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簪花>第75章 番外—允允

  景安三年的晚夏,当今膝下唯一的公主以比肩皇子冠礼的仪制,在年满十三的那一日行过了及笄礼。

  对于宋允而言,这不过是一道必要的礼数,她本人无半点名义上长大成人的雀跃之感。

  毕竟女儿家及笄,对于大多数大元臣民而言,只有可准婚配这一个含义在。

  ——可宋允不想嫁人。

  ——她不想离开含元殿,也不想成为他人妇。

  宋允自认是国朝最高贵的女儿,她幼时在圣文武皇帝膝下承欢,后又被当今和明后一路抱在膝上长大,甚至纵着她在予天子的奏疏上留下过稚嫩却蓬勃的字迹。

  虽她无意,虽天子与明后也常说要多留她几年,可是宋允仍旧从下头的眼睛里敏锐又清楚地感觉到了些什么。

  如今那一双双落在自己身上——属于男人,属于女人的眼睛里都多了许多过去不曾有过的东西。

  ——为了自己,为了子侄,他们那样灼灼地望着她,像是在瞧一块儿宝贝。

  可没有一个人是在仰慕阿绾的,无人在意她自幼师从吴彦,握过天子朱笔,小小年纪就编撰整理了文纯皇后生前的诗作文章。

  那一对对招子,都落在当今独女,唯一皇嗣的同胞姐姐的身上,落到了哪一户便是堪庇百年的煊赫荣耀,相比较之下连宋允那张娇美的面孔都显得不那么动人心魄了。

  终于有一天,宋允伏在明后的膝上,望着这么些年来似乎分毫未变的明后,说出了一句,“……他们都想娶阿绾。”

  明后听了不置一词,只是伸手勾了勾宋允发上的流苏,反而问天子,“皇帝怎么看?”

  天子手上正在给明后削苹果,他指尖的刀刃一顿,继而流畅地剜掉了果蒂,“那他们里头,阿绾可有喜欢的?”

  宋允摇了摇头,“阿绾不喜欢他们看阿绾的样子。”她说着略微皱了眉,“分明跪着,垂着眼,却没有顺服。”

  ——没有顺服。

  明后勾弄她发上流苏的动作顿了顿,逗她道:“阿绾喜欢听话的呀?”

  天子把切好的苹果递给明后,对他嗤笑一声,“她才几岁,上哪儿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明后伸手接了,却没有立刻吃,反而叉了一块喂给了天子,撑着脸对天子道:“阿绾如今折子都能帮着看,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了,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儿郎们在她这年纪哪个不曾想过姑娘家?”又伸手揉了揉宋允的发顶,“总只有你挑人的份。”

  宋允那一日虽笑嘻嘻地应下了,却并未进到心里,一日日地逐渐将这事抛到了脑后。那些望着她眼热的朝臣命妇,见天子与明后这般态度,也就看懂了风向,渐渐收敛了惹眼的种种示好。

  一年时光转瞬即逝,转眼又是大元后宫那些锦簇花团再一次斗艳盛开的时候。

  公主殿下逛平波池的时候素来不喜身边跟着太多人,她嫌那些乌压压的人头污了这与后宫不同的堂皇景致,大多都只带着贴身的宫女。往日是够用的,然偏偏今日宋允瞧上了枝头的那一朵海棠。她贴身宫女的身量与她相差不大,垫着脚用指尖奋力试了三两次也触碰不到。

  反而惹得那海棠在枝头微微颤动,越发惹人怜爱。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属于男人的手自一侧伸来,在花见一抚便轻松至极地折下了花朵,继而举着花,单膝跪地奉到了宋允的面前,同时朗声道:“臣平波水榭翊卫谢堂,见过公主殿下。臣见公主久折花儿不得,这才上前冒犯,万望恕罪。”

  宋允却未伸手去接,她站在三步开外,身后的两列宫人都沉默地垂首在后,一言不发。

  她那对与天子肖似的漂亮眼睛垂视着这个大胆的翊卫,从他的乌发,到他平直的双肩,挺拔的脊背,紧窄腰线,最后是落在地上翊卫专属的深红蟒袍,一寸寸地打量了下来。

  半晌,宋允勾了勾唇角,她饱满带着细碎绒毛的颊边凹陷下去半个小小梨涡,说了句,“抬起头。”

  谢堂得令,从善如流地抬起头,却未如往常宫人回话那般垂眼避视,以彰恭顺。他的眼睛随着抬头的动作一道抬起,眸光熠熠地望向了国朝最尊贵的女儿。

  不愧是翊卫出身,眼前人除了有一把精心训练养出的挺拔身姿,还有兼有一张英俊出挑的面庞。

  “不避视,你胆子不小。”宋允轻轻一笑,她姿容生得如文纯皇后一般娇美动人,可口中说出口的话却并不如面容那样娇甜。

  这谢堂却似对公主的凉言半点不惧,他作揖告罪一声后又说:“只是公主这般耀眼的女子,得见一眼,臣便死而无憾了。”

  宋允听完,一瞬不瞬地瞧着他,最后只是轻笑一声,高拿轻放了过去,“你既是映春池翊卫,想来对池畔景致颇为熟悉了?给我讲讲,讲得好便罢,讲不好便二罪并罚。”

  谢堂或许除了他那张皮子之外当真还有些其他动人本事,这景致也不知讲得如何生动,却将自己引到了公主的床榻之上。

  萧令明与宋显得知此事的时候,已然是深夜里。

  宋允御下极严,天子与明后又素来纵她,身侧宫人无一人敢漏出半点来。

  只是那谢堂,他衣衫不整自含元殿侧殿的小廊离开时,时也命也地撞上了自文纯皇后崩后便跟在天子与明后身前伺候的奈鸢。奈鸢见后宫里进了翊卫自是惊骇,当场便叫人按住了,亲自去给正殿里已歇下的帝后回话。

  天子和明后披着外衫踏星而来时,谢堂已经被宫人按在了廊前地上,天子与明后甚至都未瞧他一眼,直跨步入殿直奔秀发披散,只穿了单薄中衣坐在床幔里的宋允而去。明后劈手掀开床帘,见宋允一副寻常神色,甚至带着些无聊便放下了心来。

  这一己之力扰了所有人夜里清净的人倒是不怕也不急,只是撑着脸望着帝后,嘻嘻讨饶一笑,“您们知晓了呀。”

  她说完见天子脸色阴沉,便立刻伸手抓了明后的袖子,“阿绾没想扰了您们!”说着眼珠子乌溜溜一转,冲自己爹皱皱鼻子祸水东引,“这事也不过如此,只觉得疼了,父皇作甚天天抱着您不松手?”

  一句话便把宋显的所有要发作的话全都硬生生地堵在了嘴里,被宋允双手抓了袖子的萧令明却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张口就来了句,“那定是那贱人不行,又不是孤不行。”

  惹得宋显贴着他话尾就无语了句,“明儿!这是该说这事情的时候吗?”又转向宋允,伸手一指“你,你,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什么,转对外横手一指,”兰亭!外头那个贱人什么来路,查出来了么?!”

  宋允一听,卒然变了脸色,“父皇,您查他出身,总不会要我嫁他吧?”一边伸手悄悄去扯萧令明的衣袖,眼睛抽筋似地给他使眼色。

  宋显对被女儿一央就要出来和稀泥的萧令明横了一眼,反问宋允,“那阿绾要如何?”

  就在等宋允正在想个一二三的章程时,萧令明便先冷着嗓子慢吞吞地开口了,“先把外头那贱人带进来。”

  被宫人拖进来的谢堂脸上也不复百日面对公主时的镇定。他额角鼻尖都沁着豆大的汗珠,一见了明后和天子,便叩首在地,“臣知罪,臣万死!可陛下!娘娘!臣是因仰慕公主多时,又因一时得了青眼,情迷心窍这才至于此,臣愿迎公主下降,必……啊!”他话未说完,便被从床上赤足跳下来的宋允一脚踹在肩上,她力道不大,但谢堂一躲不敢躲,尽数挨了仰面摔倒在地。

  方一抬起头,便见宋允抬手一指自己,眉眼森冷全然不复方才在床榻上的缠绵情致,“住口!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心思么。”

  明后伸手揽了宋允的腰往后拖了拖,漫不经心地训了一句,“宋允!亲自动手像什么样子。”随后抬起眼,环视了一圈殿内私下跪着的宫人,语调陡然变得严厉果决,“公主近身伺候的自己去掖庭领罚。”

  天子却似从女儿的一句话里得了灵感,他蓦地嗤笑一声,面上骤然回到了平日里那副平易近人,宽和待下模样,“也是,一个博朕女儿一笑的玩意儿罢了。”

  “阿绾,朕把他赏给你?”天子斜了女儿一眼,随意问道。

  宋允听了缓缓走到谢堂身前,上下玩味地打量了他此时狼狈的模样一二,快速地摇了摇头,“不要,本就猜到是个什么玩意儿,没想到露出来了没趣味至此。父皇赐死吧,阿绾可不想这么个东西在碍在眼前。”

  宋显便果决抬手,“捂了嘴拖出去赐白绫,别脏了宫里的地。”天子话音一落,便立刻有宫人得令上前捂了勃然变色的谢堂口鼻,在他的呜呜叫喊中把人生生拖拽了出去。

  而被他在呜咽中当做救命稻草的宋允只瞥了他一眼便挪开眼神,望向帝后二人,笑着两步上前展臂抱了宋显和萧令明二人的腰仰头撒娇道:“底下宫人好不懂事,如此深夜这么桩小事还去惊扰您们。”

  萧令明抬手理了理宋允额间的碎发,佯装凶她,“一会儿奈鸢送避子汤药过来,不准嫌苦不喝!”

  宋允此时倒做回了一个乖巧女儿家,顺从地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又说:“阿绾不想嫁人……”

  “……”萧令明一愣,“你是因为这个……”

  “不是。”宋允否认,“儿臣只是觉得他颜色挺好。”

  萧令明看了宋显一眼,“不想嫁人便不嫁,你母后生你一个人下来又不是叫你专给谁做夫人去的。”

  “可是总不是说女儿家都要嫁人的,不然只能做姑子或者侍奉神座去。”

  “要如此说,皇后还总是女人的位置。”萧令明对此并不以为意。

  宋显亦没大所谓,他就这么两个孩子又是一母同胞,并不担心宋允将来,且萧令明素来惯女儿,而他一向惯萧令明,也纵着说:“不嫁就不嫁,宫里又不是养不起你。”

  然而宋允得了这一般准话,却也未能开颜,她似乎是有一句难以启齿的话黏在了唇齿间,犹豫再三,还是声音极低微地开了口。

  “那皇帝呢?”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饶是萧令明也在一顿之后渐渐收敛了面上随性的笑意,宋允见此当即低了头下去,埋进两人的衣裳里,不敢去看素来扮黑脸的父皇的脸色,心中大为懊恼自己的恃宠失语,甚至有些坠坠起来。

  萧令明看了眼宋显,见他竟也是同样难得地不知该如何作答,脸上丢包袱的意味昭然若揭,“你教的,朕可管不来。”

  萧令明缓缓垂下眼帘,若有似无地瞥着宋允的发顶,他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就发觉了,宋允的身上日渐长出了一些因被岁月埋没而令他陌生又熟悉的东西来。

  宋允生来便有出生加之的骨骼和因权势而丰满的羽翼,可他又想到了余陶陶临了时殷殷地交代。

  她对每个人都交代了,甚至包括那时候才八岁的阿祉,她都不忘握着他的手,要他保证不忘姐弟情谊,要这个早早离开她身边的女儿,自由无虑地在尊荣显赫中过完一生。

  如何才是公主的尊荣显赫、自由无虑呢?嫁一个富贵无权的人家,握着与下一任天子的姐弟情谊,大多不都是如此。

  可萧令明又有些奇异地不舍,他觉得宋允合该有奋力一振翱翔九天的机会。

  或许有一日,宋允会因她绝无仅有的翾然而遇到呼啸的霜雪,但无论如何最初的那一道,怎么都不该是由她满心仰慕又信任的年长者以保护美言降下的。

  最终萧令明只是顺了顺宋允的发丝,低声道:“……是一样的。天下从没有什么位置便该是什么样人坐的道理,九五之位自然也是能者居之。只是女儿家要做男人眼中的能者,或许要做得更多,做得更好,这些也许远比不上只做一个公主来得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