着自己的鼻子,将手上的东西在地上随意摸了摸,然后在身上擦干净,灰漆漆的袍子也看不出什么泥土的痕迹。他揉了揉自己的脸,露出了一个算得上是干涩的笑容,蹲在死去青年的身侧,拉着他兄长的手臂,将他拖到了自己的辈上。

  不知为何,孤恍惚想起了大哥哥。

  “兄长,”孤听见他忍耐的声音,“小弟无能不能带你回家。”他背对着孤,孤看不见他的面容,却知道他一定是又哭了的,“兄长莫要嫌弃小弟无能,等弟弟长大了,再上战场,拿人头祭奠哥哥。”

  孤陡然瞪大了眼睛,听着他说要上战场的话,听着他的豪言壮语。

  他说以后要当大将军,当像是远征大将军那样了不起的人物,到时候他给兄长建一座好墓,将自己的孩子过继到哥哥膝下,这样兄长在黄泉之下也有人祭奠,更不会断了香火。

  青年的身躯对尚在成长的少年来说,还是太过高大,将青年揽在背上,四次三番也没能将他的腿拢好。还是最后将军抬手扶了一扶,那少年也没有回头,只是闷声道谢,弯着腰一步一步的离开了。

  股蹲在地上,看着他将腰弯的近乎折断,就是为了不让他已死去的兄长掉落在地。

  “殿下,”将军也蹲了下来,陪着孤从孤的视角一起看着那背着自己兄长离去的少年郎,“所谓做义子,是干旱年间贫苦人家比较好听的说法。”他慢慢的为孤揭露了任性丑陋却也万分无奈的一面。

  “当年大旱,北方田地干裂,颗粒无收。南方秧苗暴晒枯萎,罕有成活。运气好的家有余量,杀鸡宰牛熬过了那一寒冬,运气不好的上山挖草刨树,以填五脏。”说到这里,将军话语一顿,“可家中有孩子的,孩子过不得这么粗。”

  “家中孩子若是多了,便取小保大……”他停顿,孤回头看见了将军闭上的眼睛,“与流动的人家互换子女,送与他人家做了义子。随后两家你南我北,不再相见。”

  书中是如何做绘?

  极贫之户,饿毙闻阙,席卷孔多。且又有杀子女,以省米食,更有父食子,兄食弟,夫食妻,妇食夫。婴儿、幼女,抛弃道旁,遍野填巷,惨不忍见。饥饿濒死之人,遂窃抱而煮食,诚不乏矣。

  孤看着那少年踉跄的背影,想起了那青年苍白的面容,扭头看着垂帘遮挡的营帐。那里面有军医,有伤患,是生的希望,也是死的鬼门关:“将军。”心底蠕动的感情,像是被遭开的泉眼,喷涌而出。

  “随知帮不上什么忙,可金银财宝,可算作补偿吧。”那些死者的是有人记惦的,他们身后有父母,有兄弟姊妹,有妻女子嗣。他们是家中壮丁,却因为这一场乱世,被拉来在这刀剑无眼的地方,溘然长逝。

  虽不想说,可这一次那青衣文士成功算计了孤,而且孤被算计的心甘情愿:“他说的不假,当初火烧宫城,那里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宫女太监们其实什么都带不走,他们只能在宫里死殉,殉这王朝,殉这江山。

  而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早已被孤与大哥哥在暗中,转移到了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地方。所以孤有胆子放匈奴进京,所以孤有胆子放手一搏,因为他们除却中原人的怒火,什么都带不走。除却中原人的憎恨,什么都留不下。

  孤也曾是帝王,是这江山的主人,孤想要将这江山给谁,孤想要将这江山送谁。

  只有孤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