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凤归墟>第80章 

  天池山半尺峰,山峰笔直如尺,下临深渊,峰顶终年云雾缭绕,罡风猛烈,便是飞鸟猛禽也难以在峰顶驻足。

  众人寻道而上,山路崎岖陡峭,不知尽头,有些地方光溜溜的寸草不生,山壁几乎笔直上下,根本无路可走,各门派中的武功平平者不禁望而却步,毕竟看热闹是好,可若为了凑热闹失足跌下悬崖丢了命可是大大不美。如此天险横亘,最后能顺利到达峰顶者寥寥无几。

  楚宝儿托他娘的福,安心当个废柴包袱,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拎了上来,脚跟刚一着地,就差点被吓了个屁股蹲儿。

  但见他们所站立的地方,是块圆润平坦但小得只能站下十人左右的山石,山石四下里皆悬崖,险伶伶虚弱凭依,唯独前方有道宽不逾尺的石梁,石梁直直深入云雾之中,与天池山主峰上的奈何宫相连,石梁底下便是幽幽深谷。

  “我算是知道此峰为何名为半尺了。”楚宝儿讷讷道,“那石梁可不就只有半尺么?”

  半尺,哪怕只一人站上去,也转折不便,何况两人相斗施展拳脚?

  可铮铮声不绝于耳,石梁上确实有两人斗得正急。

  各人凝神观战,只见云雾中,一青一黑两道人影正在急剧旋转,二人倏分倏合,跳跃激荡,双剑相撞发出密集如串珠的玎玎之声,激斗之酣,山崖之险,当真是匪夷所思,世所罕见。

  “也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在此地与司空逐凤生死相搏。”赫连春行低声嘀咕。

  “那人也是大家的老熟人了。”身旁突然传来懒懒微哂。

  赫连春行一惊,扭头就对上凤隐一张俊美近妖的脸,嘴角不自然地颤了颤,似乎是想扯出恭维的笑容,但没能成功,讪讪地刮了刮鼻子:“凤尊主说先行一步,怎么也在这里?”

  凤隐挑眉:“本尊不在这里,难道去石梁上找死?”

  说得不错。照那石梁上两人不死不休的打法,此时过去,不管是相劝还是相助,都是找死。

  赫连春行默然。

  旁边扶摇门门主西门昼逮住机会,大献殷勤:“看圣尊俨然成竹在胸,圣姑此战必定大获全胜!”

  凤隐摇摇头:“倒也未必。”

  “……”西门昼一拍马屁就拍在了马蹄上,连忙往回找补:“圣尊过谦了,我看圣姑与那青衣人势均力敌不分上下,且圣姑一剑刺出余劲绵长,显然内力深厚数倍于对方,时间一长,自然占尽上风。”

  “哦,是吗?”凤隐冷笑。

  看反应,这马屁还是没拍对地方。西门昼,愁。难道要反着拍?

  楚惊寒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黏在石梁上相斗二人的身上,闻言反驳道:“西门门主此言差矣,那位青衣人的内力并不逊色于司空逐凤,他的剑招之所以看起来不如司空逐凤稳健厚重,或许是因为他已料到此战必定难胜,这才另辟蹊径,舍力求快,想兵行险着,出奇制胜。”

  赫连春行挠挠短髯:“不错,一快打三慢,此言非虚。难得的是,劲敌当前,此人心境平和,竟能做到快而不乱,有条不紊,吐息节奏自成一派,想来是一位跻身宗师级的剑道高手。凤尊主说这位青衣人是我们大家伙的老熟人了,恕老夫愚昧,真真是猜不透。”

  “我心中倒是有一位人选,不知对不对。”楚惊寒细眉微蹙,“但短短数月,他的武功竟突飞猛进至此,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凤隐展颜:“突破至上武道何其难也?一旦参悟个中玄机,坐地飞升何其易也?”

  楚惊寒愣了愣,轻叹:“原来如此,武道机缘,皆是定数,可遇不可求。”

  几人闲聊之际,楚宝儿忽地一拍手,莫名激动:“啊!我我我我刚瞧见啦!那青衣人是,是沈墟!”

  劲风扑面,锋利如刀,漫天剑光如流星飘絮,变幻无定。

  高手过招,只要有一息走岔,一招行错,等待他的都会是横尸毙命。

  胸腔内,心脏怦怦跳动,浑身的血液都因兴奋而鼓舞沸腾,头脑却是清醒的,前所未有的清醒,手也是稳的,稳如磐石。五感通透,灵台澄澈,丹田聚起的内力源源不断,一切都在绝佳的状态,有那么一瞬间,沈墟甚至享受起这种旗鼓相当悬念重重的对决。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苍白的唇边隐隐浮现笑意,他是个天生的剑客。

  长剑上撩,下削,左刺,右掠,配合夭矫轻功,剑影无处不在。

  司空逐凤陡然惊觉,这小子的速度又快了一倍!他在适应,并且在适应中不断摸索不断突破!

  心口泛起凉意,她一生阅人无数,除了那个挨千刀的,还从未见过这等武学奇才!哪怕是凤隐,她那不惜逆天改命也要强行习武的痴儿,已算得上天赋异禀万中挑一,但论根骨悟性,还无法与眼前这个年轻人相比。

  剑阁,又是剑阁!

  这该死的剑阁天才辈出,就是她司空逐凤的克星!

  她足尖往回收起,突然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这一剑,剑式已变。

  凤隐的面色也变了。

  “来了。”他瞳孔紧缩,袖中的拳头也蓦然攥起。

  即使是西门昼之流,也明显感觉到司空逐凤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大大不同。若说方才她的剑气和杀气,狠戾得就像是气势汹汹的乌云,直欲毁天灭地,那么这一剑刺出,忽然间乌云散去,日光倾泻,洋洋洒洒,流金铄石。

  “好!好剑法!”就连向来沉稳的楚惊寒也不禁高声喝彩。

  楚宝儿则轻轻咦了一声。

  奇怪的是,司空逐凤的剑长驱直入,迎面而来,沈墟却不加退避,他也轻飘飘刺出一剑,剑尖抵着剑尖,两人沿着石梁相对疾奔。

  “玎”的一声,剑尖交击。

  “呲——”

  两人同时掠剑横削。

  但听“铛铛铛铛”四响,算上起先两招,二人使了一模一样的六招剑招,没人能说出他们看到的是怎样的六招,因为没人能描述出那六招的奇诡瑰丽,酣畅淋漓,它们或极快,或极慢,似乎不着边际,不成章法,但每一剑都暗藏着无穷无尽的变化,每一剑单拎出来都能料敌机先,制敌于未动。

  刹那间,杀气尽消,风停云住。

  一切都在波诡云谲后,归于平静。

  司空逐凤的剑尖刚刚贴上沈墟的咽喉,沈墟的剑,却已后发先至,贯穿了司空逐凤的颈脉。

  “你……怎么会……河清海晏……”司空逐凤双手抓紧了不欺剑,艰难地吐出词句。

  沈墟紧紧抿着唇,看她,如看死物。

  “我知道了。”司空逐凤口唇中溢出鲜血,汩汩不绝,她裂开红唇,白牙沾血,“哈哈,是他,是他,是报应,都是报应!我悔啊,我悔得肝肠寸断!”

  一寸一寸,沈墟缓缓抽出长剑。

  司空逐凤死死抓着剑的双手被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她盯着沈墟,死死盯着,忽而旋出瘆人的微笑,猛地撒手。鲜血自她破开的喉咙里喷射而出,温热的液体溅了沈墟满脸。沈墟双目被遮,一个踉跄,险些坠崖。

  “你以为……风不及真是我杀的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猩红中,只听她嘶声喊叫,而后大笑三声,往后踏空。

  沈墟一怔,下意识伸手,想将人拉住询问详情。

  却听“呲啦”一声,他只来得及扯下司空逐凤的一片衣袖,模糊的视野边缘,那道黑影已纵身跃下山崖。

  天地悠悠,一片静谧。

  沈墟默立片刻,抬手擦去脸上血渍,举目望去,但见云海飘渺,如天堑鸿沟,一抹红色身影矗立在石梁无法企及的另一头。

  凤隐风袖招展,朝他缓步走来。

  石梁只容一人进退。

  沈墟收剑转身。

  凤隐停下,远远道:“沈墟,你杀了圣姑,可知后果?”

  沈墟握紧了剑鞘,哑声道:“追杀令的滋味,我也不是没尝过。”

  凤隐顿了顿,问:“你执意要走?”

  沈墟:“我要走。”

  凤隐:“走去哪里?”

  沈墟回说:“天涯海角。”

  凤隐已猜到答案,从他步步为营选中沈墟培养沈墟再到如今诱他杀司空逐凤,这过程中他已料到如今反目的局面,他闭了闭眼睛,往前一步。

  沈墟背对着他,跟着往前跨出一步。

  两人始终是那般长的距离,似乎永远也无法缩短。

  凤隐眸中蓄起孤冷,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若下了天池山,便要一生背着追杀令东躲西藏,哪怕躲到你说的天涯海角,也得不到片刻安宁!”

  他也知道撂这狠话无济于事,但他已无计可施,只能孤注一掷,沈墟什么性子?看似软,其实绵里针,拿得起放得下,最清冷不过。他仗着他心软,仗着他倾心于他,利用他一次又一次,但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心死如灯灭,今日他一走,恐怕再也没有相见之日。

  无论如何,眼下他都必须将人留下,哪怕是绑,也要绑回奈何宫。

  “我不过是件称手的兵器,你所谋已成,大局已定,还留我做什么?”沈墟的声音很轻,转息间就散在猎猎罡风里。

  “本尊……”凤隐盯着那道淡青色的背影,目光灼热,似要将人盯穿,“我的所作所为,多年前就已谋定,一切不过是照着计划在走,我不奢望你能理解,我对你的心意是变数,非我所能掌控……”

  “心意?”沈墟自嘲地笑了,“凤尊主总算愿意承认这份心意了么?”

  “……”

  胸口气血蓦地翻涌,凤隐抬手,抹去唇角溢出的点点猩红,将手拢入袖中。

  沈墟猝然转身:“为何不吭声?”

  凤隐苦笑:“你要我说什么?”

  沈墟黑亮的眼睛直视他:“既要留我,起码给我一个留下的理由。”

  凤隐看着他,目光沉静。

  他没有。

  找不到任何理由。

  或者说,这个理由他根本无法宣之于口。

  对沈墟来说,这理由是枷锁,是负累,是往后余生难以拔除的附骨之疽。

  沈墟向他踏进一步,又一步:“所以我非走不可。或者,还有一种选择——你跟我走。舍弃这一切,什么圣教,什么江湖,都是狗屁,跟我走,我们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

  他言辞激烈,漆黑的眸子里燃起狂热的火苗。

  凤隐眼里却闪过痛色,冷声道:“沈墟,别逼我。”

  沈墟停下,笑了。

  “凤隐。”云生足底,一切恍然如梦,他争取过,已无遗憾,眼里堆起灰烬,心头万般杂绪终化作一声叹息,“逼你的一直都是你自己,你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要不起。”