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簪花>第50章 

  萧令明低头看了看他握着自己的手,笑了一声,既而眼中剥露出了毫不遮掩,但宋显此刻全然看不明白的坦荡恶意,“显儿的心很好,可惜我等不到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本宫也有一份礼赠你。”他对上宋显的眼睛,“圣人已召了周侍郎起草废后诏书,不日改立本宫为正宫。显儿便是正宫嫡子了,如此名正言顺,想来区区一个定远侯府,舍了也无妨。”

  他知道宋显只是被他迁怒,也知道宋显这样机关算尽,冷心冷情的人哪怕是受了方才天子的激才过来说这些话哄自己,或者是为了将来不受外戚之扰假借自己,但宋显能说出这样的话已是难得了。

  可是萧令明就是心意难平,他一个人活在天子的求而不得的爱慕与怨恨中,被至高的权力揉搓得面目全非,为什么宋显就那么好命呢?

  宋显在宋聿膝下无有享过一日天伦,却被宋聿心心念念护着,要他正大光明,名正言顺地走到天下至尊的位置上。

  而他蒙天子一手教养,到最后连个名字都留不住。

  他无意权位,却仍旧想问上一句——凭什么?

  萧令明字字句句说得条理清晰,柔和缓慢。

  宋显一个字一个字地听进了心里,只觉得周身如坠冰窟般一寸寸僵硬了起来,一时间也忘了披上那层体面皮囊,甩开萧令明的手站起身便咬牙开口,“您明知道我的打算……我继位之后您便是……”

  萧令明陡然一记眼刀划向宋显,扬声嘲讽之意昭然若揭地反问:“你的打算?当今山陵崩后将我养在行宫,还是干脆要我假死入你后宫?不过是换一具棺材罢了。”

  萧令明看着一时无言顿在原地,难得无话可辩的宋显,伸手摸了摸他的发顶,贴在他面颊边,低语如往日床笫间的呢喃,“宋显你太贪心了。”

  “——你命的太好,以至于什么都想要。”

  “不过我将如你所愿,永远地呆在宫里守在君侧。你不高兴吗?”萧令明又退开一些,看着在他的字字句句的恶言中已经抑制不住情绪,仿若神魂俱乱,僵在原地的宋显,凑近了一点,言笑晏晏地扎出了最后一刀,“可惜是以你父皇妻子的身份。”

  他心满意足,审视一般地看着宋显因为脸上陡然滑落的泪珠而难得面露惊色。

  宋显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

  这是他几岁就知道的道理,身为天家子弟,裹缠在天下至高的权力之中,父子反目、兄弟阋墙那都是常有之事。血脉相连之人都难免背叛和你死我活,更何况靠情意连系的外人。

  只有攥在手里可掌他人生死的权力才是靠得住的东西。萧令明理所应当选择拥有更多的天子。

  这是宋显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去承诺一件事情的,却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冻得他心肺颤抖。

  宋显抬起手背慌乱地抹了两把脸上的湿润,他并不知道自己眼中的难过已然无法遮掩,继而那样明晃晃地落在了萧令明的眼中,宣告了宋显在这段纠缠中一溃千里的战败。

  他只一心浸在罕有的无措当中,搜肠刮肚地想着自己该说些什么,此时如何美语甜言才能打动眼前之人。

  然而宋显僵硬地重复了张口这个动作好几次,只挤出来一句笨拙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意义和说服力的,“……我……我是当真喜欢你的……”

  但萧令明却好似听了之后当真开心般扬起一个真挚又明媚的笑,“我原不信,现倒信了两分。”

  “你……既然知道……”宋显一向盘算周全的心底此刻一片麻乱,他喉咙胀痛,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该再讲讲话。

  萧令明温柔地打断他,“——那你就好好哭上一哭,凭什么从来只有我在哭,我在痛呢?”

  他动作轻柔却残忍地推开宋显抓着自己衣袖的手,“你宋显、俞雅、定远侯府,都要哭,都得哭。”

  他说完便将宋显舍在了原地向内室走去。快到了门口又似想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

  萧令明看向站在阴翳中的烛光下,对着脸上虽兀自挂着泪痕,但面上已然露出狰狞的阴沉缓缓负手盯着自己的宋显遥遥一指,“你最好别拦着我,安分受着,就当是我送你登位之后左右清净,全了你我相识一场。”

  “——不然你大可试试,圣心在谁那边,我能送你上去,自然也能拉你下来。”

  宋显死死盯着他,眼神凌厉又受伤如一只末路凶物,心底却清醒地有了答案,圣心自然在萧令明,国母之位、侯门阖府他的好父皇都能送到他的手上,更何况我这个没什么情分的儿子。

  蓦地,宋显那张俊秀的脸上扬起一个讨人喜欢的浅笑,仿若没事人一般,弯腰作揖,“那显儿多谢母妃辛劳。”

  天子回銮之后,萧令明选定了碎儿暂时的去处,又亲自操持她的丧礼。虽简朴但萧令明亲自扶棺送到了琼华门下,且得圣人纵容,得以在昭阳殿守完碎儿的头七。

  皇后因诸条大过被废为庶人,幽居永安。虽立后的正式旨意尚未降下,但天子做得不遮不掩,扶立皇贵妃的意思众人均心知肚明。

  萧令明坐桌前听着李芝的细细回禀外头的境况,他仍旧素服玉簪的打扮,虽不算戴孝,但到底不成样子。只是天子纵着,无人敢说罢了。

  “既然人尽皆知了,想必霖铃阁那位也该知道了。”

  李芝低头称是。

  ……

  霖铃阁并非冷宫,只是后宫内一寻常的僻静殿宇,但天子有令在先,虽衣食不缺,却也无人侍奉。

  萧令明再见到俞雅的时候她已经全然没有了当初在百日宴上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她身上仍旧是亲王妃制的华美礼服,只是一张脸素面朝天,头发披散,只坐在窗牖边一味地望着外面。

  她听见身后动静,转过了脸来,只见明皇贵妃将身后的人全都遣了出去。

  俞雅大概心里有数,只是冷眼看着,直到大门在明皇贵妃的身后缓缓合上,她才不咸不淡的开口,“娘娘是来赐死妾的吗?王爷来见过妾……他同妾……”

  俞雅却顿了顿,转了话头,质问:“一个奴婢而已,妾就该给她偿命吗?哪条律例如此滑稽……娘娘您恃宠行事,跋扈太过了。”

  萧令明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问:“碎儿便该死吗?哪条律例如此滑稽,因奴婢惹了你嫉恨就要死,就要受那等折辱?”

  “也是,妾因一时喜恶伤人性命,倒也确实不该对娘娘因一时喜恶要妾性命而心生怨怼。”俞雅冷冷一笑。

  萧令明却丝毫不为她的话所动,只是端端坐了下来,双手交叠在膝上,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裙面上的细致云纹,抬头道:“你一时喜恶……不去针对偏心侧室的睿王,不去针对养育了睿王全部孩子的余侧妃,偏对碎儿下手……”

  俞雅似也是知道死到临头,破罐子破摔,她哼笑了一声,“陶陶呀,陶陶是清流书香之女,门第不显,冲着妾的出身,王爷再喜欢她也越不过我去。妾和她计较什么。妾也就计较计较她的孩子们。至于王爷,他爱要几个要几个,左右都是玩意儿。”

  “妾只是厌恶碎儿那个贱人罢了,一个奴才物件,惹到妾头上,看不过眼了,辗杀一下泄个愤……”

  她说着掩唇一笑,“后来发觉您看重她,妾可是立刻就抖落出解药了,是她命不好,您说是不是呢,妾这么多年一儿半女都没有,她……这么一下就有了。”

  “——想是命里该死。”

  “且碎儿一个奴婢,您身边那么多姑姑宫女,谁知道是您这般心上的人呢?妾是侯爵之女,亲王正妃,便是疯头了杀了王爷身边有品的兰亭,王爷最多也就是训斥责罚。”

  “若不是您……谁会疯魔至此,跟妾计较到如此地步,圣人吗?咱们圣人是个冷心冷情的,他连妾动皇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一个奴婢呢。您要真那么在意早把她封嫁出去给个体面再回来伺候您,也不至于叫妾看走了眼,令她令妾枉送性命。”

  萧令明一脸古井无波地看着她把话说完,这才转了转手上的戒指,语调平稳:“前头你问本宫是否是来赐死你的,这倒不是。”

  他说着柔柔一笑,“本宫素来对女人心软,给你两条路选,一是承恩自裁,二是全府俱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