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瑞鹤归>第16章 第十六章

  “请问,褚匪褚大人的府邸,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城东长明巷,赵凉越持伞上前两步,向往来的一对父女问路。

  “确在这长明巷,公子往前再走一段,望冬一望便是。”男子打量了一番赵凉越,见他衣袍简素,举止有度,颇有君子风骨,便提醒道,“公子要去的地方,似乎不是个好去处。”

  赵凉越点头示谢,笑道:“无妨,一点私事。”

  男子没再说别的,弯腰抱起玩雪的女儿,女儿晃晃脑袋,扭头看到了赵凉越,大眼睛眨巴眨巴,奶声奶气问赵凉越:“大哥哥,你的脸和手都冻红了,不冷吗?”

  赵凉越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心里有了几许暖意,温柔回道:“大哥哥不冷。”

  小姑娘点点头,又道:“还是要穿厚一点,不然不仅会冷,还要被娘亲揍得噢。”

  赵凉越闻言笑了,男子也是无奈地捏了捏女儿鼻子,抬头望了望灰白的雪天,转头对赵凉越道:“天寒地冻,我们得先行赶回去了,公子保重。”

  赵凉越略一做礼,目送父女两离去,见男子用伞牢牢实实遮住女儿,还抱着她一颠一颠的逗她开心。

  “走走走,快些走!你娘亲今天做了熏鸡白肚儿等我们。”

  “好耶!”

  赵凉越一直驻足望着,直到父女两消失在巷道拐角,赵凉越才收回目光,略略不舍。

  或许,自己将来也会有妻室,有一对可爱的儿女,也能够享受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又最是难求难遇的温馨。

  赵凉越叹出一口气,转身往巷道前面去。

  城西多世家名门,府邸门楣皆是大气奢华,赵凉越眼前这处,更是气派到极致,朱漆正门要远比周围府邸大一些,门簪木雕精美无双,门钉粒粒泛着金光,尤其是“褚府”两字更是要多醒目有多醒目。赵凉越觉得这府邸有股子花枝招展的味儿,和其主人倒是一个德行。

  只是,褚府外出奇地没有侍卫。

  赵凉越略略想了下,上前拉起兽面门钹,正要叩门时,府门从里面开了。

  来者彬彬有礼,眉目自带疏离,一身玄衣劲装,腰间配有宝剑,虽说是侍卫身份,但与之前见过的那几个截然不同。

  “公子可是姓赵?”玄衣侍卫看了眼赵凉越,问道。

  “正是,鄙姓赵,名凉越。”

  玄衣侍卫随即侧身相邀:“赵公子请。”

  赵凉越微微皱了下眉,问:“你家大人知道我要来?”

  玄衣侍卫没说话,保持着侧身相邀的动作。

  赵凉越自知多问无果,随他踏门进去。

  绕过影壁,又是另一番让人哗然的景致,先是极为讲究的山林流水布景,哪怕是时值寒冬,也有松雪养目,然后再往里走,便是雕栏玉砌,还有暗香浮动。

  赵凉越随玄衣侍卫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又穿过了几处池亭楼阁,竟绕到了后院,赵凉越正要问什么,玄衣侍卫停在书阁前开了门,做了请的姿态。

  赵凉越走了进去,门从后面关上。

  这是何意?

  赵凉越一头雾水慢慢往里踱了几步,环顾四周,并没看到什么人影。

  “溪鳞,我在上面。”

  熟悉又带着难掩疲惫的声音传来,赵凉越抬头,和坐在通往二楼楼梯上的褚匪四目相对。

  褚匪穿着一身孝服,一头墨发随意披散着,整个人和平时的风流惹目天差地别,那双桃花眼也因染上悲伤失去了灼人的光亮。

  “溪鳞,今日你看我的目光格外不一样。”褚匪缓缓起身,朝下走来。

  赵凉越冷冷道:“我今天来,是想问一件事。”

  褚匪这时已经走到了赵凉越面前,他居高临下看着赵凉越微微低头的模样,眼中的神色被如小扇般的睫毛遮掩在其下,他自是看不到,但赵凉越还未爆发的怒意他已经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

  果然,未等他说话,赵凉越开口了:“我想的问得,是十三年前有关前刑部尚书王讳的那件谋逆大案。”

  褚匪道:“我给过你完整的卷宗。”

  赵凉越吸了口气,掷地有声道:“你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褚匪淡淡笑了下,道:“溪鳞啊,何必动怒?这么容易把真实的情绪展露出来,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都,你要怎么生存下去?”

  赵凉越闻言怒火一下子蹿起来,突然出手将褚匪往地上推,褚匪并没反抗,只是在两人都摔下来时做了肉垫子,还抬手护住赵凉越要磕到地上的胳膊肘。

  “”赵凉越双眼通红,说话都在颤抖,盛怒不已,攥紧的拳头已经举了起来对准赵凉越,“你怎么配做他的学生?”

  褚匪神色淡淡,抬手温柔地握住赵凉越的手,要给他把拳头松开,赵凉越挣扎地要抽出来,被褚匪握得很紧。

  “溪鳞啊,可怜可怜我,不要在今天问我这件事好吗?”褚匪用着商量的语气道,“待我如同娘亲的人,她才刚走,她还尸骨未寒。”

  赵凉越几乎是一瞬间想到当日马车上,褚匪听闻德妃薨殁的一脸死灰。

  这般心机深沉让人捉摸不透的人,在那一刻褪落所有伪装,与阿爹离开时,阿娘脸上的表情一样——过于突然,又过于沉重,以至于怎么面对都只会留下遗憾。

  最终,赵凉越垂下手臂来。

  褚匪那双黯然无神的桃花眼直直地看着他,有些空洞,明明什么都没有流露,却好似什么都说了。

  “那便改日吧。”赵凉越别过目光,然后准备起身离开,褚匪却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放。

  “放开。”

  “不放,今日陪陪我吧。”

  说话间,褚匪屈膝借力,带着赵凉越起身,未等赵凉越反应过来,褚匪拉着他往书阁二楼走。

  到了二楼,赵凉越发现这里十分空旷,除了草席上和其上摆着的一张案几,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褚匪回头看着赵凉越,一字一句道,“答应我你不走,我就松开你。”

  赵凉越保持沉默,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因为他的答案不重要,眼前这个人行径无赖,他若非要留下他,易如反掌。

  褚匪自是也从赵凉越的沉默里看出了妥协,倏地淡淡笑了下,似乎是在自嘲,但又带着几分货真价实的高兴。

  沉默了好一会儿,褚匪才放开赵凉越的手,自己往旁边偏僻的角落里走。

  赵凉越顺势望过去,才发现角落堆了整一座小山高的宣纸,有旧的有新的,都是被揉搓成团随意扔过去的,应该是其主人写得很不满意。

  褚匪弯腰从里面翻了翻,然后拿起什么放到这边的案几上,赵凉越注意到,那是一对笔砚。

  毛笔的毛和砚里墨应该是更换过,但是砚盒和笔杆都已经老旧不堪,尤其是笔杆的磨损程度,连穷乡僻壤的秀才家都拿不出这样的老件。

  褚匪将宣纸摆好后,抬头看向赵凉越,道:“溪鳞帮我磨墨可好?”

  赵凉越没作理会。

  褚匪又重复问:“溪鳞帮我磨墨可好?”

  赵凉越看了眼褚匪,总觉得自己要是不过去,他能一直问,于是只得轻叹一气,过去坐到案几旁,抬手开始磨墨。

  淡淡墨香浮动开来,褚匪提笔蘸墨书写,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就这样,两人相对无言,各怀心思,直到一刻钟后,赵凉越无意中瞥了眼褚匪笔下所书。

  正是《韩非子?和氏篇》。

  以前自己犯错,或是百思不解其惑,老师便总会令自己罚抄这一篇。

  “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

  这是老师生前常念的其中一句,毕生夙愿,缭缭遗恨,从中可以窥得一二。

  如今,当看到褚匪一遍遍书写此篇,赵凉越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要从何说起。

  赵凉越看向角落里的纸堆,起身走过去,拿起一个纸团打开,果然也是《和氏篇》。

  褚匪的字很好,笔酣墨饱,力透纸背,但从这些字同时可以看到书写时的愤恨。

  他为何愤怒?他又在恨什么?

  赵凉越侧身看向褚匪,他依旧坐在这空旷的房间里,一如曾经无数个岁月,一遍遍写下《和氏篇》,然后手上青筋冒起,将其揉搓,丢到角落。

  是否曾经有一个午后,老师那时还是帝师,褚匪还只是一个少年,老师像对自己那样,让犯错的褚匪抄写《和氏篇》,自此这便成了少年往后惩罚自己的一种方式,并延续至今,作为一种对故人的纪念。

  可韩亭的话还言犹在耳:“当年背师弃义,才得到了如今的高官厚禄。”

  赵凉越觉得思绪被搅成一团乱麻,需要一柄快刀斩断。

  时间又过去两个时辰,褚匪依旧伏案书写,直到那名玄衣侍卫进来提醒用晚膳。

  褚匪这才放过自己似的搁下笔,柔声问赵凉越:“溪鳞,你饿吗?”

  “我想回去。”赵凉越毫不犹豫道。

  褚匪皱了下眉,很快舒展开,道:“人吃饭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好,没准儿很乐意提提以前的往事的。”

  赵凉越抬头看向褚匪,见他那双桃花眼又噙上了笑意,带着惯有的风流肆意,仿佛之前那个失落无神的并不是他。

  赵凉越不禁嘲讽道:“我现在有些参不透,褚大人这身孝服能穿多久了。”

  褚匪竟是大笑一声,抬手就脱去了外面的孝服,道:“不用参不透,我现在就已经脱了。”

  赵凉越只觉自己更看不懂这人了。

  “褚大人竟然已经心情大好,我便不用作陪,直接回去了。”赵凉越说着就要走,褚匪在背后道,“溪鳞真的不想知道,十三年前京都那场大案发生后,卷宗上没写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